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下走进来一个穿黛蓝半臂,白罗中单的男子。
银瓶认出是李延琮,远远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二尺长的竿子,还当是只烟杆。
“哟,病好了么?看着恢复得不错。”
他笑着走近了,银瓶才看出那是一架木杆,上头站着只毛茸茸的小灰雀。
“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这玩意在京城叫蜡嘴儿,又叫梧桐儿,年节庙会上打弹的都是它们。”
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袍子底下露出皂靴和白绸袴,门槛子矮,更显得腿长没地方放。
银瓶立即站起身,蹙眉抱起了手臂,看着李延琮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天上一抛,小雀随即扑棱着翅膀冲到半空,衔回小石子吐在他手心。
“好玩罢。”他洋洋得意,“我们打进扬州府,在府衙里发现这爱物儿,回来一路就养熟了。这东西亲人,好上手,留着给你做个伴儿罢。”
打进扬州府,短短几个字,省掉了多少血雨腥风。
银瓶愣了一愣,忙问:“打进扬州府了?那朝廷的兵马呢?”
李延琮嘬着嘴逗鸟,半天才扔给她一句:“躲到南京去了。”
银瓶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低低骂了一句“薄媚”,李延琮听见,却笑起来,靠在门旁仰头道:“杜工部有首诗——‘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诗好,对时对景——喏,银瓶,酒就不要了,你们这里的茶总得捧一碗来罢。”
银瓶没心思理他,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又听他闲闲道:“既然身子好些了,赶明儿就搬到后头花园子里罢,里头有个两层的小红楼,足够你住的了。”
府衙后头有个小花园,一直上着锁。
银瓶停住脚步道:“为什么?”
“花园子里有花有草,叫人拾掇干净了,不是比前头有意思。怎么,不想去?就这么想离我近些?”
“你——”
银瓶低头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
李延琮掸了掸衣裳,也悠悠站起了身。才打赢了仗,如今又能“铜雀春深锁阿徐”,实在是好事成双。
花园子是好地方啊,有花有草适宜养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园子有锁,又在东北角,和某人歇宿的西小院遥遥相对。
若是穿过这斜对角,势必要经过他的上房。
李延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没料到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如今银瓶身边最近的人是吴娇儿,而她又曾是他的姘头,三个人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吴娇儿也像桂娘,早已锻炼出一身步步为营的本事,想银瓶若未来跟了李延琮,自己搅在当中,未免两面不受待见;倒不如和裴尚书有个结果,自己也好长长远远地服侍。再加上裴尚书花了许多钱收买,吴娇儿便与静安暗通款曲,把银瓶将要搬到花园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容廷。
当日白天裴容廷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晚上,吴娇儿才“偶然”将裴尚书不仅并未葬身长江,还赶来淮安做了李延琮幕下宾的消息告诉了银瓶,说他如今就住在府衙里的西小院。
彼时银瓶正吃下了最后一口人参汤,听见这话,竟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她怔忡了须臾,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出门时一个磕绊跌在门槛上,才算寻回些神志。
吴娇儿来扶她,她推开她,语无伦次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西小院……”
银瓶爬起来便跑,她也跟在后头。日头下来,已经是泼泼洒洒满天星斗,银瓶整个人像撂在大海里,东倒西歪地跑到府衙的西角子,小小的院子,粉白墙,黑油大门竟是半掩的。
她扑在门上撞开,头一眼先瞧见守在门旁的静安。
银瓶心里轰然,见厢房的堂屋门口点着纸灯笼,便扑火的飞蛾一般闯了进去。
吴娇儿夹脚迈进来,看见静安,两人对了个眼色,关上门远远退到了廊子底下。
银瓶迎着灯影,一把撩开了竹帘,看到了灯下的人。
心脏骤然的停顿,于她与他,都是。
但是和银瓶面红发乱的狼狈相比,裴容廷称得上波澜不惊。
眼梢掠过她,然后转回了目光,继续看他的书。
侧脸巍峨,乌发只用玄绦系着,象牙白罗袍在灯下泛浅金,露出一点深朱红中单的领缘。夜凉的五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挑灯夜读,乌漆条案上除了书籍笔墨,就只有一盏白釉水盂,两只印奁。
在别人是寒素;在他,反显得淡雅从容。
尽管早已把心输给了她,也是输人不输阵。
连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这么晚了,有事么。”
病中的剖白不能算数,裴容廷本是想等她养好了身子再好好算一笔账。可是银瓶可怜兮兮扑过来,一下子扑在他膝上,话还没出口,桃花脸上就已经滚下珍珠泪来。
“容郎!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那天是你……容郎,是你么。”
她永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败下阵来,在心里喟叹,放下书卷,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额叹息。
“唔。”
第五十四章
唯一能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裴容廷宁可转过脸对着灯花,淡淡道:“姑娘来有什么事么。”
银瓶抿了抿唇,轻声问:“为什么……既然容郎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这与姑娘无关。”
裴容廷语气全不见那夜的温柔,银瓶愣了一愣,慌忙道:“所以……所以容郎来投靠他,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么……”
他淡漠地哂了一哂,显然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为了大梁,也为了我自己,唯独和姑娘无关。”
银瓶却松了一口气似的,顿了下,又忙不可置信地问,“……为了大梁?你觉得李延琮比如今那位更适合当皇帝,还是他许了你什么?”
他不再理她,“天晚了,我要歇了,徐小姐请回罢。”
“不成!什么徐小姐,容郎……上一回你分明叫了‘婉婉’的!”
至少这一刻他在这里。“死了复生”,没有比这更大的团圆。银瓶来不及再追问,拼了命也要抓住他,伏在他膝上,两弯远山眉紧紧蹙着,“再叫一声罢……裴哥哥,再叫我一声……”
铜台蜡烛滴红泪,裴容廷闲闲的并不接口,握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嶙峋。
银瓶见了,撒娇似的叹气道:“容郎,你瘦了好些。”
裴容廷终于肯回应,却是拂过了袖子,微微冷笑道:“我瘦不瘦,与姑娘什么相干。”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银瓶愣了一愣,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是静安端个茶盘在竹帘子外头,笑嘻嘻道:“二爷,小的见银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必是口渴,想着给姑娘斟碗茶吃。不知是用大人吃的六安茶,还是才打扬州带回来的杨春绿——”
一语未了,便听裴容廷隔着帘子道:“不必了,银姑娘马上就要走了,用不着吃茶。”
静安本以为两人久别重逢,必是浓情蜜意,极尽绸缪,故特意赶来凑趣。一听这话,倒唬得正说不出话来,银瓶急了,把手紧紧抓着裴容廷罗袍下摆的膝襕,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走,今儿我不走了!”
她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又柔声哽道,“容郎,我知道你恼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连累了你,所以才……如今你投靠李延琮,若真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容郎,我……”
她运了运眼泪,才要施展,又蓬蓬听见人敲门。
静安忙到外头问明了,溜回来报告道:“是李将军的人来,说有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二爷……”
银瓶一听李将军三个字,又是气又是恨——容郎不肯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必定自有苦衷,可李延琮也配合着骗她,就是罪不可赦了!
她还在走神,裴容廷已经提着袍子起身,吩咐静安道:“把银姑娘带到东厢房待会子,等他们走了就送她回去。”
“不成,我凭什么躲着李延琮的人!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回去报给他主子知道,让他还怎么骗我!”
银瓶气恨恨地也站了起来,转身对上裴容廷清冷的目光,立即温驯成个鹌鹑样,可怜兮兮抿唇道,“既然容郎让我回避,我回避就是了。”
她低着头打帘走到堂屋,瞥见西进间儿湘帘半卷,里面虽未点蜡烛,却洒进了一室月光,屋里只一张架子床,一条香案,案上也没有炉瓶三事,只放着一幅青瓷茶奁,在月色里白得发了蓝。
银瓶低声问:“这可是二爷住的地方?”
静安应了一声是,银瓶心下动了一动,竟也不出门,闪身往卧房里一躲。放下了湘帘,三两步上了床,又放下了青纱幔帐,把自己关在了床架子里。
“这……”静安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二爷。
见裴容廷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自己也不敢再理论,照常赶到院前开门,放了李延琮的人进来。
来的两个青衣小厮,给裴容廷送了一封信,说是安庆府兵备道暗中传送来“投诚”的信。
因着裴容廷从前在北京和他共过事,所以由他来过过目,“长长眼”,等明儿再商议如何处置。
待裴容廷收了信打发他们回去,径自往卧房里去,一把拉开幔帐,只见银瓶已经裹上了被子,跪坐在床上,弯眉倒蹙,仰面瓮声瓮气叫了一声“容郎……”
裴容廷把纱帐挂在铜钩子上,“起来,既没事就早些回去,这不是徐姑娘待的地方。”
“不,我不走……除非,除非你听我把话说完。”
裴容廷心里发痒,像湿寒的人遇上阴雨天,要抓要挠没个地方下手,可脸上仍像冻了层冰壳子似的。
银瓶见他不说话,又嘘声问:“容郎,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像从前那样……”
“不敢。”他冷笑,“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平白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他扯起被子的一角要把她抖落出来,引得她拼命抵抗,滚着被子越缠越紧,“如今姑娘也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想起来了也无趣,又提它做什么。”
这些话原都是婉婉拿来伤他的,如今现世现报,全都“完璧归赵”送了回来。
她又红了眼圈,愈发低声下气,嗫嚅道:“容郎,你知道的,那——那时我不过,我不过是要你忘了我——”
“唔,要我忘了你,那你已经达成所愿了。既了却了夙念,又来寻我做什么。”
“不,不——”
银瓶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呜咽。裴容廷那点子心痒直往骨缝里沁,忍了半日方忍住不去抱住她,迸得骨头都酸楚。
月光照在床头,小小的银蓝光圈,只分明照亮了他眉间怅然的怒气,“从前不记事的时候,你多疑多思,轻易不肯信人,我都体谅。可既然想起了前尘,你总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罢。把刀子递给你,是为了让你防身所用,不是让你对着我的心捅!连那些信都烧得一干二净,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到头来反成了为我着想——徐令婉,你把我当成什么?”
十二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徐令婉,也从没对她这样疾言厉色。
偶然的怔忪,让银瓶慌了神,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的决绝是认真的。
她出神不打紧,却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容廷抢被子呢,他一把撩开被子,她却没使劲儿,身上的被子一层层打开,她身子一滚,冷不防掉下床,摔在了脚踏上。
“嗳呀。”
银瓶叫唤了一声,反正磕得也不重,正要爬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索性将计就计伏在脚踏上,把脸埋在袖子里抽噎起来。
锦屏春过衣初减,她已经换了夏天的衣裳,都是淮安府小姐的旧藏,家常穿着白银条纱衫儿,鸦青绸裙,更显出两道纤细的肩胛起伏。
裴容廷多少年的修为,一眼便看出她的做作。只是看得出是一回事,心疼不疼另一回事。明知她是故意的,也不免缓下了语气问:“起来罢,摔着哪儿了么。”
然而银瓶并没有“卖伤邀宠”,只是不理他,仍啜泣个不住。
裴容廷心里没底,顿了一顿,俯下身半跪在地上,揽着银瓶的肩道:“是我下手没个轻重,伤着哪儿了,给我瞧瞧。”说着扳过她的身子来。不想银瓶看准了时机,竟扭身一把揽住了他的颈子,不由分说地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唇天生偏于圆润,荔枝冻一样红泽,看着甜,尝起来却酸苦。
是眼泪的滋味。
她与他都尝到了。
因为在梦中回味太多遍,如今突如其来,浑疑还是在梦里。她的气息萦绕唇齿,裴容廷挣回些理智,扳着肩极力拉开了她。
可是太晚了,他深重的喘息和她唇上的银丝在黑夜里化成一汪浓醉的酒,缓缓漫上胸前,扼得喘不上气。裴容廷在失神中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反倒是银瓶坦诚得多,又凑上前,十指春纤轻轻扳过他脸颊,风露清愁地般凝望着他。
她咬着晶莹的唇,小声说:“是我错了,容郎,是我对不住你……你恼我,打我,骂我,我都不怨,但是不要不理我。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再说了……”蹙眉想了一想,最终嗫嚅道,“你们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以德报怨……”
强词夺理是婉婉一贯的风格了,裴容廷睨她一眼,“孔夫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银瓶小心地吞了一下嗓子,愈发贴近了他,乘其不备,轻轻咬住了他的一点下颏。舌尖软而湿,似有似无扫过他的皮肤,像一痕指甲印。她殷殷看着他,言语因为唇齿微张而有点含糊:“以此……报容郎的德,可以么。”
那一痕指甲印挠到他心里去了。银瓶再小心翼翼地一路吻上他的唇,他亦没再拒绝。他乌浓的眼云雾混沌,捉住她的手,无言地凝视她。
银瓶大窘,飞红了脸,慌忙找了个借口:“我……我是想听听容郎的心跳……才能确认容郎真的还活着,万一、万一像话本里,是狐狸精假扮的……”
裴容廷看她羞赧地无理强辩,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带笑不笑道:“那我若真是狐狸精呢,只此一晚,汲了你的阳气,就再也找不着人了。”
“只此一晚啊……”银瓶苦恼地忖了一忖,低头笑道,“那只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了呀。”
第五十五章
月照西沉,婉婉靠着引枕仰卧在榻上,待适应了帐内幽深的黯淡,才低头看清自己赤条条的。收回目光,见裴容廷竟看着自己,登时粉脸丹霞,忙用手臂自己揽住了。
裴容廷嗤了一声,“怎么,如今这么怕人了?”他低笑,“从前也还不是这样。”
婉婉羞死了,低声嗫嚅:“那不……不一样的。”
他想了一想,也微微叹了口气:“是了,那会子还是我的小银瓶。”
婉婉莫名有点酸意:“你倒很怀念她。”
“她?这么生分?”
裴容廷抱着婉婉翻了个身,两人面对着面,咬牙又叹气:“告诉我,你以后再不许胡思乱想,自作主张。”
裴容廷在枕上搂紧了她,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
这距离庚子年的那个初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似乎足以让一对如胶似漆的爱侣渐行渐远渐无书。许多分别,误会,隔阂,难以用语言诉说,于是一场淋漓彻底的床笫之欢把它们都化作了相顾无言的沉默。
还是婉婉打破了寂静。
“容郎,你来……真的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么?”她撑着手臂支起身子,在银蓝的月下静静看着他,“之前我做下的那些,就是不想你受我的连累。李延琮那个人如今是逼上梁山了,一条血路到底,不是赢,就是死。可你本有大好的前程……”
话犹未了,裴容廷便轻轻掩住了她唇,“婉婉,我问你,你信我么。”
她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裴容廷微笑道:“那便好。你听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我也是大梁的臣子,于私,于公,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所做的一切,皆有我的道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疲惫,“眼下的一切,东北的战事,江南造反,穷根究底,皆是一场闹剧。皇帝……终究德不配位——”
一个儒生出身的文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近乎弹劾皇帝,显然是已决心与朝廷割裂。
婉婉的心震了一震,没再追问下去。过了许久,才把脸埋在裴容廷怀里,带着点羞赧的忧愁地又问:“容郎,你很想银瓶罢?”
“唔?”
婉婉伏在枕上回忆从前,云雾迢迢像做了场噩梦,惆怅地叹了口气,“她……可比我乖多了。又温柔,又会小意儿殷勤的。”
裴容廷半天没说话,后来听见他笑出了声。
“好傻子,做银瓶的时候吃婉婉的醋,做回婉婉又吃起银瓶的醋来?”裴容廷的气息摩挲着她的鬓发,声音听着缥缈,“因为是你,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只会哄我!”婉婉嗔他一句,却也抿着嘴笑了。
他们闲话从前,如此松散的语气,在今天早上的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月亮越升越高,直至中天,一贯荒凉的月,今夜却是不可思议的恬静柔和。
第五十六章
经过了那一夜,婉婉的世界豁然开朗。
尽管仍不得不与容郎暂且分开,身边的一切仍像复活了一般,心是跳的,眼光也流动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住的小院子有这许多可爱之处——江南的夏天,潮湿的晴天,白墙上湿漉漉的印子;香的是槐树,艳的是牡丹,杏花开在湿雾里像团团的粉霞。
婉婉把团扇点着女墙上的蔷薇架子,奇道:“这蔷薇开得真浓,什么时候搬来的,怎的从前没见着?”
丫头面面相觑:“老早就在了,还是李将军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姑娘养病闷得慌,给您解解闷。”
她竟全没在意过。
之前李延琮打发送玩意儿来,她提防着他,往往怎么送来的就给他怎么送回去。只是前些时病着,没有心思理会,如今才发觉这屋子里多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一点一点,燕子衔枝似的,把这临时的住处也装扮得像个小闺阁。
她提着裙子上台阶,又回头看了眼那满架红肥绿瘦的浓艳,不免皱了皱眉。
临近端午,府衙里各处分发艾子杆,吴娇儿点了一小束拿在手里熏蚊子,婉婉坐在廊下打五彩络子,看着窗下站着几排翠竹,房侧又斜斜冒出半树石榴花,开得火红,因笑说:“这院子收拾得有趣,往常窗下若种竹,窗纱就不兴用绿,顺色了不好看,倒是糊银红葡萄紫的好。偏那楼后藏着石榴树,半隐半露,也不单调了,真衬了欧阳修那句——‘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窗外数修篁,寒相倚’。”
吴娇儿笑道:“姑娘近来愈发高兴了。”看她手里的络子,又道,“这是姑娘留着端午戴的?”
婉婉羞赧顿了一顿:“这是给中堂的,给姐姐和我的留着待会子打。”
“哎哟。”吴娇儿笑道:“我怎么好要姑娘的东西。”
婉婉抿嘴笑道:“我还有求姐姐呢——这个,晚些还得由姐姐替我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