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裴绾又斟酌着问,“不稳定的时候,会怎么样?”
“这就很难说了,遇到严重的情况,我们需要注射镇定。”
裴绾闻言脚步一滞。
陆铭徽看向她,有点担心:“绾绾,如果还没做好准备,就暂时不见,别勉强自己。”
裴绾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坚定地说:“我想见她。”
从记忆逐渐恢复起,裴绾就一直想要知道,事隔多年,那些同她一起被囚禁在阴暗地窖中的女孩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她尝试跟哥哥提及,然而对于当年有关的一切,他似乎比她更草木皆兵,稍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思虑再三,裴绾只好悄悄求助陆铭徽。
令人意外的是,陆铭徽竟告诉她,其中一个女孩就在康远旗下的疗养院。
她们都是孤儿,被解救出来后大多被送去了福利院,可惜她们此后的命运,并非苦尽甘来的美好结局。
接下来的几年,不断有人在无法挣脱的精神折磨中自戕,其余的要么被收养,要么更名换姓远走异乡。
几经辗转,钟妍便是如今唯一尚有音讯的幸存者。
“她的经历也很坎坷,先是被送到福利院待了半年,后来被一对没有生育的夫妇收养,谁知不到一年她的养母就去世了,更没想到的是,她那个养父竟也是个禽兽……两年前被邻居发现报警时,她已经精神失常了。”
在陆铭徽讲述她们的遭遇时,裴绾忍不住掉泪。
世间多少残酷,皆是以弱者祭旗。
那么多如花般的少女,本该拥有充满阳光的未来,却被那些肮脏的手无情掐落,碾入尘泥。
“阿绎每年都会给福利院提供捐助,钟妍的事也是他从院长那里听闻,她没有亲人,也不能再回福利院,他就托我把她安置在疗养院。”
“你从美国治疗回来后,他专门雇了私人保镖,你每次和朋友出门其实都有人暗中保护,直到有一次你发现被人尾随,吓得好久都不敢出门,他才接受你外公的建议,只留下周叔负责你的安全。”
“他甚至还年年去南山寺,请谢尧的师父净圆方丈亲自为你诵经祈福。”
“绾绾,他真的很怕你再有任何闪失。”
陆铭徽的话让裴绾彻夜失眠。
谢家黑白两道通吃,家族倒没少往寺庙捐香火,谢父更是向来手边不离一串金丝楠阴沉木佛珠。而谢尧看似放荡不羁,却是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俗家弟子。
但她的哥哥,从前明明是不信神佛的。
在她一无所知的这些年里,他是怎样度过无数为她担惊受怕,独自煎熬的日子的呢?
裴绾躺在熟睡的男人怀里,心口抽疼。
几日后,她决定去见钟妍。
“就在那边,那个在树下画画的人就是她。”护士领着裴绾穿过大楼,停在通往花园的台阶,指着不远处的女孩。
裴绾礼貌道谢,朝花园慢慢走去。
陆铭徽没跟上去,他听着秦院长汇报疗养院最新的运营状况,又随意转了转回到大堂,默默瞟一眼腕表。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看见预料之中会出现的男人从门口匆匆进来。
“你这是开飞机来的?!”离他发消息才不过半小时,从盛通过来可得跨大半个城区,陆铭徽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表走慢了。
裴绎环顾四周没看到裴绾的身影,面色紧绷:“绾绾呢?”
陆铭徽指了指外面花园。
“哎慢着!”他眼疾手快拦住要往那边冲的裴绎,“你先冷静一下,这会儿先别去。”
裴绎显然很难冷静,他满不情愿地被劝服坐下,还没坐稳一秒又焦躁地站了起来。
“你带她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来之前都不经过我同意?”
“问了你就会同意吗?”
裴绎噎住。
事实上,陆铭徽早已习惯了裴绎这些年对这件事表现出的近乎神经质的忌讳。
或许,需要从创伤中自我和解的人,并不只有裴绾。
“阿绎,这是绾绾的决定。”
“你明知我不希望她跟当年的人和事再有任何瓜葛,万一……”
“我知道。”陆铭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担心她再受到刺激,当家长的都这样,但她也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就算你是她哥哥也不能剥夺。你有没有想过,她才是最了解自己能否面对的那个人。”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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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3
第111章.勇气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栽满花草的小径徘徊着几只互相追逐的蝴蝶。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簌簌摇曳的槐花随风送来扑鼻的清新花香。
树下的女孩背对裴绾坐在画架前,拿着画笔在画布上勾勒。
一身舒适的棉质条纹衬衫裙,头发理得整洁柔顺,在脑后松松扎了个低马尾,裙边不小心沾了几滴零星的颜料,恍如春天在裙摆上开出的花。
裴绾静静站了一会儿,坐到她身后的长椅上,没有出声打扰。
“你是新来的?”钟妍蓦然开口。
裴绾楞了楞。
钟妍转过头来,一张眉目清秀的脸,眼底透着淡淡疏冷和审视。
其实裴绾已经不太记得她当初的样子。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一群任人蹂躏的少女,彼此都是面目模糊,随时待宰的羔你看起来不太像该来这里的人。”
裴绾回过神来,轻声问:“该来这里的人是什么样?”
钟妍指了指裴绾身后,示意她看向花园另一头的草地。
一个被护士推着轮椅出来晒太阳的中年女人,面容尚未垂老,发色却已然花白。她目光呆滞地一动不动,似乎很畏寒,春光明媚的午后,腿上依然搭着厚实的毯子。
“就是那种眼里看不见光的人。”
裴绾观察一阵,又回过头来端详她,若有所思:“可你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的人。”
钟妍垂眸笑了笑,转回身,不置可否。
画布上浓墨重彩,颜料由浅及深一层一层堆砌晕染,看不出任何具象和形状,却又出奇和谐。
裴绾好奇走上前:“你画的是什么?”
“外面的世界。”
茫昧不明,浑浊不清。犹如吹不散的乌云,拨不开的浓雾。
裴绾沉默,隔了一会儿问道:“你想出去吗?”
“不想。”钟妍神情寡淡,“外面太危险了。”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罅隙,在她脸上切割出细碎模糊的光影。
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
她伸出手,它竟朝她径直飞了过来。
钟妍从一旁袋子里取出一片面包,撕成碎屑喂它。
“冬天的时候,它翅膀受了伤正好掉在这棵树下,我把它捡回去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它经常会回来找我。”
那只麻雀在她身边欢快地啄完食,又围着她蹦了蹦,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动物真的很神奇,它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不死,很快就能痊愈。”
她拍掉沾在手上的碎屑,拿起画笔继续描绘。
“人比它们脆弱多了。”
裴绾视线从远去的麻雀移回到钟妍脸上。
她的眼神看起来无悲无喜,沉寂无波,辨不出丝毫情绪。
像游离在尘世边缘的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人间的喧哗与荒唐。
原本她是有许多话打算问她的。
但此刻忽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个女孩想要平安无虞地长大,究竟有多难?
有人说,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人生就是一场祸福难料的修行,在每一个分岔的路口都可能被引向未知的深渊。
她们都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谁也无法为谁引路。
裴绾往后退了几步踏出树荫,在晴空下仰起脸沐浴春日的暖阳。
“或许,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只是不善于遗忘痛苦。”
空气流动成风,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那又该怎么遗忘呢。”
“我也不知道。”裴绾抬手遮住眼睛,太阳从指缝间偷偷溜入瞳孔,“但一直向前走的话,总会找到答案吧。”
“走?”钟妍怔住,“走去哪?”
“外面的世界。”
钟妍眼神复杂,再次强调:“外面很危险。”
“我知道。”
钟妍哑然,搁下笔,又问:“你不怕吗?”
“嗯——”裴绾垂下手,认真想了想,“应该还是会有怕的时候吧。”
钟妍蹙眉,偏头注意到裴绾身后。
“是因为那边那个人?”
裴绾不解,顺着对方视线望去,便看见了立在小径尽头的男人。
他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眉宇焦灼,目光牢牢锁定她,却一直忍耐着没有上前来。
裴绾弯唇笑起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
“有一位叫安·兰德的作家,她曾经写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她没有回答,只是回过头来定定望她,眸光沉静,“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
钟妍坐在那里久久出神。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莫名觉得熟悉的女孩。
多年以前,在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里,所有人都在未知的恐惧与绝望中哭泣挣扎,直至麻木驯化。
唯独一个女孩不肯屈服,坚信她的哥哥一定会找到她。后来,有人给她送来几张直升机坠毁的残骸和遗体照片,她才第一次见她流下泪来。
那个女孩蜷缩在墙角,哭得很安静,但钟妍竟觉得自己听到了肝肠寸断的碎裂声。
再后来,她被一个外表斯文的中年男人带走,从此钟妍再没有见到她。
她将裴绾重新打量一番,喃喃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绾顿了顿,微微一笑:“不,我们是第一次见。”
裴绎站在那里,极力试图通过两人的表情猜想她们究竟在聊什么,脑海中不断蹦出各种令他恐慌的臆测。
明知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面前却仿佛挡着一扇看不见的门,让他束手无策,不得而入。
他清醒又无力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她不希望被任何人涉足的世界,即使那个人是他。
终于,他看见她与钟妍挥手告别,朝他迈步走来。
如一帧帧慢放的镜头,离他越来越近,直到真切地感知她回到他的怀抱,呼吸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后知后觉抬起僵直的手臂,小心翼翼拥住她。
“哥哥,”少女从他怀里抬起脸,笑容恬静,“我们回家吧。”
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他什么都没问,捧起她的脸,轻吻她眉心。
“好,我们回家。”
两人手牵手沿着那条小径往外走。
“哥哥,我可以跟你提前预定一个今年的生日礼物吗?”
“当然可以,你想要什么?”
“我想设立一个慈善基金会。”
裴绎面色微凝,论私心,他是绝对不愿妹妹再接触到任何可能刺痛她的东西。
“你考虑清楚了?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裴绾郑重点头:“嗯,我希望尽可能去保护和帮助更多的人。”
“这样会让你觉得开心吗?”这自然是他头等关心的事。
“我想它会是对我人生最有意义的成年礼。”
裴绎默然片刻,叹息一笑,握紧她的手收进口袋,慢慢朝前走。
“那绾绾就按自己的想法,放心大胆去做,你永远都有我在身后。”
“嗯!”
小姑娘挽紧哥哥手臂,脑袋靠上去,笑靥如花。
这个世界明暗交织,善恶难辨,像一个深不见底,令人趑趄的漩涡。
而她最大的幸运,是生命中始终有一个人,即使她深陷泥沼,迷失方向,也依然会牵着她的手,陪她一步一步走出去。
有些伤痕,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愈合。
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他在身旁,她便有了无尽的笃定与勇气。
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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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4
第112章.感谢
高中的最后一学期过得飞快。
对于海德这群几乎人人已手握数封海外名校Offer的学生而言,这学期反倒比以往轻松多了。
裴绾下午放学回家,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碰到宋律师的助理上门来送文件。
在裴家,秘书和助理们的出场频率绝对比快递员还勤,裴绾对此习以为常。
“辛苦了,我待会儿就把它放到哥哥书房去。”她笑着接过助理手中厚厚一沓封好的文件袋,随口问道,“他今天有应酬,可能很晚才会回来,需要等他签字吗?”
助理忙解释:“不急不急,也不用签字,这只是按裴总要求起草的初版遗嘱,宋主任让我送来请裴总先过目一下。”
裴绾愣了好几秒:“……遗嘱?”抱着文件袋的手臂僵住,脸上笑容凉下来,“什么遗嘱?谁的遗嘱?”
裴绎结束应酬回到家,屋里一片静悄悄。穿过入户的玄关长廊,就见泡芙蹲在一侧的楼梯扶栏上忙着舔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