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既拾笑笑:“我回来晚了。”
从高速下来,路上车少人稀,所有的商场店铺都还未开门,偶有稀落的霓虹招牌映着红绿灯闪烁,盏盏路灯下拢起一簇簇稀薄的光,投射在柏油路面上,为少许夜出早归的人引领方向。
车子根据导航的指示直直往医院开去,经过某个路口时,沈既拾从靠背上坐直身子,回身瞄着被甩在身后的路标,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就这么一眼的功夫,车子驶出去百十米,沈既拾下了车,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慢慢往回走,在一家眼镜店前停下。
“我弟弟,当年是在今天丢的。就在那,以前是一家书店,我把他扔在二楼自己去看书,被人抱走了。”
温让当时对自己说的话历历在耳。
当时二人在车上,沈既拾顾忌温让触景伤情,没有仔细看,一脚油门匆忙把车开过去。那时他对这个悲剧的故事还是个看客,以局外人的身份,全部的重点都放在保护温让的情绪上。而现在他一个人,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个城市,站在这个曾经的书店前,成为了故事中的主角。
这想法在脑海中升腾,带给他古怪微妙的感受。
马路斜对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穿过自动门的时候,熄声的黑夜里响起振聋发聩的音乐,两名在前台昏昏欲睡的店员打起精神询问他需要什么,他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重新回到眼镜店前。
他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呼出一线烟气。时隔十七年,我回到了这里。只是店已经不是书店,我也有了另一个身份。仿佛这之间漫长的十七年都被悉数抹杀了。
烟雾在之间一根根缭绕燃烧,沈既拾看着眼前的马路,思维散得无边无际,他想象着从温让口中听来的画面,当年的自己就是从这里被人抱走,那是个下着大雨的傍晚,自己被抱走的时候哭了么?温让说过,小时候的温良很乖,讨喜又听话,不认生,谁都让抱,应该是没哭,否则多少也会引起一些路人的注意。抱着自己的人大概是往左边跑了,那条路上似乎偏一些。温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从楼上下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见了。
他大概站在门口里里外外观望了很久,也许就站在自己现在所坐的位置,硕大的雨花在他稚嫩的脚丫前绽开,他抱着新买的书,茫然又无措。
两个人的人生隔着一场大雨,就此天壤地别。
沈既拾两手交拳,沉沉抵住额头。温让,如果我知道,我被人抱走,你会痛苦这么久,会对我这个“弟弟”执着到这种程度,当年的我一定会奋力挣扎,抓也好,咬也好,哭也好,闹也好,一定要从人贩子怀里挣出来,回到你身边。
温母一夜没有阖眼,北方冬季天亮的晚,她在床上失魂落魄一般捱到六点,星子终于灭了,天际泛起蒙蒙的亮光,她从床上爬起来,年龄大了,一夜不睡就觉得气血不足,头昏脑涨地洗漱好,出门上街,去菜市买了两斤新鲜排骨,又从早点铺买了两屉包子和鸡蛋汤,早市的人多起来,熙攘热闹,天色完全透亮了。
回到家门口,没等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屋里的人约摸是听到动静,从里面直接给她拧开了门,竟然是温曛。
“你怎么起那么早?”温母惊奇地看她一眼,把手里的早点递过去。温曛脸上还铺着一张面膜,绷着嘴角囫囵不清地吐字:“嘘,我爸还睡呢。我想早点儿去看看我哥,他一个人在医院也没人照顾。”她瞄一眼温母手里的排骨,又说:“妈,熬排骨汤啊?”
“嗯。”温母走进厨房,把排骨泡进水槽里,答道:“给你哥喝,养骨头。”
温曛把早点在桌子上放好,鸡蛋汤倒进大白瓷汤碗里,迅速去把面膜揭了,唏哩呼噜洗干净脸,挨挨蹭蹭地跟进厨房里,从身后攀住温母的肩膀摇晃着撒娇:“嘿,要么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呢,再打再骂,还是身上掉下的肉不是?”
温母洗着排骨,一抖肩膀:“去,别闹人,溅你一身。”
“妈,”温曛靠到一边站着,正经了神色,小心翼翼问:“我爸怎么想的?”
温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沉沉闷闷:“你爸比我看得开。”
“您是得看开一点儿。”温曛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妈,真的,别逼我哥了。你等会儿要去看他吧?千万别上火,别动手打他了。”
排骨进了锅,漫上水,一滴眼泪掉进锅里,溅起一朵小水花。温母摁了摁眉心,盖上锅盖,把锅架到炉子上。温曛又挨上来,抱住温母,羊羔儿一样把脸埋进她颈窝里,深深叹了口气。
“妈,顺其自然吧。”
温母闭上眼睛,攥住温曛搂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去吃饭吧,等会儿跟我去看你哥。”
沈既拾在眼镜店前坐了半宿,思绪翻江倒海,想他与温让的关系,想他在沈家生活的这么多年,想他在温家吃得那两顿饭,重温一般一寸寸捋过去,等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包烟全成了烟屁股,嗓子被呛得干裂生疼,站起来才觉冷得一哆嗦。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他想想温让还在休息,自己披霜挂露的样子也一定不好看,便去医院附近找了家宾馆,给自己洗个热水澡。浑身被冻塞住般的毛孔被热水一浇灌,顿时升腾起一股倦意,眼皮直打颤,倒头去床上打了个盹儿。
从闭眼到睁眼,时间一共只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沈既拾却像做了一夜冗长的大梦,沉沉昏昏,梦里全都是温让,温让笑,温让哭,温让喊他的名字,温让寻找温良,还有温让在病房里对着温家二老跪下,痛苦呼喊“我不能再弄丢他一次了,我不能再没有他了。”
这是通过温曛在电话里的口述才知道的事,梦里他却像就在现场,那令人心碎的画面就在眼前,每个人的面容都无比真实,他想去把温让从地上扶起来,伸手过去却只能搅散一片虚空。
明明是在冬天,一觉醒来竟大汗淋漓。
沈既拾撑着额头在床上缓了缓,起床又洗漱一遍,把精神状态调整好,出门去医院。
他住的宾馆距离医院只有一条街的距离,顺着街走下去,过一个红绿灯就是住院部。似乎每座医院四周的氛围总是匆忙急促的,生命与时间环绕着这座白色建筑相互追赶,一起又一起的生离死别在这里见证,也有一起又一起的希望与新生在这里发生。
来到路口时刚好亮起绿灯,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医院,顺着温曛告诉他的病房号坐上电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在冬天更显凛冽,含混着电梯里沉闷稀薄的空气让人压抑。“叮”一声到达楼层,沈既拾从电梯里挤出来,刚呼出一口气准备抬腿去找病房,旁边的另一座电梯在这时升了上来,几个人从里头走出来,沈既拾下意识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小……小沈哥哥?”温曛一手提着保温饭盒,一手搂着温母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温母闻声扭头,三人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惊诧对视,沈既拾把目光移到温母的脸上——她很憔悴,比元旦时在温家见到的那个言笑晏晏的温母多了几分老态,她望着自己的神色,从第一眼没反应过来时的木然,到惊讶,到惊喜,再到复杂悲痛,那双经历了半辈子风雨交加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她努力克制着,眼角周围的肌肉细微地颤抖,无数情绪瞬间在她的视线里碰撞流转,最终凝结为最直接,最无法掩藏,也最直击心灵的目光——那是母亲的目光。
沈既拾本以为,自己对温氏夫妇,所谓的他的“亲生父母”,不会有多么深刻的感情,毕竟他早已把幼年时发生的事忘得干净,他被沈家抚养长大,浑身上下除了那块成了疤的胎记,没有任何与温家关联的存在。他本以为他这次回来,即使背着“温良”这个身份,见了温父温母也不会有什么触动,他以为自己可以以最冷静的姿态与他们交流,然而所有的“本以为”在这一刻都被击溃了,一股无法描述的酸楚在这一刻从骨髓里冒出来,沿着他周身每一根血管奔涌,直直冲上额头,这感觉浓稠厚重,前所未有,有四个鲜红的大字在他头脑里飘荡。
血浓于水。
他的体内像是复活过来一个陈旧的,幼小的,属于温良的灵魂,沈既拾望着温母的眼睛,恍惚间在那里面看见一个画面,四岁的小温良没有被拐走,他从人贩子怀里挣扎了出来,跌跌撞撞奔回哥哥怀里,奔回父母怀里,害怕得哇哇大哭,攥着父母的衣服抽搭着控诉刚才可怕的遭遇,父母便将他抱紧在怀里安慰,给他温暖安心的亲吻。
当时的自己一定很想回到母亲身边吧。
真奇怪。沈既拾苦涩地想,明明在知道自己“温良”的身份以前,见到温家人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人为什么那么容易被情绪左右呢?
他抿抿嘴唇,操控着僵直的四肢向温母走近一步,牙关仿佛有千斤重,用了极大的力量才始自己张开嘴唇,像牙牙学语的新生儿第一次说话一样,发出一声别扭古怪的:“……妈。”
温母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缝里倾泻而出,那声“妈”仿佛一个有力的拳头直直击上她的心口,温母压抑着痛哭呐喊的冲动,嘶哑的语句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来:“你去哪儿了……”
“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谁把你抱走了?你怎么过的,你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才回来……你终于回来了,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第060章
温让在温父离开之后许久才昏昏欲睡,睡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医院里总不是个能让人踏实入梦的地方,况且他又发着低烧,胳膊也总不舒服,浑身都别扭,迷迷糊糊的睡眠不仅没让他觉得解乏,一身骨头反而更加憋闷难受。浑身都不畅快,唯有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虽说有个迷信的说法叫“左眼跳福,右眼跳灾”,然而跳久了也让人心慌。温让架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用一只手艰苦卓绝地去卫生间洗漱,掬着冻手的凉水往眼皮上拍了拍。
护士来量了量体温,三十七度三。温让想果然病由心生,昨天他把憋在心里的一切都发泄出来,一直茫然难耐的心境平稳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高烧也就随之灭了。
说到底都是心火。
右手打着石膏,左手扎着针管,温让靠在床头无所事事。他有点儿想给沈既拾打个电话,想告诉他我不逼你了,我想开了,只要是你就好,什么关系都再也无所谓了。这个念头从昨天晚上开始冒头,被他压了又压。
他还是想等身体各个方面都好利索了,整洁好看地去见他。
温让设想着以后的种种,药水助眠,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睡得不熟,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他的眼皮能感到窗外投射进来的光,能听到树桠上叽喳活泼的麻雀,也能感受到病房外人来人往,新搬进来的病人在喝粥,小声跟家人说着话,他的思维停顿在半空中,上下漂浮,梦境与现实参差交互,虚虚实实,半真半假。
迷迷糊糊间,温让听到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有人冲着他的床头走来,他听到温曛压低的声音说:“我哥还在睡呢。”
这声音使他从困意中坠地,迷蒙着睁开眼睛,这个点阳光正好,灿烂的光线在他眼前切过,照射到来人的面庞上,温曛,温母,以及一张才在梦里出现过的脸庞,就这么明晃晃的呈现在熔金般的阳光里。
温让怔怔盯着沈既拾的脸,这是他朝思暮想,承载了他一切爱恨执念的人,没给自己一点儿准备,就这么突兀的出现了。
他有点儿无措,瞬间又想到昨天下午那个可怕的梦魇,沈既拾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最后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又在梦里魇着了么?
温曛见温让只盯着沈既拾看,却一直没反应,忍不住把沈既拾往前推了推,说:“哥,小……小哥哥来看你了。”
沈既拾俯身在病床边坐下,细细地看他,眉眼鼻唇,一厘厘往下看,温母昨天气急,手劲极大,温让脸上那个巴掌印还浮着虚青,沈既拾伸手,轻轻触了触,一点儿酥麻便顺着指尖传递到温让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扩散到全身。
温让牢牢盯住沈既拾的眉眼,极力辨认这不是假象。沈既拾真的瘦了,就像上次梦里看到的一样,瘦削,苍白,仿佛一个披星戴月,千里迢迢而来的旅人,背负了满身的风雪,终于赶到自己身边。
他问自己:“疼么?”
他的声音一如以往,是年轻且磁性的烟嗓,此时温让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沈既拾,水汽迅速弥漫了眼球,他的嘴唇蠕了蠕,终于张开了一条缝儿,发出一声气音:“沈……”
沈既拾的嘴角扬起来,眼睛里盈满了光,盛放着最蓬勃的温柔,将那场铺天大雪里的冰冷与决绝全部化为乌有,他捧起温让受伤的胳膊,以最忠诚的爱人的姿态,垂首亲吻他的石膏。
“温让,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让的胳膊在第四周拆了石膏,当时正值学校开学,全院职工忙得连轴转,他倒仗着伤病赚了一点清闲。终于拆去石膏后的清爽暂且不提,看到沈既拾跟医生仔细确认恢复情况,以及之后的注意事项,就足以使他在心底偷偷盛开一簇愉悦的花。
“医生说恢复的很好,但是近期还是要注意,不要搬重物,不要挤压,要多休息。”
沈既拾像个尽职尽责的老妈子,一条条叮嘱他需要注意的事项,乃至到了谨小慎微的程度,回家开门时,他都要从温让手里接过钥匙,不让他使出那份力。
“哎,”温让被摁在沙发上坐着什么都不让做,忍不住笑:“不至于连门都不能开。”
沈既拾回来了,温让便又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住,先前他一直不敢独自回来,现在有了沈既拾,再看这家里的每一样老物件儿都充满了情感。他迫不及待拉着沈既拾一一告知他这个家里,他早已熟悉的点滴。
“这个老藤椅,你以前最喜欢‘晃晃’。”
“你被这个柜子磕过头,哭得可惨了。”
“现在看这个沙发是不是很矮,小时候你从上面摔下来过,把我吓死了。”
最后他来到厨房的冰箱前,抚摸那两张泛黄的贴画儿,再回头看着沈既拾,忍不住有点儿哽咽,强扯着嘴角笑起来:“那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点,抱着我的腿。”
“现在都比我高了。”
沈既拾叹了口气,他看不得温让流泪,抬手覆住他的眼睛,在他嘴唇上轻柔的亲吻。温让湿漉的睫毛刷过沈既拾干燥的掌心,体会着嘴唇上的触碰,一阵哆嗦。
他们就以这样畸形的方式,重新在一起。
之前全部的挣扎痛苦全在沈既拾连夜从N市赶来见温让之后,化作不值一提,也不想再提起的细小尘埃。命运终于愿意为这个家庭拨出一点点眷顾,“温良”的归来软化了温母的愁肠,那天她把沈既拾带回家,在医院里苦苦抑制的泪水与喜悦终于得以全然发泄,年过半百的夫妻抱着小儿子老泪纵横,十七年的心病终于得到了治愈。温母整个人都被这场认亲泡化了,她一方面终于似豁然,也似绝望地想:还管什么呢,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残缺多年的家庭终于完满了,她还能求什么呢?另一方面又暗自自我安慰: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亲兄弟终会为这种畸形关系所累,自然就会分开了。
没人知道会不会这样,就像没有任何人能给这段关系一个明确的定位。沈既拾与温家的关系注定是扭曲的,他愿意对承认温父温母,喊他们爸妈,也愿意承认温曛是自己的妹妹,独独不能承认温让是他的哥哥。
就像他对温让所说的那样:“我能对命运妥协,对父母妥协,唯独不能向你妥协。我无所谓你把我当弟弟,当温良,但是在我眼里,你只是温让,也只能是温让,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温让深深注视着沈既拾的眼眸,扪心自问,温良不愿意认自己,他难受么?
难受。真的难受,他们是至亲的兄弟,流淌着同样的血,他寻了这个弟弟十七年,到头来却不能以“兄弟”相称,无论如何都难受。
可他也什么都不在意了。
蒋齐说得对,无论沈既拾还是温良,归根到底都是同一个人,他想要哪一个,都要包容另一个。不论温良还是沈既拾,回到自己身边就够了,再无他求。
沈家那头对于沈既拾突然回家认祖归宗,显得格外冷静与坦然,温沈两家的家长终于第一次见面,两位母亲一同擦起眼泪,温家同意不对表舅妈进行追究,老一辈儿儿骨子里愿意息事宁人,孩子健康平安长大,比什么都强。秉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原则,他们也没有告诉这对儿朴素的夫妇沈既拾与温让的关系,眼下是一派和平喜悦的气氛。
最难受的倒是两个小辈儿。
沈明天和温曛出于一种诡谲的同类磁场,迅速凑到一处成了“战友”。
温曛:“我不喜欢你哥哥。”
沈明天:“……我倒是挺喜欢你哥哥的。”
温曛耷拉着嘴角,垂眉丧眼:“可是我想要他俩好好的。”
沈明天弯起眼仁儿笑了:“我也是。”
沈明天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只希望他哥哥沈既拾过得开心,即使他现在有了两对父母,依然把自己当做亲弟弟就行了。
温曛则在温让的身体日渐恢复的喜悦,和“小哥哥回来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彻底没有地位了”的愁苦中冰火两重天,看着家里人为了沈既拾欢欣雀跃,也没人管她,便成天跑去李佳鹿那儿汲取温暖,李佳鹿身为一个成熟理性的职场女性,对于她这种小女孩儿的忧虑不仅不关心,只会揉着她的脑袋哈哈大笑,还催她快去学习。
少女温曛郁郁寡欢。
这一切温家人没有注意到,第一个有所反应的倒是沈既拾。
那天是温让胳膊恢复后的第一个周末,温母早在三天前就跟全家上下传达了指令:挑个天气好的日子,要去拍一张全家福。
沈既拾在家帮温让整理杂物,翻出之前温让给他看过的相册,一张张翻过去,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有种很陌生的感动。温让盘着腿坐在旁边吃黄桃罐头,自己吃一块,喂沈既拾一块,等沈既拾翻到某张照片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还尿裤子了呢。”
沈既拾也跟着笑了笑,说:“这种感觉很神奇,像是在跟小时候的我对话。我家里没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他说的是N市那个从小长大的家,这话沈既拾自己说出来没什么感觉,听到温让耳朵里却是闷闷的疼。
“我知道,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你和明天书桌玻璃下压得照片只有他的,没有你的。”
沈既拾见他难受,便合上相册,抬手把温让环进怀里,说:“你这本相册里,不也没有温曛的照片么?”
温让怔了怔。
“她是个好妹妹,如果不是她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过来见你。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我,但她真的一心一意为你好。”沈既拾摸摸他的头发:“我能理解她的心思,温让,你该对这个妹妹好点儿了。”
温曛不知道沈既拾在背后替自己说了好话,周日早上是个瓦蓝的大晴天,小区里的迎春花也格外灿烂,她和温父温母在小区门口等着温让开车来接,一起去拍全家福。远远看见车子过来停在跟前儿,温让从副驾驶上探头出来招呼:“爸,妈,上车吧。”
沈既拾冲温曛眨了眨眼,小姑娘爱答不理,她看着自己哥哥跟小哥哥在一起,实在是不能心无芥蒂。蔫儿蔫儿的上了车挤在父母之间,刚坐稳,温让从前面递过来一个纸袋,冲她笑:“送你的。”
是一条裙子,款式不怎么新奇,只是很学生的大众款,但这对于温曛来说,简直要惊喜的手足无措了。
她爱不释手的把纸袋抱紧在怀里,一双眼睛在沈既拾和温让身上来回飘:“哥……怎么突然送我裙子?”
“这次是我自己挑的,喜不喜欢你都收着吧。”温让从后视镜里与温曛对视,他以一位真正兄长的目光,温柔且真挚地说:“温曛,谢谢你。”
“……烦死了,”温曛低头揉揉眼睛:“眼线要花了啦!”
满车欢笑。
温让跟沈既拾解释了裴四他们在这件事里对自己有多大的帮助,家里的大小事都解决之后,他约了个局,把蒋齐程期他们几人都凑到了饭桌上。至此裴四才知道温让胳膊受伤的事,还是在那天从自己店里离开之后受的伤。他勃然大怒,冲温让张牙舞爪:“我他妈说要送你走,你就不让就不让!活该!疼死你!”咆哮完又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拉过温让的胳膊捋袖子,恶声恶气:“恢复了么?还疼么?”
蒋齐这个黑道老大哥照旧不务正业,每天在“寻找”的吧台被裴四支使着做这做那,他一个本来寡言沉稳的人,因为近墨者黑,被裴四带得也学会了调笑人,给沈温二人扔烟,还要恶劣地打趣儿:“终于都看开了?”
裴四曲起胳膊肘就往他肚子上捣:“话真多!”捣是没捣上,反被蒋齐环着腰一把兜进怀里,并且得寸进尺地在他脖颈上嚼了一口:“你可是说过的,我把温良找回来,你就答应我。”
大庭广众之下,饶是裴四一贯厚脸皮也禁不住臊得满脸红:“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说的是你给你一个讨好我的机会!”
这话连程期都看不下去了,直呼:“你可拉倒吧。”
裴四对于沈既拾和温让在一起依然保持不看好的态度,他叼着烟,摆出惯有的刻薄嘴脸,冲沈既拾进行言语威胁:“我会利用你俩之间的一切漏洞劝温让把你撇开的,你最好别给我这样的机会。”
沈既拾笑着举杯:“裴四哥,提前死心吧。”
程期的公司最近在拿一个项目,忙得脚打后脑勺,还匀着半颗心挂在温让这边,他也算见证着这二人一路坑坑洼洼走了过来,现在眼见一切暂且安定,不论以后还会如何,终于能松下一口气。立马便恢复了商人本色,对沈既拾说:“你最近要是学业不紧,就来给程哥帮帮忙吧。”又对温让说:“老太太那杂志可催死我了,你记得多给她几篇文章。”大倒苦水,众人纷纷挖苦取乐。
三两好友,至亲爱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温让想,足够了。
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温让和沈既拾回到温父温母家里吃午饭,温母做了一大桌子菜,谁都没提当年那件事,它被埋在六千五百七十个日夜以前,像是时光打了个圈儿转回来,这一家人本就该这么和美。
饭后,他们没在家里久留,帮着温母把厨房拾掇好之后便准备回家。
虽然正值午头,天气却并不燥热,石榴花在道路两旁开得绚烂,在温让眼里十分可爱,他向沈既拾提议:“车就放在妈这儿,我们走回去吧,散散食。”
这一走就走了许久。
他们走过风,走过花,走过浩渺的人潮,走过共生的绝望与希望,走过同起的平静与波澜,走过朋友们的安抚,走过父母试探性的接受,走到头顶的太阳向西偏移,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走到眼镜店的门前。
温让在店门口停下,看着沈既拾,眼眸里汪了一洋大海般深邃,他丝毫没有顾忌路上的行人,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相扣,然后微笑起来:“天都晚了,我们回家吧。”
那一年的五月二十五号,是温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这个日子做噩梦。
梦里的五月二十五号一切安详,温让没有把温良丢下,他在温良追着他喊“哥哥”的时候回了头,无奈又宠溺地笑,四岁的温良开心的扑进他怀里,他牵着温良的小手一起往楼上跑去。那楼梯很长,无限蔓延,通往灿烂的白光,他们每向上跑一阶,就同时长大了一天,温良渐渐成长为沈既拾的模样,那么健康,高大,英俊,他反手包住温让牵着自己的手,与他相视而笑。
我们在同一个子宫里被孕育出生命,注定一辈子都将斩断骨头连着筋的纠缠。
这是一场绝处逢生的寻觅,浇灌出满满一腔向死而生的罪孽。
这是狂妄,是悖德,是血脉相连的爱。
——是你我此生的妄咎。
End
2017.07.19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结束了
谢谢大家的陪伴
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
夸奖和批评都记在心里
过年【番外】
by烟猫与酒
航班已经延误三个小时了。
温让去贩卖机买了一罐热咖啡,在候机厅里四处看了看,挑了个人少的转角过去,嘈声被隔绝掉一半,他掏出手机滑了几下,戴上耳机,拨出一个视频。
那边过了小二十秒才接通,不等他说话,沈既拾先竖起指头冲他“嘘”了一下,接着镜头就摇晃起来,似乎是沈既拾在走动,温让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色毛衣的胸膛,以及一点下巴。随着“咔”的关门声,视频那边的笑闹声淡下去,沈既拾将手机拿正,终于完整地露出了他那张脸。
温让好奇:“怎么还要躲回房间里才接?”
“想先单独跟你聊一会儿,被妈看见了一定抢着跟你说话。”
两人笑了起来。
“都在家呢?”
“嗯,就差你了。刚陪妈包饺子还念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