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零号在圈圈里昂首挺胸地来回踱步巡查,但很快方向感就被纯白的空间软化,莫名有些晕乎乎的。
它趴在地上,用爪子拍拍自己,不无庆幸地想:还好我不是人,不然?对着这么一片白,该多恐怖呀!
祝知铉留的小鱼干很多,零号就把它们从?小到大排列,用小的去打大的,如果能翻面十次就奖励自己吃掉。
这是很常见的斗卡游戏,尊贵的小猫神专享版!
后来奖励规则改成?了一百次。
小鱼干仍然?在慢慢变少,零号的眼皮也越来越重,叼着半截小鱼干越嚼越慢,慢慢趴着,睡着了。
无垠空白中,响起了零号均匀的呼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鲜艳血珠从?祝知铉紧闭的双眼滚落,滴答
血珠落在白色地面,溅起翠绿色涟漪,涟漪荡漾开去,化作一片充满生机的原野。
篝火燃起,噼里啪啦作响,女人的歌谣飘荡在空气中,炊烟裹挟着麦穗的清香,弥漫在这片梦幻般的空间。
零号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祝知铉端坐在血泊中,金与红混合在一起,妖异地闪着光,她的肌肤变得近乎透明,仿佛要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
一切伪装都已经消融,血泪仍在不断滴落,但她的神色无悲无喜,就像是冷漠的石雕像。
【宿主?!!!】
零号惊恐地叫起来,立刻想扑过?去,但爪子刚抬起来就想起祝知铉的叮嘱,又悬在半空中。
它焦急地敲敲自己的脑袋,信息档案中,祝知铉的所有资料都变成?了一团乱码。
这是怎么回事,bug了吗?她究竟在做什么?要如何才能修复呢?即使?是修士,一直流血的话也是可能死掉的吧!
慌乱中,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满含蛊惑意味:“零号,过?来。”
“我可以帮她”
零号猛地回头,看见淮玉正站在进?入的甬道口,微弱光线下,纯白地面间漂浮着细小银色圆球。
莲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衣之下,汇成?细长的一道金色,随着烛光摇曳不断蠕动着。
第89章
众生相
“你?跳到这里,
由左至右依次摘下灯下的花瓣。”
淮玉平淡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零号不疑有他,立刻跑过去?依次照做。
一盏莲华灯的光芒暗下去?,
零号偷偷回?头看,祝知?铉果然不再流血,所有奇怪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淮玉唇角的笑意更甚,
“好孩子,
另一盏也是。”
零号甩甩尾巴:【好!没问题!!!】
但当它跳起来去?够最后一片花瓣时?,
却忽然注意到淮玉从始至终没有越过灯芯半步,但明明她抬手就能触碰到莲华灯。
世界似乎在褪色。
零号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
仰头盯着淮玉,
资料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淮玉二字,并不是幻象。
【我可以相信你?吗?】
淮玉微笑着伸出手:“当然。”
【那,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生宿主的气?虽然我也有点生气,但是,
但是我感觉她这么做应该有她的道理。】
零号的声?音小?下去?,
有些心虚。
祝知?铉绝情离去?的举动真的很像双亲离婚,别人问它是要跟妈妈还?是妈咪。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零号?”淮玉避而不答,目光闪烁间?,映出几分伤心。
噢不!零号闻言,急忙跳起来,
将花瓣叼下,
献宝似地放到淮玉面前?。
灯光暗淡下去?,
她们的影子也慢慢消退,
像从立体空间?被压缩为一个平面。
淮玉一步踏出,碾过莲花瓣,
轻声?介绍:“这一盏,其实叫无尽灯,可通三千世界。”
明明温柔的表情未变,可她身上的气息却骤然变了一种感觉。
危险雷达响起,零号瞳孔骤缩,小?小?的躯体挡在祝知?铉面前?,中?气不足地质询:【你?,你?要做什?么?】
淮玉的语调依旧温柔:“她要观百苦,渡世人,但即使她的血泪流干,又有什?么用呢?这世间?的苦,是填不平的。”
“当初神母死以哺天下,却被蚕食遗忘。”
祝知?铉挺拔的身姿不曾偏移一分一毫,但喉咙颤动着,刷一下涌出更多血泪。
这次是纯金色。
淮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轻轻一声?叹息。
零号焦急地想要做些什?么,却惊恐地发现所?有道具都失效了,只能弓起身子,虚张声?势地大喊:【不可以伤害宿主!!】
淮玉随手扔出一道禁制囚笼将它困在原地,金色栏杆升起,预留的空间?恰好够零号蹲在里面。
她靠近,抬手轻轻在祝知?铉眉心一点。
幻境中?。
橘红色夕阳燃得正浓,老牛卧在田间?,军帐中?传来男人的嬉笑声?,锅里烹调着嫩肉,庙堂上,禽兽朝服高声?上策,无边坟地灰白,所?有人都在举杯庆贺:“幸福啊!幸福!”
祝知?铉走了很久很久,光线温柔得仿佛能融化她心中?的一切疑虑。
她穿过荒丘遗迹,穿过乱葬岗,穿过无边河流,穿过银汉交织。
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而宁静。
心中?莫名跃动着不安,随着呼吸在体内涌动。她终于微妙的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疑虑,于是往回?走,拉住路边喝酒的老人,不受控制地问:“请问,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吗?”
奇怪的问题。
“有啊!没有女人,哪来的人呢?”
老人慈爱大笑,皱纹都舒展开,很热情地给?祝知?铉也递上一碗肉汤。
祝知?铉接过碗,低头看向那碗中?漂浮的白沫,疑云更甚:“那为什?么我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
老人咬了一口肉,又喝了一口酒,十分享受地咂咂嘴:“不就在你?面前?吗?”
就在你?面前?啊。
只是你?看不见。
老人的笑容慢慢变得古怪起来,他掀起锅盖。
锅里漂浮着一团发黄的枯发,长长的绕成?一团,从喉咙里勾连缠绕,咽不下,吐不出。
寒意攀上脊骨,美好假象轰然破碎。
天旋地转间?,祝知?铉猛地后退一步,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坍塌,浓烈情绪像泼洒的颜料般四散开,流动着、翻涌着,最终混成?粘稠的黑。
田间?老妇用血泪浇灌出千顷良田,锅里炖着的两?脚羊发出一阵求饶声?,锦绣囚笼中?勒着三寸金莲,坟地堆满无名氏,无数女婴顺着河流起伏漂泊,岸边人尖声?哭嚎追逐着:“幸福啊!”
虚伪假面轰然炸开,千万道锋利碎片将他割得面目全非。
老头还?在一口口咀嚼着肉,从牙缝里渗出血来,浑浊眼珠中?迸发出诡异的光,满是污垢的手抓向祝知?铉:“吃啊,你?怎么不吃?”
“呵呵,你?若是不吃,就也得成?为我们的食物!”
祝知?铉面无表情御起祝灵剑,但神剑光辉刚一亮起,老头的脸便瞬间?融化成?黑水,滴在碗里。
碗中?升腾起一阵酸臭雾气,聚作一朵黑云,雨水落下,眨眼睛就汇成?一道涌动着惊涛骇浪的河,千万只惨白、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
“为什?么不救我们!!”
“他打我是因?为爱我,我已经原谅他了,你?们这些外人凭什?么管!!”
“该死的狐狸精勾引我爹,我爹都六十了,能去?骚扰她吗,她穿那么少干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老公!!”
“菩萨啊神仙啊,请保佑我这一胎一定要生儿子,不然我这辈也抬不起头哇!”
“儿子终于生下了孙子,我的责任也尽了,我很幸福,为什?么你?要来打破这一切!”
“”
伥鬼。
这些手力气大得惊人,直直将祝知?铉向黑水中?拽去?,尖锐的声?音层层刺破皮肉。
她僵硬地退后几步,却完全无法?阻挡那股强大的拖拽力。
“你?在犹豫什?么?”
随着女人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完整的双鱼玉佩飞至半空中?,干脆利落地将那些浮肿肢体斩断,纷纷落入水中?。
河水慢慢变成?了纯白色。
就像是噩梦的尽头,整片世界豁然开朗。
祝知?铉站在河岸,低头去?看,然而河水悠悠倒映的却并不是她自己的影子,而是,淮玉
涟漪乍然破碎,淮玉从水中?探出身子,脸颊上沾着几滴不知?何处而来的血,为那张素净的脸平添几分妖异,笑吟吟问:
“只是这种程度,竟叫你?如?此大汗淋漓?”
淮玉笑起来,向着祝知?铉伸出手:“你?我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神母衣钵,但你?显然太软弱了,从这里走出去?的,应当是我。”
“你?渡不尽世人,世人也未必值得你?去?渡,这世间?有太多苦难都毫无意义。”
思绪仍处于一片混沌,祝知?铉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太古秘境,是诸神的猎场,”淮玉耐着性子和她解释,“你?拥有神母创世的能力,而我掌管毁灭的那一半。我说,世界烂透了,不如?让生命回?归于初始。”
“你?无法?理解这些伥鬼,对不对?”
淮玉撩拨了一下水面,须弥袋中?的通灵玉佩便径自飞向祝知?铉掌心。
她下意识接住,而那块玉佩却似毒蛇般骤然钻进血肉,疯狂吸取着能量。
痛!
抽骨吸髓般的痛楚令祝知?铉不自觉蜷缩起身子,随着她指尖血色的迅速流失,淮玉身上的光芒愈发温柔。
这块玉佩,并不是真正的神器,而是按照能量互补来配对的仿制品。
最透彻的共感,不过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降低能量转化的损耗。
点点光晕在淮玉指尖凝聚,昏暗画面在河水的涟漪中?逐渐铺展开。
不算偏远的山村中?,一个不被期待的女孩在漫天“赔钱货”的称呼中?呱呱坠地。
她在娘亲的拼死哀求下逃过了被溺死的命运,第二年,第三年,娘又接连产下两?个女婴,不过都没有她这般好运。
小?小?的尸骨被埋在了门槛下,他们说,这样就不会再有女孩敢来这投胎。
可娘亲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家人只得骂着赔钱货,将铜板翻来覆去?的数,一狠心买了些香烛,上庙里去?求送子娘娘赐福。
小?女孩没被允许跟进去?,远远的看着,点满蜡烛的庙宇中?,她看不清神像的面庞,只迷迷糊糊的想,大人都说女子没用,为何这会儿又心甘情愿的跪在娘娘面前?呢?
都说男人厉害,男人神那么多,大家为什?么不去?拜男人神呢?
想来是娘娘慈悲,喊一声?娘就可索求哩!不像爹,任凭你?怎么叫,多半是没用的,若遇上他心情不好,兴许还?要挨顿打。
虽然总被骂蠢笨如?猪,但小?女孩喜滋滋的想,她并不笨,大人不肯明说的道理,她都清楚着呢!
后来娘果真顺利生下了个儿子,婆婆紧绷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小?女孩挨得打也少了。她看着被养得胖乎乎的弟弟,隐约也有几分相信,或许弟弟真是福星。
她要洗衣服做饭割草喂猪,农忙时?一同下地,饮养不良的小?黄脸被晒得黝黑,是比麦穗更深的颜色。到了冬天,霜一冻,手就黑得发紫,红红的裂开口子,发痛发痒。
奶奶说这是懒病犯了,活该她吃那么多饭不干活。
窗外是茫茫大雪,她劈完柴整理好褥子,锅里热着下一餐的野菜汤,此时?似乎没什?么事情好做了。
哦不
她还?须得记清楚亲戚谁家有喜出了什?么礼,好日子坏日子都是人情,母亲生病了,这些事都得由她来管,掰着手指仔细数,今年已经是隔壁大娘难产死后的第三个年头了。
大娘人很好,生得又高又壮,活着的时?候经常偷偷给?小?姑娘喂红薯干,她老公是个木匠,从不打她,大家都说她嫁了个好人家。
但不知?为何,小?姑娘对她的记忆最后只剩下她最后的哀嚎和满屋子血腥气,比娘生妹妹时?的记忆更深。
弟弟长大了,和爹越来越像,偶尔喝了浑酒也会打她,拉着她要钱,但他起码不会打娘,娘说十句话,他起码也有半句能听?进去?,如?此,大家便很欢喜了。
弟弟要娶媳妇,她也得出嫁,媒婆用充满算计的眼神对她上下打量许久,盯得她坐立难安,最后由爹爹拍板许给?了邻村的一个老汉。
老汉的年纪和爹爹差不多大,刚死了媳妇这媳妇死得蹊跷,浑身青紫,说是病死的,但没人敢去?深究,毕竟那是别人的媳妇但他出手实在大方,够给?弟弟娶亲,再买一头小?牛犊呢!
娘告诫她,等生了儿子日子就好过了!她便深信不疑,娘从不骗她。
为了省下一笔酒席钱,她出嫁和弟弟娶妻是同一天,在一盆水泼出去?的刹那,她偷偷回?头看,娘站在人群中?央,神气极了,但那表情浑然不似她自己,而是像,像奶奶
她刻薄的、挑剔的眼神已经盯上了新嫁娘,看得小?姑娘悚然一惊,那不是娘,娘怎么会有那种表情?
娘、娘!
再被拉得一踉跄,小?姑娘抬头看,夫家门口,佝偻着的老妇人,浑然也是同一张尖酸刻薄的脸,正阴测测盯着她笑呢!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淮玉的声?音将祝知?铉的视线从水面上拉回?来。
“她算幸运的,活到了这么大,但未来什?么时?候死,就说不定了。”
“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杀戮,没有逼迫,至少表面上,人人都以为如?此。那老头其实有些怪癖,她爹也知?道,这是村里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我说,她嫁过去?不久后便会被虐待至死,你?会如?何做呢?”
片刻沉默后,祝知?铉回?答:“带她走。”
“不,她不会走的,因?为她还?记挂着她娘,记挂着她那子虚乌有的责任,她自己就不会放过自己。”淮玉平静道,“即使她走了,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她还?期待着爱,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压迫而已。”
“这个世界需要压迫才能维持稳定,就像自古以来的伪命题,牺牲一人救天下,值得吗?”
她的笑容中?参杂着一丝锐利的讥讽,“一个人,你?会说,值得,那么十万人,百万人呢?如?果是一半人牺牲,另一半人幸福呢?现在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我想做的”
淮玉弹指,水中?画面便骤然烧起滔天焰火,将一切幻影都烧成?灰烬。
水中?的火焰愈燃愈烈,从小?村庄蔓延到皇城,再到层云上,修仙界,重重怒火中?,神母像重现于世,那赫然是淮玉的脸,她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审判着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