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已经是深秋,南怀义却觉汗如雨下,从袖袋里掏手帕的动作哆哆嗦嗦数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掉到了地上。
南怀义刚想躬身去捡,只见一只白嫩的小手递来了手帕,和手帕一同递来的,是二女儿南嘉鱼小声的提醒:
父亲,燕绥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平白关心女子的嫁妆做什么想来是别有深意。女儿觉得,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南怀义看向那个向来畏首畏尾、含胸塌背的小女儿,只见那双眼睛宛如秋水淘澄过的琥珀一般,仿佛蓄满智慧,却又因为清澈而不知深浅。
他仿佛不认识了二女儿南嘉鱼了一般。
南怀义刚一阵愣怔,大女儿南伊湄杀猪般的尖叫响起:爹,快救我啊!
原来一直骑在马上的燕绥仿佛耐心耗尽,只轻轻扬了扬马鞭,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便拖着南伊湄往外走。
燕大人留步!
南怀义赶紧让下人驱赶那些看好戏的刁民,点头哈腰地来到燕绥跟前:府中有今年新进的明前龙井,不知可否请大人过府一叙
燕绥也不下马,身姿笔挺的模样越发衬得公子如玉,只是他背着光,隐在阴影处的眉眼倒看出两分邪佞来——
入秋了,早就不是喝龙井的季节了;听说秋日进补宜饮乌龙,不知南大人府上,可有岩韵供人品尝
岩韵、乌龙茶南怀义顿时眼前一黑,这活阎王指的,该不会是乌龙中的极品、武夷岩茶之王、专供皇室饮用的武夷山大红袍吧!
南怀义看着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张远,心下气急:
燕绥果真气焰嚣张,他哪里会有贡茶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索贿!这笔账,他南怀义记下了!
南怀义深吸几口气,却还得朝着燕绥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然后对着心腹的下人说道:从账房拿银票、哦不,最好的茶叶出来。
不一会小厮就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老爷,夫人说二小姐的命才不值这么多钱……
更难听的话,小厮想了想还是别说了。
原来她在家那她能让这么混账的事情在家门口发生南怀义顿时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蠢妇,蠢妇啊!
燕绥用马鞭轻击掌心的声音宛如催命:啧啧,看样子南大人还做不了府上的主呀。算了,还是让尊夫人来诏狱领令爱吧!
燕大人请慢!南怀义大手粗鲁地拔下一根簪子顺带着薅下一缕头发,在南伊湄的尖叫声发出来之前,把簪子扔给小厮:把这个拿给夫人看!
不一会,小厮就捧着一个锡制茶罐出了来。
燕绥用绣春刀挑开盖子,余光睇了眼不声不响的南嘉鱼——
只见南嘉鱼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根纤纤玉指,事不关己地给自己扇着风。
燕绥轻笑了一声,这狮子口还张得挺大的!
算了吧!南大人既没有诚心,鄙人还是早早回衙查查京中有谁和贼子勾结的事吧……
……
终于送走了燕绥,南嘉鱼跟着面色灰败的南怀义和秃了一块的南伊湄,恍如隔世一般进了不愿对她敞开大门的南府。
南府是先帝所赐予父亲的,但她和母亲一般随着父亲长居任上,住在这里的是祖母和未曾分家的叔叔一家。
为了让祖母住得舒心,母亲还年年汇钱嘱咐管家修缮,许多家具字画也着意增添。
可是现在,古朴低调的南府,早已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回廊上的红木柱子,原本柱身上母亲让雕刻的四君子,也都成了富贵荣华的缠枝牡丹;
门窗也都统统换成了珍贵的檀木,主厅上用来糊窗的高丽纸,甚至都换成了流光溢彩的琉璃;
现在的时节还不算太冷,主厅里就已经用上了雪白的羊毛地毯……
南嘉鱼看了眼南怀义,后者毫不心疼地踩着地毯坐到了主位,拿起一整套胎质细腻、釉色温润精美茶具中的一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牛饮一般。
紧接着似乎是由茶水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耷拉下脸来,愤愤地将手中的茶碗摔到地上,方才还精美绝伦的茶具,现在俨然已经四分五裂。
南嘉鱼纳罕:南怀义年俸米十二石,俸银八十九两,钞两千贯的俸禄,能够他这么摔的
正想着,打扮得比屋子更盛的余氏,提着裙子就迎了上来——
娘!南伊湄嘴巴一瘪,就要嚎啕大哭,南怀义站起,炸雷般的声音顿时响起:闭嘴!
你干什么余氏老母鸡一般将南伊湄护在后头:南怀义,你的心都偏到没边了吧你拿着五万两救你那个名誉尽失的庶女,对你的嫡女非打即骂,你就是这么当礼部侍郎的
你这个蠢妇,我早晚有一天得死在你手里!南怀义捂着心口,慢慢地扶着椅子坐下。
一旁的丫鬟扇风的扇风,上茶的上茶,刚才在外头的婆子,赶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余氏面上的血色褪去,也被吓得不轻:怎、怎么会这样……南嘉鱼,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的!
余氏掐着腰,涂着朱红丹蔻的手指就指向南嘉鱼,作势便要冲过来掐她:
你要是早点和伊湄说清楚,她会因为要大义凛然地惩戒你、而被那活阎王拿住话柄你这贱命能值五万两白银
让余氏诧异的是,南嘉鱼头一次敢躲开她,甚至跟滑不溜手的游鱼一般,躲得如此之快!
你还敢躲!
自然是要躲的,若连累夫人承受‘昏聩刻薄’的骂名,岂非是南嘉鱼不孝一个闪身避开的南嘉鱼嗤笑一声,接着说道:
上香不正是姐姐叫我去的吗还指明了要去偏僻难行的积香寺;也真是奇怪了,我只是去上香,能带多少金银细软,土匪怎么就偏偏冲我来了呢
总是这样。
她们总是去问别人凭什么,绝不问自己为什么;凡事永远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绝不会反省自己——
母亲被南怀义淫辱,余氏说是母亲蓄意勾引;她自己前身被她们母女联手杀死,余氏也说是她拥有太多,活该遭人惦记……
很快她们就会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南嘉鱼在南怀义的身后对着余氏挑衅一笑,似乎在说着:你奈我何
小贱蹄子,反了你了!余氏刚想狠狠地打南嘉鱼一顿,只见后者跟鱼一般,莲步轻移就到了老爷南怀义面前,泫然欲泣。前后转变看得余氏一阵目瞪口呆:
父亲,那燕绥根本就没存搭救女儿的心,他眼睁睁让那群山贼掳走女儿、好跟去他们的老巢;还说要是回来后,女儿敢多说一个字坏了他的发财大计,他就断了女儿的舌头!
什么!南怀义对女儿被恐吓的事没什么反应,却对被敲诈的事十分窝火:
他真是这么说的那抓反贼是明,敲诈便是暗了!我说他怎么那么好心地救人于危难,还特地给你送回家呢~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咱家呢……
南怀义很快就想到了燕绥提过的二百多抬嫁妆。
孽障,孽障啊!南怀义气得一蹦三尺高,狠狠地拍了拍大腿:张狂招摇的蠢妇啊!给我请家法——
丫鬟不敢动作,南怀义的心腹却半步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去请家法,送到了南怀义手上。
南嘉鱼退到一个不会被血溅到的角落,看着哭得眼泪鼻涕满脸的南伊湄说道:姐姐,小仗受、大仗走,区区家法,为人子女的受就受了,可别再惹得父亲更恼怒了啊~
拿到藤条的南怀义闻言更气,狠狠地往南伊湄身上招呼,打得南伊湄抱着头跟个耗子一样见缝就钻,还不时发出吱吱的惨叫声。
余氏顾不上南嘉鱼,伸出手死死拽着藤条,却被上头的倒刺剌到立时见血:
老爷,这关伊湄和我什么事啊为娘的给孩儿多准备些嫁妆,锦衣卫管得着吗
财不外露、怀璧其罪,你不知道吗况且人家深受皇眷,站得高的就是有理,你能拿他怎么样!你告他索贿,燕绥立时就能把你女儿打成勾结乱臣贼子、陷害妹妹!
南嘉鱼真是无比满意和燕绥联手的举动,对待南怀义和余氏这种畏威而不怀德的无耻小人,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们知道疼!
南怀义脸上的肥肉气的一耸一耸,忽然像抓住了什么重点,目光沉沉地看向南伊湄:
刚才你妹妹话中的意思,是那劫匪就是冲她去的。南伊湄,可别告诉我,那些劫匪真是你指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