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我想,如果我没有长生,没有桃花山,入世,成为一介凡人,我绝对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是被遗弃的,年纪太小了,我初见他的时候,他比当年的流雪随烟还要小。而且他说话不便利,小时候去学堂上学,还因为这件事被其他的同窗讥笑过,但他都忍受了下来。
我不想他受苦,但他执意走上求学的路。读书的苦我不能代他品尝,他克服了许多,走了很远,才走到朝堂之上,被天子召见。
从此宦海一生。”
陶眠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元鹤。在元鹤的眉眼间,依稀能辨认故人的影子。
“后来元日做了官,却也不顺遂,几度遭贬。但他宠辱不惊,哪怕被贬到再偏远的地方,心中也并无消极怨言。
旁人都说他幸运,自古以来的状元郎,有几个能笑到最后,身居高位呢?但我想,元日并没有比别人多几分运气,只是他的心志更加正直坚定。
他一直对我说,要做个好官。他做到了,并且把这种家训传给了你的父亲,和你。行迟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元鹤,在你身上,我也能看到当年元日留下来的影子。”
元鹤轻轻摇头。
“我远远比不上我的祖父。如今我的双手染上太多鲜血,也曾被仇恨支配过许多年。祖父说元家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间,我却只能苟且度日,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陶眠安静地望着元鹤,他知道这个七弟子一直把元日视为自己的榜样。
“但是七筒,你让元家不再受人非议。如果你不去做这些,元日和行迟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化作烟尘。至少现在,有很多人会去怀念他们。
元日在做官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前朝陆家后人。是不是后人又怎样呢?在其位谋其职,他只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
元相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
陶眠如今还会回忆起小时候的元日,一个气鼓鼓的红爆竹,后来竟然做了大官。
如今他的孙辈站在自己的面前,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磨痕。
陶眠的宽慰起了作用,元鹤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笑。
“我听师父说,师父有个习惯,每收一个弟子,就要先为他打一副棺材,以备不时之需……那现在我是不是也有了一个?”
“徒弟还有这种要求?那我这做师父的当然得满足。”
陶眠一提这件事就来了兴致,他和元鹤把祭品一一摆放在六位弟子的墓前,就开始挖第七个坑。
画面也是很诡异了,两人兴致盎然地选方位,定木料。
元鹤自己对于死亡早有准备。从他离开桃花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能和师父一起,坦然地面对这件必然到来的坏事,坏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猜不到陶眠如何去想。或许在来望道人离去后,仙人对死亡一事看开许多。
可当他瞥见,陶眠背对着他蹲在挖好的坑边,两手紧紧抓着湿润的泥土,久久未动时,他想,这一天来得还是越晚越好。
“七筒,你应该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吧?”
仙人忽而闻到此事,元鹤一怔,应了一声。
“是。”
“嗯?奇怪了,我明明在你离开时,用法术封存了这段记忆……怎么会解开呢?难道是时间太久了,法术失灵?”
陶眠还纳闷呢,元鹤主动为他解惑。
“是弟子用遗尘诀,为自己算了一卦。”
元鹤回想起他返回桃花山的前一夜,在客栈内,他坐在老旧的长条板凳之上,面前是一杯清茶。
第386章
一梦至桃源
遗尘诀能算出人的前事。
虽然元鹤幼时被陶眠施法,遗忘了桃花山的旧事。但法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效力,再加上遗尘诀的力量,禁锢被轻而易举地冲破,元鹤想起一切。
原来当年他就曾在桃花山生活,原来这已经不是陶眠师父第一次救他。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他被命运逼到绝境的时候,永远是陶眠收留他。
元鹤想念桃花山深秋时节那些高而奇的树木,想念漫天的星河,和吟诵着《步天歌》的师父。
那段时光太短暂了,短得仿佛一声叹息,稍不留神就从指间溜走。
他最后被陶眠赶走,小时候的元鹤不理解,但他如今长大了,又与陶眠重逢,他想陶眠当年必然是有什么苦衷,他做不到那么绝情。
记忆在飞快地回溯,这一支签算了很久。元鹤梦见元宅,冷漠的母亲和早出晚归的父亲,梦见了妹妹元鹿的死……还有他出生时,天际的一声鹤鸣。
视线一花,他忽而平躺在荒凉的土地上,周围是散发着热气和腥气的尸体,呻吟和哀嚎不绝于耳。
他望着苍茫天空,一只离群的白鹤哀哀孤鸣,在他的头顶一圈圈地盘旋。
元鹤感知到生命自体内涌出,随着血液流失。他穿着厚厚的甲胄。他听见自己最后声音沙哑地开口。
——山花开遍处,一梦至桃源。
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元鹤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手指摸摸眼角,湿的。
奇怪的梦境。
为自己算了一卦之后,就算陶眠不回答,元鹤也知道了当年的那个答案。
“我问过师父,为何要渡我脱离苦难,如今我自己倒是寻到了答案……”
元鹤轻描淡写地把他用遗尘诀的这一段讲给陶眠,略去了那个混乱的梦。
只是他从此决定,不再用《遗尘诀》。
陶眠幽幽叹气。
“当初把你从桃花山送走,是因为来望和我算出,如果你留在我身边,必然会遭遇灾厄。
我以为我的动作足够迅捷,可因缘既成,终究是让你吃了许多苦。那年从桃花溪边再见到你,我看见你身上伤痕累累,险些被心头的悔恨压死。元鹤啊,你本该如同你名字中的‘鹤’字一样,穿风越云,恣意无忧。”
元鹤轻轻摇头。
“陶眠师父,落叶归根,如今我已不愿再飞往他处。
就让我永远地留在桃花山吧。”
如元鹤自己所言,他对纷繁的外面再无任何兴趣,只是专心留在山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山里的日子走得很慢,且清闲。
元鹤可以帮师父侍弄他那几盆娇气的花草,也能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做,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斜。
除了备置一些必需的物品,他们甚至很少下山。
陶眠偶尔会说起山下的村落。许多年前,他还会和村子里的人互通有无,村里有几户人家,逢年过节,还经常来道观中看望他。
他和每一任村长的关系都非常好,他喜欢和那些有智慧的老者待在一起闲聊。
“如今是不行了。有一回,村里的孩童在山中迷路,我送他下山,还给了他一块糖。
这回可好,山下的村民动了心思,挖地三尺地找我,毁了我这山中不少名贵的药草。经过这一遭,我是再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了,终究是人心不古。”
陶眠说起这件事还带着惋惜。村庄存在很久了,他也亲眼目送一代又一代出生、成长、离开……有些会在年老时还乡。
他和这个村子是有感情的。
元鹤宽慰了师父几句。万事万物都在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陶眠点点头,附和着徒弟的话。
“是啊,这世间的无奈太多。”
春去夏来,山花落了,翠绿的树叶层层叠叠,浓墨重彩的碧色。天一热,仙人就不爱动,和徒弟,还有一蛇一鹤窝在道观内,面前一只大木桶,木桶里面飘着小一点的木盆。桶里是冒着白气的冰水,盆中各色瓜果垒得高高的。
陶眠想要什么都能搞到,瓜果是薛府送来的,冰是他自己用法术冻成的。他把西瓜分成四份,在场的各一份。陶眠贪凉,用勺子挖着冰镇西瓜吃,边吃还边惦记着薛掌柜。
“上一次见到薛掌柜……还是上次。薛瀚也真是,每当我准备启程去找他的时候,他的信保准寄到桃花山,劝我老实呆着。
阿九也叫我不要过于担心薛瀚……但人消失太久了,黑黑,你说对不对?”
陶眠前面还在碎碎抱怨,说到后面突然点到黑蛇的名字。
黑蛇像上课开小差被先生叫到的学子,啃瓜的动作都停了一瞬。但它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啃。
它只吃瓜瓤,瓜皮覆了厚厚的残红,挑嘴得很。
仙人做的饭那么难吃……也是难为它把自己喂得这么胖。
白鹤倒是吃得欢快,它就一傻白甜,光速啃完自己的这块,还惦记陶眠面前的。
陶眠吃东西细嚼慢咽,每回都是最后一个撂筷子的。白鹤伸长个脖子使劲儿往仙人的方向够,又被元鹤用手背推回去。
“既然阿九前辈劝您不要惦念,那师父也不要过于忧心。该重逢的人,哪怕千难万险,也会重逢。”
陶眠点点头,很听劝。
“那我就再等几个月。”
盛夏眨眼间走过,残荷点点,一场秋风悄然而至,山凉了下来。
今年陶眠给自己和元鹤都做了几身新衣服,刚入秋便换上。
元鹤的腿疾又犯,近来总是感觉到膝盖酸痛,有时陪着师父巡山,巡到一半,就觉得这双腿不属于自己。
陶眠想了许多办法,为徒弟缓解腿的毛病。巡山这种事他交给白鹤,它吃得多,飞得也快,自己则留在道观中照顾元鹤。
元鹤安慰他说没事,每年秋冬都会犯病,等到春天来了就好了。
陶眠眉头微蹙,心事重重。听见元鹤这么说,他勉强一笑。
某天清晨,天没亮,屋子里太晦暗,元鹤醒来后,打算下床把油灯点亮。
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做的。油灯距离他不远,就在三五步之外的桌子上。
元鹤像往常一样,把手臂撑在身后,先从床榻上面坐起来。
随后他一手扶床柱,挪动双腿,打算穿靴。
可就在这时,他的下身猛地一坠。若不是两手及时抓紧床柱,整个人就要跌倒在地。
元鹤的冷汗倏地落下。惊险之余,他意识到一件令自己绝望的事。
他的腿不能动了。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元鹤从震惊,慢慢转为镇定,又很快释然。
比起上一回的愤怒冲动,这回元鹤轻易地接受了现实。
自从又开始照顾行动不便的元鹤后,陶眠就睡得很浅。隔壁有动静,他瞬间惊醒,匆匆推开门。
“七筒,哪里不舒服?”
元鹤坐在床上,淡笑着望向他。薄被搭在双腿,他的两手随意地叠在腿上。
陶眠只是一瞥,顿时意识到徒弟是怎么了。
“七筒……”
“陶眠师父,”七筒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几分意料之中的无奈,“我又不能行走了,这回又要麻烦你了。”
第387章
星辰如昨
不能再行走这个现实,对元鹤来说,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或许因为他在心中早就做好准备。
他歉疚地说一句“麻烦”,陶眠心中一酸,摆摆手。
“师徒之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从你小时候我就照顾你了,这事我比你爹还熟练。”
那素舆又被从仓库中搬出来,陶眠趁着一日天晴,把它仔仔细细地拾掇一遍,给七筒用。
元鹤抚摸着扶手圆钝的一端,百感交集。
上一回,还是陶眠和来望道人一起,将这素舆仔细修好。那时他躲在屋子里,像见不得光的虫豸,听见院中的惊呼和交谈声,还觉得他们吵闹。
如今只有师父自己,拿着把木槌敲敲打打。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虫鸣,还有木槌敲在素舆发出的笃笃声。
一个下午,素舆就修理完毕,这回陶眠就能推着元鹤出来晒太阳了。
元鹤坐在素舆之上,眯着眼睛望天。陶眠坐在石桌边,单手撑头,脑袋一点一点,困意蔓延。
黑蛇和白鹤也不打架了。自从元鹤的腿疾恶化后,它们又捡回曾经的职责,尽心尽力地守在元鹤旁边。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余天。
虽说腿不方便,元鹤这段时光却过得悠然,比他前面的数十年都要美好。
只是他近来时常瞌睡,入睡就要做梦。他经常梦见的,是一片充满死气的海,
没有波澜,也不见边际。
元鹤一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一艘纸船之上。虽说是纸船,却沾水不湿。
这船载着他驶向海的中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和岸越来越远了。
元鹤有些着急。他不想和陶眠不告而别,那样陶眠该有多难受。师徒一场,陶眠帮助他良多,最起码应允他和师父辞别……
纸船是船尾驶在前,船头拖在后。元鹤急忙走到船头,心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艘船停下。
这时他听见有声音在身后呼唤他,还不止一道。
“七师弟?”
“七师弟……”
谁?
是他的师兄师姐吗?
元鹤回头去寻声音的来源,但当他转头的一瞬间,一道白光闪出,让元鹤从梦中醒来。
醒来之后,一切如常,陶眠已经从手撑头的姿势,变为整个趴在了石桌上。
梦中那片“海”……元鹤想,应该是所谓的“黄泉”。
如果这样想,那就完全能解释为什么他听见师兄师姐在呼唤他。
师父从黄泉给他借了十年命,如今他该回去那边了。
他的死期大抵是不远了,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元鹤心想,至少有一件……他希望在逝去之前能完成。
秋天了,晌午之后凉得快,陶眠在寒气从地面生起时悠悠转醒,醒来时发现元鹤怔怔望天。
“徒弟,我们回去?院里凉了。”
“嗯……”元鹤颔首,又含笑望向陶眠,“陶眠师父,等到一个无云的夜晚,再带我去观星吧。”
徒弟有这种愿望,陶眠自然想办法要满足他的心愿。
可惜这两三日天不遂人愿,一场秋雨连绵。
陶眠日日盼着天晴,元鹤倒是从容,也不强求。
等到第三日,终于,他们等来了无云的夜晚。
为了这回观星,陶眠早早做了规划。七筒的腿不可能再走山路,他打算用素舆带他到观星台。
陶眠可以将灵力附着在素舆的木轮子上,这样他们行动更轻便。同时他找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坡路,不需要上台阶,但是要绕圈子。
陶眠把自己手绘的地图给元鹤,元鹤仔仔细细地看过,说没问题。
等到天色沉了,他们就从道观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