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昭起身开门,“怎么了?”
苗疆四五月的温差大,白日里阳光温暖,但晚上寒冷刺骨,有时睡觉都要加层棉被。黎明昭抬眼见着裴朗玉身上沾满水露,一身散发凉意,手指因寒冷而泛着紫红。她连忙让出一条道,让裴朗玉进去说话。
屋内与屋外又是两个温度,刚一走进去裴朗玉便觉得全身回暖。他坐在黎明昭旁边,看见桌上摆满布条和药材干。
黎明昭给他倒杯茶,但茶水放太久已经很凉。
“我去给你拿热水来。”黎明昭起身从裴朗玉身侧走过。
“不用。”
裴朗玉扬手,他本想扯住黎明昭的衣袖,结果却不小心摸上她的手指。
裴朗玉的手指冰凉,黎明昭的却是温热。
裴朗玉一瞬就将手收回去,不自然地转移着话题,“这是在做什么?”
黎明昭坐回去,拿起半成品递给裴朗玉,“这是我想给阿达的香囊,这是放香囊里的药包。”
“这是怎么做出来得?”裴朗玉对这些来了兴趣,一脸惊奇地看向黎明昭。
黎明昭拿起一抹布条,手指灵活地上下交替给裴朗玉演示,“时间赶紧,我只能用现成布料,不然我会一针一线缝出来。”
裴朗玉学着黎明昭的手法,动作有些笨拙。
“错了。”黎明昭轻轻拍一下裴朗玉拿针的手指,此时他的手指不再冰凉,和黎明昭一样温热。
裴朗玉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黎明昭好脾气地演示一遍又一遍。最后忙活半宿,看着裴朗玉的成品,黎明昭畅意地笑起来,“裴朗玉,你这香囊能送给谁啊。”
说完,黎明昭笑得更大声。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裴朗玉面前笑得这般开怀,从前不熟悉,自己又是闺秀形象,总是端着些。
裴朗玉神色有些别扭,“我自己用不成吗。”
等黎明昭笑够了,她拿出一个比裴朗玉手上不知精美到哪儿去的香囊,“你用这个吧。”
裴朗玉接过来,“你绣给我的?”
黎明昭点头,伸手向裴朗玉要他的香囊,“我帮你改完后给你。”
裴朗玉掩饰地咳了几声,潇洒道:“我自己留着,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毕竟是我头次做。”
黎明昭看着他手上那个丑丑的、圆扁扁的香囊,又有点想笑。
“所以今天傍晚,你抱着药材就是为了做香囊。”裴朗玉捏了捏香囊,闻着十分舒适,“有哪些药材?”
“苍术、艾叶、白芷、霍香……”黎明昭拿起准备给阿婆的香囊,边往里面放药包边报着名,“你的里面还放有你送我的迎春花。”
“迎春花我放在灶台上烘干,增添点点香气。”
“怎么突然想到给我香囊?”
黎明昭没有看他,暖光下看不出她的脸色泛红,但嘴角还是上扬着,“你予我银环,我赠你香囊。礼尚往来。”
在中原,女子送男子香囊,有定情之意。但黎明昭觉得她与裴朗玉既然已结成夫妻,她也该送定情信物。
“多谢。”裴朗玉倏地站起来,耳尖发烫,“我回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黎明昭送他出了房门,嘴角不自觉上扬。
*
第二日一早,阿婆恋恋不舍地拉着黎明昭的手,一个劲叮嘱裴朗玉要好好照顾她。
“阿达,我们两个都会好好的。”黎明昭又将香囊递给阿婆,“这是我给阿达做得香囊。”
阿婆感动地笑笑,随后又走到裴朗玉身边,“阿满,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别担心,大半夜还跑去给我这个老婆子摘药。”
黎明昭转头看向裴朗玉,原来昨半夜他去采药了。
裴朗玉知道这次远行和以往很不一样,以往可能就在外待个十天半月,这次什么时候能再回来都还是个谜。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的阿达。
“阿达,我们会经常给你寄信。”
阿婆拍了拍两人的手,轻声念着,“蝴蝶妈妈会保护你们,一路平安。”
临行前她又将一个锦盒塞给黎明昭,里面装着延命药,叮嘱非万般紧急之时不可用,“我倒希望你们永远用不上。”
黎明昭和裴朗玉走了,期间黎明昭时时回头,直到阿婆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舍不得阿达。”
感觉到黎明昭情绪有点低落,裴朗玉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后脑勺,无声地安抚着她。
“那我们,早日回来。”
*
一路上的乐趣比黎明昭想象中多,裴朗玉会给她讲苗疆的奇闻异事,也会给她摘沿路能吃得野果,甚至还会带着她下河捉鱼。
“裴朗玉,在你那边!”黎明昭神情激动,但她尽可能地压低声音。
裴朗玉一个树杈戳下去,鱼儿被叉起来。
第一条。
可裴朗玉那一动作也吓跑周边不少鱼儿,但黎明昭不着急,她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待。
感受到水面平静下来,鱼儿游了过来。黎明昭眼疾手快,一个树杈下去,鱼儿到手。
第二条。
“不错,一次到手。”
闻言,黎明昭骄傲地扬了扬头,“我小时候可是捉鱼能手。”
裴朗玉朗然一笑,“现在看出来了。”
黎明昭笑意晏晏,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形。似乎昨晚一起做了香囊后,她和裴朗玉的关系又近一步。她想,现在她和裴朗玉是朋友。
最后裴朗玉又捉一条鱼,黎明昭也捡了几只虾,两人就一起上岸。
裴朗玉顺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一家废弃的寺庙,他熟练地生起火。裴朗玉冲着黎明昭招手,让她过去暖暖身子。四五月的河水从雪山流下,现下天色渐晚即将入夜,裴朗玉怕黎明昭一个不小心就着凉。
黎明昭抱膝围在火堆边,焰色映在她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就温暖极了。她透过火光看见裴朗玉熟稔地处理鱼虾,然后将它们串起来放在面前的火堆上烤。
待鱼虾烤成半熟,裴朗玉又拿出刚刚路上摘得果子,将汁液挤在鱼虾上。
“这是什么?”
裴朗玉翻烤着鱼,“苗疆叫它盐巴果,淋在上面既有盐味又能去腥。”
话落,他将鱼递给黎明昭。
黎明昭小口小口吃着,但也不忘赞美裴朗玉的手艺,“太好吃了,你真厉害!”
少年扬起恣意的笑,两人都安静地吃着鱼。
饱餐一顿后,黎明昭找些杂草铺在地上,又拿出旧布褥单在上面。她拍拍临时床铺,对着裴朗玉道:“我浅眠片刻,记得将我唤醒,我们轮流守夜。”
裴朗玉刚点头答应,他就察觉风里传来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眉头紧缩看向庙口,但此时外面空荡一片。
是死尸,但里面还掺着活人。
黎明昭瞧见裴朗玉神色忽然变得冷冽,心中猜想怕是有事要发生。
裴朗玉将火堆熄灭,拉着她的手让她躲在佛像后面,起身准备离开。
黎明昭扯住他的衣摆,轻声问着:“你呢?”
裴朗玉伸手指着屋檐,轻抚黎明昭头顶,“我在上面察看形势,你别怕。”
乌云从远处飘来,黑云遮天,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又恰逢狂风大作,庙口烂了半截的横木摇摇欲坠,挂在横木上的蛛丝在巨风中落了下来。
佛像间的蛛丝厚密,黎明昭的视线受阻,她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一抹白色身影走进寺庙。
那人从头白到尾,在漆黑的寺庙之中格外扎眼。黎明昭发现那人站在中央不再动弹,他只是闭眼嗅着空气。
黎明昭头一次从心底感受到寒意,这人太过奇怪。她抬眼看裴朗玉,裴朗玉对她轻轻一笑,她又瞬间安定许多。
“这是,活人的气息。”
沙哑暗沉的嗓音在庙里回荡。
裴朗玉直直地盯着那人,眼中闪过危险的光。
赶尸匠吗……
古丈县·缠斗
在庙中央站了许久,白衣男子轻叹气,“看来屋顶上的风景比我更吸引人。”
裴朗玉见自己被发现,直接飞身而下。他在佛像前面,玉身而立,一脸冷然。
黎明昭见裴朗玉下来,她往蛛网上轻轻戳一个洞。这下透过洞,她更清楚地看见那个男子的容貌。
男子白衣白发,看着大约二十岁,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边,是温柔的青年模样。但嗓音偏偏暗哑,与他的面容极为不符。
“诶,似乎还有一名活人。”男子偏头往佛像后面看去。
裴朗玉侧身一步,挡住男子窥探的视线。
“先生,入夜不赶尸,来这作何?”
“寻人。”白衣男子卷起一缕银丝缠绕指尖,音色悠扬感伤,“寻我那梦中女郎。”
听着男子的音调,黎明昭浑身发寒,莫名其妙起一身疙瘩。
瞧见他没有别的意图,裴朗玉只是面带疑惑地盯着他。
在苗疆,赶尸匠并不少见。甚至赶尸人也有自己专门的宗门,但赶尸匠常年与死尸为伍,夜行旦休,神出鬼没,不喜与活人打交道。所以苗疆对赶尸匠可谓敬,而远之。且据裴朗玉所知,入了赶尸匠这一行的人,都会终生不娶。
裴朗玉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先生说笑了,这里恐怕没有您的梦中女郎。”
男子只是歪头看向裴朗玉身后的佛像,“朋友,你不让我看看佛像后小娘子的模样,怎知她不是我的梦中女郎。”
黎明昭:“……”
裴朗玉隐下笑意,一字一句道:“先生,这里没有你的梦中女郎。”
“哦——”
男子拉长声音,似笑非笑。他轻点身侧的木堆飞身而上,白色衣袖随风飘扬,眨眼间已立于房梁之上。他背手低头看向裴朗玉,笑着冲他眨眨眼,随后又将目光放在佛像背后的黎明昭身上。
“女郎,蹲这么久腿不麻?”
黎明昭闻声抬头,她的秀发上沾染几缕蛛丝,水眸清亮澄澈,难掩昳丽之姿。
男子朝黎明昭飞落,半途却被一只玉笛挡住去路。男子眼眸微转,他脚踩玉笛避开攻击,借力翻身站在黎明昭的远处。
“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朗玉站在黎明昭面前,转身轻轻将她拉起,顺手拿掉粘在她秀发上的蛛丝,“先生,这里没有你的女郎,只有我的娘子。”
男子一手抱胸,另一只手撑在其上轻点玉面,神色烦恼,“唉,看来是我来迟。”
语音刚落,他就行至黎明昭方才铺得草堆边,一屁股坐下去。
裴朗玉不明赶尸匠接下来想做什么,他害怕黎明昭受伤,只能牵着她小心翼翼地从佛像背后走出,面露警戒地看向男子。
男子像是寺庙的主人一般,轻拍身旁的位置,笑着说:“朋友,我无恶意,请坐。”
裴朗玉却坐在他的对面,露出冷笑,“先生,有何贵干?”
“朋友,我说了的,”男子看向黎明昭,眉眼一弯,“我来寻我的梦中女郎,只是可惜……”
黎明昭不自然地别过脸,动作小幅地朝裴朗玉靠近。
裴朗玉深吸一口气,他要尊重赶尸匠,“先生,天色已暗,您……”
但还未待裴朗玉的话说完,男子挥挥手打断了他,“别再先生先生,我叫乌稷。朋友怎么称呼?”
裴朗玉神色已然十分不耐,“裴朗玉。”
“女郎呢?”
裴朗玉现下听见乌稷嘴里吐出“女郎”两字心中就不痛快,他闭眼静心道:“黎明昭,我的娘子。”
乌稷又是一声叹息,他直接躺下,“我先睡了,辛苦裴弟守夜。”
看见乌稷秒睡,黎明昭扯了扯裴朗玉衣袖,压低声音,“怎么办?”
少年低低地哼笑一声,他可不信乌稷口中的“梦中女郎”一说。乌稷不管是看他也好还是看黎明昭也罢,眼底都透着冰冷和淡漠,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未起丝毫波澜。
估计这乌稷和桓邰那人一样,想从自己身上得到某样东西,蓄意接近罢了。只不过他一来就将手伸到黎明昭身上,真是令人厌恶。裴朗玉腹诽道。
“我重新弄个地铺,你就睡在我旁边,天一亮我们就走。”
黎明昭顺从地点头,睡前还不放心地嘱咐:“你记得唤醒我,轮流守夜。”
裴朗玉重新点燃火堆,顺着她的话点头。
一天赶路得疲惫袭来,黎明昭很快就有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裴朗玉给她盖上“被子”,只不过“被子”里充斥着裴朗玉的气息。她瞬间觉得心中平定许多,睡得更沉。
这一觉睡得格外的安稳,没有一丝梦感。等黎明昭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她回过神,猛地坐起来,裴朗玉的外衣顺着她的动作滑下。且她动作幅度之大,引得裴朗玉侧目看来。
“刚想唤你,你就醒了。”
黎明昭脑袋还有刚睡醒的昏沉,反应迟钝,“天亮了?”
裴朗玉将外衣捡起披上,“对。”
黎明昭转头看向他,“夜里你没唤我起来?”
见她这愣愣的模样,裴朗玉瞬间起了戏弄的心思。少年耸耸肩,无奈道:“唤你几声,你都没有反应。”
黎明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她记得她睡觉一般都很浅。
看着黎明昭神色变换不定,裴朗玉微微扬起嘴角,但此刻离开寺庙才是当务之急。
“骗你的,见你睡得沉稳,我就没有唤你。”裴朗玉说着起身灭火,“趁他没醒,我们启程。”
*
为避免乌稷的追赶,裴朗玉专挑些山林小道行走。树叶被风轻轻吹拂,沙沙作响。但一盏茶后,树叶的音调渐渐变味,甚至就连黎明昭也感受到异样。
裴朗玉星眉轻蹙,眉目间流露出得皆是烦躁,“阴魂不散。”
一抹白色掠过两人头顶,立于上方枝头。乌稷面色冷漠,偏偏语调又熟稔,“裴弟,你这就不道义了,离开也不知唤醒我。”
“乌先生,逝者还需您指引回家的路。”
乌稷从枝丫跳下,“裴弟不必担心,我已将此事交予师弟。”
裴朗玉没有接话,面带防备地看着他。
乌稷却偏头看向黎明昭,声音轻柔,“裴弟一早唤醒女郎,也不心疼女郎睡不了好觉。”
黎明昭光明磊落地对上乌稷的视线,她吐字清晰道:“昨夜是夫君守夜,我一夜安眠。”
裴朗玉本着对赶尸匠的尊重,他向乌稷行一礼,温声说:“乌先生如是没有其他事,我与娘子便先赶路了。”
话落,裴朗玉带着黎明昭转身离开。但乌稷可不准备放两人走,他快步上前想扣住裴朗玉的肩。就在触碰到裴朗玉衣肩的前一瞬,裴朗玉反身抓住乌稷的手腕。
“你到底有何目的,如此纠缠不休。”
乌稷没有言语,只是笑着翻转手腕脱离裴朗玉的桎梏。他一个闪身到裴朗玉背后,一脚踢去,但裴朗玉反应也迅速,侧身避开。
害怕意外伤到黎明昭,裴朗玉拉着乌稷向远处飞去。乌稷一掌一拳向裴朗玉袭去,少年一步一步后退避开。乌稷进攻,裴朗玉防守。
乌稷抽出腰间的软鞭,朝着裴朗玉狠狠甩去。软鞭破风声在裴朗玉耳中放大,鞭子临近少年的玉面时,极快的鞭尾在他眼里似乎被一点点放慢,少年几次侧身又翻身避开袭击。
软鞭打在裴朗玉身后的树干上,绿叶簌簌落下。多而密的绿叶遮掩了裴朗玉视野,直到鞭尾破开叶障,他瞳孔微缩,拿出玉笛挡在面前。少年控制着玉笛缠上鞭尾,乌稷想收回软鞭,却无法将其扯回。
裴朗玉一个用力,软鞭从乌稷手中飞出。他又一个闪身,将玉笛死死抵在乌稷的脖颈上。
“乌先生,失礼。”
少年落回实地,发尾扬起又飘下,他嘴上说着“失礼”,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