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稷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裴弟好身手。”
“乌先生,告辞。”少年双手抱拳,转身扬起高高的马尾就要离开。
乌稷再一次拦住他,少年再无笑意,脸上的不耐丝毫未遮掩。
“你又是何意?”
“我以为我的意图足够明显,我想与你们同行。”
裴朗玉转肩甩开他,双手抱胸,“为何?”
“我对女郎念念不忘。”
“胡言乱语。”裴朗玉愠怒,直接离开,不再分丝毫眼神予乌稷。
黎明昭见裴朗玉和乌稷两人远去,遂钻进一簇草丛中,透过缝隙望着远处缠斗的两人。她小时学过一些皮毛功夫,但如今见高手过招,才知道到底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望见裴朗玉走来,黎明昭起身快步上前,看见他没有任何伤痕,心中暗暗松一口气。随后她又发现乌稷不远不近地跟在裴朗玉的身后。
“乌先生还在后面。”
裴朗玉眉心突突直跳,“不必理他,我们赶路便是。”
“山下便是舜陵镇,我们晚上在那儿落脚。”
“好。”
*
裴朗玉一行人是在傍晚时到达舜陵镇。此时舜陵镇格外热闹,他们正好碰上舜陵镇筹备庆祝谷雨的到来。
黎明昭说道:“明日就是谷雨,会下雨吗?”
谷雨名源雨生百谷,雨水连绵就是谷雨时节最常见的特点。
“下雨可怎么赶路呀。”还不待裴朗玉张嘴,乌稷已经先一步叹息道。
同乌稷打完一架后,裴朗玉现在是装都不想装,他语气不善地回应着乌稷,“你不必赶路,叹什么气。”
乌稷往黎明昭左侧一站,柔声道:“女郎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这下是轮到黎明昭眉心突突直跳,她也不想理会乌稷,于是扯着裴朗玉去看前面台上的人偶戏。
台上的人偶师抱着半人高的人偶,他们在人偶背后唱念做打,两手操控着人偶的动作和形态,配合着自己的腔调。
正巧人偶戏到达高潮部分,一群人在拍手喝彩,黎明昭也跟着凑热闹。而裴朗玉只是两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笑。
这般热闹的场面之下,乌稷此时却走上前来,说了一句扫兴的话,话里话外似乎都透着满腔遗憾。
“女郎,别看了。真是可惜,他们身上都透着死气。”
可是在一片喝彩声中,黎明昭两人都没听见他说什么。而乌稷只是笑着,不愿再说第二遍。
这些都是——将死之人。
人偶戏·算计
黎明昭一语成畿,第二日一早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下。雨势越来越大,裴朗玉不敢赶路,只能暂时滞留在舜陵镇。
“裴郎——”
这是裴朗玉两人在舜陵镇的第三天下午,没等来雨停,倒是等来桓邰这烦人精。
“又是许久未见啊!裴郎。”
裴朗玉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敲在桌上。
桓邰在裴朗玉右手边落座,此时他身边跟着的又是另一名人偶。她收起伞在他的右侧坐下,为他掺一杯茶水。
桓邰端起茶水冲黎明昭示意,“黎娘子也好久不见啊。”
黎明昭勉强地笑笑,知道蛊是桓邰下得后,她能做出笑脸迎人就已然很不错。
“女郎。”
桓邰和乌稷两人似是商量好得一般,一前一后走进茶楼。刚到舜陵镇时,乌稷一头秀丽的白发和腰间的引魂铃吸引不少目光,如今待久,目光仍然只增不减。这下茶楼一大半目光都聚集在裴朗玉这一桌上。
听见这道声音在耳边响起,黎明昭就觉得头疼。从那天进镇后,乌稷就一直缠在两人身边,在哪儿待着他都能找来,甚至就连客栈房间也和黎明昭两人一层。
桓邰身边的人偶轻轻点头,而桓邰眼底含笑问道:“呀,这位是?”
“乌稷。”
“幸会,幸会!”
见着桓邰出现,裴朗玉却一反常态地绽开明朗的笑,“桓公子真巧啊,这也能碰见。”
桓邰故作深沉地感叹道:“这就是缘分吧。”
“是吗?”裴朗玉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如此有缘是该庆祝一番吧。”
桓邰瞬间警戒起来,裴朗玉这家伙,有八百个心眼。他余光扫了一眼乌稷,就是不知道乌稷又如何。
“舜陵镇的宝玺斋颇有名气,不如桓公子做东,今夜在那儿聚上一聚?”裴朗玉盯着桓邰笑。
桓邰心中一阵狐疑,前几天裴朗玉还对他咬牙切齿,今日态度怎的这般友善。这里面肯定有诈!他可不会害怕,见招拆招罢了。
见他没有回答,裴朗玉叹息着,“怪我,上次将桓公子的钱都花完。”
桓邰清清嗓子,正色道:“怎会。我做东,乌公子也一起吧。”
裴朗玉端起茶水掩饰嘴角得意的笑,桓台这人,好面子、爱逞强、心又软。
此时人偶戏开始,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楼里人都全神贯注地听,除却乌稷一人出神。
乌稷撑着脸歪头看戏,但眼神却没有聚焦。台上人的死气越来越重,在他眼里几乎与亡者无异。但是他只是看着,没有丝毫出手相助的意味。
赶尸匠能看见死气,但却不能插手死亡之事,这是——规则。
乌稷再无兴趣看,他将脸转向黎明昭,神色比看戏更加专注些。他看着黎明昭纤长的睫毛扬起,澄亮的眼瞳灵动地轻转。
如此灼热的目光,黎明昭自然能感受到,她咬牙对上乌稷,轻声问道:“乌先生有事吗?”
他放下手,脸朝黎明昭靠近,“你确实与我梦中女郎很像。”
但你不是她。
未等黎明昭接话,乌稷叹气,“女郎若是喜欢这人偶戏,我便不打扰。毕竟,这就是最后一场了。”
戏班受邀演戏请神,按照惯例,他们会在谷雨后第五日离开,也就是在舜陵镇待上六日。这六日里,一天两场戏,一早与一晚。如今才是第四天,怎么会是最后一场戏。
“乌先生这是何意?”
乌稷勾唇轻笑,“自然是,字面之意。”
乌稷胡言乱语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黎明昭没放在心上,转头看戏,不再理会他。
一曲作罢,桓邰转头看向他的人偶,“瑛娘,你觉得如何?”
瑛娘面无表情,但声音却柔美动听,她轻声细语道:“唱腔甚好,人偶灵活,栩栩如生。”
桓邰闻言笑起来,“能让瑛娘如此赞美,这戏班有些本事!”
黎明昭知道瑛娘是人偶,但见她除去面无表情,其余与常人无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察觉到黎明昭视线,瑛娘转头对她微微一笑。黎明昭神情不太自然,她抬手呷了一口茶,“瑛娘似乎很了解人偶戏。”
“瑛娘生前也是戏班演员,她制人偶的技术高超。”桓邰笑意隐去,转眼发现屋外雨停,“雨停了,瑛娘,我们先去找落脚的地方。各位,晚上见。”
生前……
“明昭。”
“嗯?”黎明昭听见裴朗玉唤她。
“我们先回客栈一趟。”
黎明昭跟着裴朗玉离开,乌稷也准备起身,小二却上前拦住他。
小二陪着笑,小心道:“客官,这茶钱您看?”
乌稷眉头轻蹙,“茶钱?”
“是啊,刚刚您的几位朋友直接走了,没有给茶钱。”小二为难道,“您看是一起给?”
“不是朋友。”
乌稷将一些碎银塞进小二手上,跨步离开茶楼。小二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银子,面露惊讶。他上下掂了掂银子,心想自己可能真的不懂有钱人的心思。
相谈甚欢,却又不是朋友。
*
裴朗玉的客房挨着黎明昭,但今日回客栈裴朗玉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跟着黎明昭后面,在她的房门口停住脚步。
“你……”黎明昭转身看见裴朗玉,想着他可能有话要告知自己,“进来说吧。”
裴朗玉进来后没有多言,只是伸手递给她一颗药粒,“将它吃下。”
黎明昭没有疑他,捻起药粒和着水咽了下去。随后,她看向裴朗玉,“你要给他们下药?”
“不,”裴朗玉倚在桌上,笑得肆意,“下蛊。”
“你也怀疑乌稷和桓邰认识?”
裴朗玉没有否认,他给自己和黎明昭各倒一杯茶,“怎么说?”
“乌稷堂堂赶尸匠,缠着我们不放本就奇怪。我们到舜陵镇不久桓邰就碰见我们,实在是太巧合……”黎明昭犹豫地开口,“况且,我看见乌稷来时瑛娘冲着他微微点头。他们可能认识,甚至,交往不浅。”
裴朗玉笑着,端着茶杯在手中把玩,示意黎明昭继续说。
“桓邰甚至没有过问乌稷的身份,明明……”
明明引魂铃端端正正地挂在他腰上,而引魂铃就是赶尸匠身份的象征。桓邰难道看不出来乌稷是赶尸匠吗,他也不好奇为何赶尸匠会出现在裴朗玉身边?
桓邰和乌稷,实在不似陌生人。
“小娘子真是太仔细。”裴朗玉嘴角轻扬,调笑道,“认识与否,只看今夜。”
“但是……”裴朗玉抬起茶杯与黎明昭轻碰,“还要烦请小娘子配合。”
*
夜幕渐渐落下,街道沉浸在一片火树银花之中。宝玺斋二楼的一间窗户微微敞着,隐约能看见几人模糊的身影。
“裴郎,乌公子,今晚不醉不归!”
瑛娘替三人斟满酒,桓邰扬手,一饮而尽。
裴朗玉刚抬起酒杯,黎明昭就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她声音轻细,“你仔细点,忘了上次喝醉……”
黎明昭声音压得低,桓邰没有听清后面她说什么。但是大概猜到裴朗玉可能会酒后失态,遂每次见裴朗玉酒尽,桓邰立马又会添上一杯。
酒过三巡,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空瓶。见众人喝得半醒半醉,裴朗玉唤小二拿两壶果酒进来。但这次却是裴朗玉伸手接过,为桓邰两人斟满。
然桓邰和乌稷并没有急着喝下,乌稷面色染上醉意,但仔细看他眼底,又是一片清醒。他对着黎明昭抬起酒杯,“初见女郎不敬,我饮一杯,以表歉意。”
见黎明昭面露犹豫,裴朗玉仰头将酒喝下,“歉意明昭知晓,这杯我替她喝。”
乌稷只是浅笑,随后也将酒一杯喝尽,“当时对裴弟贸然出手,也是我的不是,这杯敬你。”
他拿起酒壶向干净的空杯中斟满酒,又将觞举于黎明昭前,“女郎,果酒不似烈酒,醉人不醉。”
黎明昭没有接,乌稷也不恼,只是举手示意,耐心等待。看着乌稷依依不饶,裴朗玉只好又伸手替她,但乌稷躲开了他的手,固执地等黎明昭。
黎明昭无奈,拿过仰头一口喝尽,果酒虽是不醉人,但依然有酒的烈。应是喝得太急,黎明昭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裴朗玉轻轻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但乌稷只是目光沉沉地看她,而后将自己酒杯中的也一饮而尽。
黎明昭咳得满眼通红,眼含泪光,她扯住裴朗玉袖口,看起来楚楚可怜,“我想出去透透气。”
“我同你出去。”裴朗玉牵着黎明昭起身,“失陪……”
裴朗玉话音未落,桓邰站起来拦住,“让瑛娘陪着黎娘子吧。”
黎明昭知道桓邰两人不会轻易放过裴朗玉,遂轻声说道:“我同瑛娘出去,你别喝太多。”
裴朗玉点头,直到黎明昭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我看你和黎娘子感情也甚好啊。”桓邰嬉笑道,他又为裴朗玉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来,我们继续。”
瑛娘陪着黎明昭站在长廊上,黎明昭时不时还咳嗽两声。瑛娘遂下楼向小二要一杯清水。
“谢谢瑛娘。”黎明昭伸手接过水杯。
瑛娘轻轻一笑,但表情仍然僵硬。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过一会儿,瑛娘开口:“黎娘子感觉好些了吗?”
黎明昭轻点头,见此瑛娘温声道:“那我先回屋寻公子。”
话落瑛娘转身就要离开,黎明昭拉住她的手。瑛娘的手与常人一般柔软,只是冰冷冷的,没有温度。
“瑛娘,明日茶楼还有人偶戏。不知能否邀你一同观看,近来我对人偶戏十分有意。”
瑛娘思索片刻,轻声说“好”。
心算着时间应该合适,黎明昭松手跟着瑛娘一起回去。
甫一入屋,黎明昭就看见乌稷趴在桌上睡去。而桓邰还扯着裴朗玉继续,嘴里劝着酒,让裴朗玉再多喝两杯。少年只是神色淡淡看着他闹,面上看不出醉意。
瑛娘过去牵住桓邰的手,声音温柔,“公子你醉了。”
听见瑛娘声音,桓邰放下酒杯,转身环住她的柳腰,将头整个埋入瑛娘怀里。他嘴里还念叨着“瑛娘”。
瑛娘抚着桓邰乌发,“我们回家。”
桓邰笑着抬头,结果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他猛地推开瑛娘,神色狠戾,“黎明昭!瑛娘呢!”
转头他看向黎明昭的方向,脸上出现委屈的表情,颤颤巍巍地向黎明昭跑去,声音低落,“瑛娘来我这边,瑛娘……”
黎明昭不明所以,慌忙地藏在裴朗玉身后。待桓邰靠近,裴朗玉一个手刀敲晕桓邰,而后将他丢给瑛娘。
“你家公子喝醉,将我的娘子错认。”裴朗玉扬起嘴角,“还是快些带他回去吧。”
人偶戏·亡者
裴朗玉含笑看着瑛娘扶着桓邰离开,随后他转身对黎明昭道:“走吧。”
黎明昭侧头看向倒在桌案上的乌稷。
月华如练,银辉遍地,月光自窗棂打在乌稷身上,一头白发在月色下仿若银光在轻缓流动。
“那他呢?”
“睡醒自然会走。”
但就在裴朗玉要踏出房门那一刻,乌稷起身坐起来,声音缓缓道:“桓邰,你别忘了。”
黎明昭眼神疑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
裴朗玉顿住脚步,转身坐回乌稷对面。他眉梢微弯,声音中带着些许哄骗的意味,“那你说说,我该记住什么?”
乌稷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裴朗玉,他面带红晕,可眼神看着却又澄清。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喝醉还是清醒着。
“我们的交易。”
裴朗玉轻轻“嘶”了一声,“让我想想是什么交易。”
“是监视裴朗玉还是……”裴朗玉手撑在脸上,缓缓靠近乌稷,“抢走黎明昭。”
“就是……”乌稷眼皮微掩,面露困意。还未说完,头便“咚”得一声砸在桌上,一瞬就睡过去。
裴朗玉轻轻啧声,真是挑个好时机睡着,扫兴……
“喝醉真好,倒头就睡。”
裴朗玉转身拉着黎明昭就走,留下乌稷一人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