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品已经凉了,残羹冷炙,卤鹅的碟子中泛起一层凝固的油脂。壁炉里香木也已经燃烧到?尽头,只剩下灰烬。
沈宗庭没说话,挥手叫来司机,声音平稳地吩咐司机,要司机安全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奥迪S8在苍茫夜色里轰鸣,没有回头。
夜幕很黑,其上没有一颗星,只有苍冷的月,弯弯的一钩,像一只窥探着世人、静观喜怒哀乐的眼睛。
汽笛音在丝带般的灰色水泥路上空飘荡,渐行渐远。
屋内,沈宗庭静静坐在胡桃木木椅上,静寂如入定,好似佛前香灰在他身上落了一层。
良久,他转动脖颈,看向壁炉上方?的香樟木神龛。香樟木质重,硬,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樟脑气息。
神龛前燃着三根线香,供奉沈家先?祖。
他目光久久凝在线香那虚无缥缈、丝丝缕缕的灰白烟雾上。
这一刻他不能面见神佛。
因为?,方?才他算不上坦诚。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也早就算不上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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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学校的路上,孟佳期收到?电话,竟然是莫柳女士打来的。
“喂,我说期期,今年回来过?年吧?不是跟你说了你小姨想见你?你出去读书我们都怪想你的。房间给你留好了,回来就行。”
那头,莫柳女士的声音响起,难得地有些温情。
过?年。多么温暖的字眼。孟佳期向窗外望去,街道上年味儿渐渐重了,道路两旁的紫荆树挂上了小小的红灯笼,远远看去像一树的红色小柿子,很是温馨。
过?年,过?年。
过?年挺好的。就这样,把所有不该有的情感,所有的遗憾,都留在去年吧。
把她?曾经有过?的、孤注一掷的单向热恋也留在去年。
“好。我回去。”她?应声。
“好嘞,今年外婆家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可真多,全部给搁在米缸里头做成柿饼了,你不是最?爱吃柿饼,都给你留着呢。”
在此刻,就连莫柳女士的话都显得格外温馨。
或许,血还是浓于水的。
“好的,妈妈。”
挂断电话后她?掰着指头算,距离过?年还有两个星期。看准日期后,她?在买票软件上抢了便?宜的红眼航班。
这两周内,孟佳期结束了实习的收尾工作。
港大校园里,结束考试周后拖着行李回家的学生比比皆是,食堂高峰期就餐的人减少了,期末季挤得满满当当的自习教室,也成了空空荡荡的口?袋。
这一切都昭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关于新年的计划,陈湘湘是早就制订好了的。
陈湘湘从?学生会认识的好朋友那儿得知,江浥尘寒假要去北城参加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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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游学竞赛。
为?了能和江浥尘制造更?多的接触机会,她?不惜腆着脸去和一帮大一的小朋友竞争游学营的实习小记者?位置,终于如愿以偿。
“期期,我们年后再见!希望年后回来时,我已经从?一个单身狗,变成名花有主的女人啦。,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你不要太?伤心,和沈宗庭谈恋爱有什么好的。古人的智慧我们还是要相信一些的,门?当户对嘛,强行去融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你会很辛苦。”
“你这么美,学校里那个帅哥不是任你挑选?不想谈恋爱咱就好好搞事业,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超棒的设计师。到?时候,姓沈的回来给你提鞋你都不想理他呢。”
陈湘湘临走的那一晚,对孟佳期说了不少“肺腑之言”。
实在是,孟佳期的辛苦,她?也看在眼里。
陈湘湘知道,佳期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自己缴的,为?了买一些能穿出去和沈宗庭约会的衣服、裙子和包包,她?得去蹲Outlets,费尽心机地蹲打折款。
为?了将就沈宗庭的时间,孟佳期经常两头跑,坐着计程车往返于马场、学校和公司之中。
她?逼着自己快快地学会骑马、好在沈宗庭面前展现一个优秀卓越的自己。
车费、衣服的费用?、又导致她?必须接更?多的工作室图稿,更?挤占她?的个人时间。
这个中辛苦,难以为?人知。她?钦佩孟佳期爱一个人的勇敢,却也不想她?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其实,陈湘湘说的这些,孟佳期又如何不懂?只是,心的沦陷又岂能是理智去控制的?
从?沈宗庭给她?买小银马,将她?童年空缺的那一块拼起来之时,她?就已经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湘湘,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这不快要过?新年了,明年你回来的时候,我会重新振作。”孟佳期压下心里的苦涩,笑着对陈湘湘说。
“好啦,你呀赶紧走,限你这个假期把江浥尘搞到?手。”她?拍了拍陈湘湘的肩膀。
“会的会的。”陈湘湘给了孟佳期一个大大的拥抱。
孟佳期一直在学校里滞留到?大年二十?五,眼看着学校里人越来越少,食堂也贴出停火通知、浴室开始限水限电,往日拥挤的情人道上,情侣越来越少。
她?知道,她?是该回家过?年了。
其实在孟良去世后,她?就不太?有过?年的概念。
在那之后的过?年,不是被丢到?这个亲戚家,就是被丢到?那个亲戚家里,像一个永远挤不进去的外人,就连大人发红包都嗫嚅着不敢要,手指畏畏缩缩地伸出去,被亲戚家来的客人打趣。
“这小姑娘儿长得挺漂亮,就是胆子有点小。”
但是今年,想必会好一点。她?拖着行李箱,搭乘8号干线到?机场时,鼓足勇气安慰自己。
莫柳女士打过?电话,殷殷切切让她?回家过?年,还给她?留了柿饼。外婆家的祖屋据说今年翻新过?,说不定会有属于她?的房间。
看着机场里如织的人流,听着甜美的机械女音播报个航班的起飞状况,看提着大包小包的港漂们在值机处和安检口?穿梭,孟佳期心里想起一句话。
新年的目的并?非是拥有新的一年,而是拥有一个新的灵魂。*
她?久违地,在人群里感受到?一点生命力。跟人类即将进行的、最?大规模的迁徙比起来,那点子情情爱爱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她?刚过?了机场安检口?,要去办理值机时,莫柳女士再度打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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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期,你现在在哪里?在机场是不?那个,票还能退吗?”
电话那头,莫柳女士吞吞吐吐地说。
“今年恐怕你不合适回来了。歆悦和振鹏今年回来过?年,还要去你外婆家,你外婆家就那两间客房,不够住。”
歆悦和振鹏,是莫柳女士的继女和继子,是她?现任丈夫的前妻,留下的两个小孩。
孟佳期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会很生气,很愤怒,可是并?没有,胸腔里弥漫着奇异的悲哀感。
“可是妈妈,是你今年叫我回去过?年的。是你说,小姨很想见我。现在我把别的安排都撤销了,就为?了回去过?年。到?了现在你让我别回去,这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她?表达自己的失望,失望到?无以复加。
“女儿,妈妈也不想。你也知道,悦悦和小鹏这么多年都和我不亲,今年不知怎么的,要和我回你外婆家,我怎么好意?思拒绝...”
那头,莫柳女士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那别说了,我不回去就是。”孟佳期厌烦地说。不知怎的,她?现在很讨厌莫柳女士哭。
可能,因为?她?妈是个没有筋骨的女人。她?妈靠自己立不住,她?必须有男人才活得下去,所以,在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必须马不停蹄地找下一任丈夫。
她?不能像她?妈一样。
“好好。你外婆做的柿饼,我到?时候用?快递给你寄一点儿。”莫柳女士忙不迭地说。
“都行了,随便?。”
挂断电话后,她?在机场里伫立良久。
原本,该有甜甜的柿饼等着她?,有外婆家一间不算豪华,但勉强算得上温馨的客房等着她?,现在都没有了。
她?该去哪里?
该先?退票,起飞前两小时退,只扣20%的手续费。等飞机起飞后,要扣的手续费就更?多了。
还是先?回宿舍,看来,今年是注定要留在学校过?年。留在学校过?年也没什么不好。
孟佳期安慰自己。宿舍没有人,她?大年三十?大声k歌也没有人在意?。
她?拖着行李箱朝机场出口?方?向走。
偌大的机场里,只有她?逆着人潮,格外显眼。
她?不知道,不远处,VIP通道的绿植旁,沈宗庭已经默默凝视她?许久。
从?孟佳期准备办理值机开始,沈宗庭就注意?到?她?了。
她?在人群中,光靠气质就出挑无比。
袭利落的黑色风衣,一个简单的黑色行李箱,柔软乌发披在身后,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自发把她?同?人群相隔而出。
他看她?,表情平平淡淡地站在自动值机的机器前。
沈宗庭忽然想起,很多时候孟佳期就是这样没有表情,但她?的脸,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是好看的,像一张留白的山水画,眉目清秀而惊艳。
然后她?接了一通电话,那张山水画一样的面庞,好像被清水浸湿,洇润了,笼上一层灰雾。
她?又是遇到?了什么,以至于会有这般沮丧难过?的表情?她?的难过?是无声无息的,她?甚至没有掉眼泪,却无端让他觉得,心口?被钢针密密扎着,很疼。
孟佳期走出机场,拖着行李箱往地铁站方?向走。
这时她?发现,不少迎面走来的人,都盯着她?身后的方?向,面露惊讶。
也不知道她?后头有什么好看的。
孟佳期回头,看到?的就是一辆黑色双R轿车,顶着显眼的“港3”车牌,在距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正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在公路这般灰尘翻飞的环境里,这辆车通体锃亮漆黑,车面一丝灰尘也无,车头的小金人闪闪发光,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很明显,这是沈宗庭的车。
一辆豪车,跟着一位佳人,周遭群众忍不住停下来观看,更?有人以为?,他们是不是在玩行为?艺术。
沈宗庭的车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孟佳期决意?不理,快走几步。然而,不管她?快走还是慢走,这车都牢牢跟着她?,好像把她?锁定成目标一样。
这下,孟佳期有些着恼了。
那天,她?从?海边别墅出来,就已想好,朗既无情我便?无意?。除开梁风忻那边必要的工作,她?是不能再和沈宗庭产生别的接触了。
她?想,他应当也是一样的。心知肚明地、一拍两散。
现在,他又出现在她?面前,这是还要玩什么花样?,尽在晋江文学城
赌气(二更)
孟佳期受够了人?群的注目,
眼看?着双R轿车的车速也够慢,她索性?拖着行?李箱,回身,
快走几步迎上?他的车。
见状,司机赶紧刹车。
双R轿车在距离孟佳期一米之远的地方停住。
坐在车后排的沈宗庭透过视窗看到车头俏生生立着的倩影,
飘远的思绪这才回来一些。
方才在机场时,
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牵扯得他走不开。于?是沈宗庭吩咐司机,跟着孟佳期,
悄悄的。
为他开车的钱司机领悟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就是要把车开得大摇大摆的让孟小姐看?见,这才大剌剌地开车跟着孟佳期。,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
解释反而是多余的。
沈宗庭干脆打开车门,
穿着牛津三接头皮鞋的脚迈了出去。他绕到车头,对?上?女孩清泠泠的目光。
“沈先生,你跟着我干嘛?”孟佳期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她的质问,
让沈宗庭失神。
原来,
这女孩比他想的要更刚烈些。在他没有?坦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下定决心,
此后都不想再同他有?交集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
我和沈先生之间,已经结束了。”孟佳期把“结束”这两个?字,
咬得格外沉重?,又格外清晰。
他们之间,
大抵是“还没有?开始,
就要结束”的那种结束。
沈宗庭听了,不觉蹙眉。
结束?不。
这是她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你要去哪里?”他沉声问她。
他隐约知道?她家里情况不好。走进机场又没有?值机,
而是走出机场,想来是原先的回家计划因别的原因搁置了。
她不回家,她能去哪里?
“我要去坐地铁。还烦请沈先生不要再跟着我了。”
“不用坐地铁,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孟佳期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只是摇摇头,拖着行?李箱就要往地铁口走。
一阵阴冷的寒风吹来,吹起她的衣角。
不知是不是今天风格外烈、她为了赶飞机没有?吃早餐的缘故,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那种眩晕感、眼前一黑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忽然间就说不出话,手指四处想要寻找抓握的东西,勉强抓住行?李箱的托把。
眼前一片昏暗时,她的眼神也跟着空洞、失焦。
沈宗庭一瞧见她这空洞失焦的神色,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分说地揽住她,不让她跌倒,骨节清棱的手掌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巧克力?。
他用牙齿撕开包装,试图把那粒酒心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孟佳期牙关紧闭,这次她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她抗拒沈宗庭的接触。
她想挣扎,拨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