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只烤鹅腿。
色如酥浓的蜜糖,糟制的一层酱油淋在其上?,光是看?着就又?脆又?酥。烤鹅腿上?,
她最?喜欢的酸甜梅子?酱沾得均匀。
孟佳期想,
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意思,是不会那么细致地注意到她喜欢吃什么,
喜欢沾什么酱的。
“...”
沈宗庭看?着孟佳期静静沉思,
她的脸成了月下的一朵昙花,娴静而美,
泛着玉一样半透明的色泽。
他瞧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沉思的模样,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心中郁着一股气。
此刻孟佳期还惦记着那通断掉的电话,
刚将充电插头插到手?机里,要打开手?机给严正淮发一条回信时?,
横空伸出一只修长矜贵的手?,拿走了她的手?机。
拿走手?机的自然是沈宗庭。
孟佳期抬头看?着他,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把手?机还我啦。”,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还。”沈宗庭唇角挂着一抹懒懒的笑。他的眼睛隐藏在高挺眉骨带来的阴影里,孟佳期看?不分明。
若是她看?分明了,便会发现,沈宗庭这双眼睛,一点笑意也没有,反而透着阵阵冷意。
孟佳期只当他酒喝多了要耍无赖,站起来同他抢。
他把手?伸得很高,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就这么一扑一抢之间,两人先后退到了沙发边缘。
“沈、宗、庭。”她发了气,一字一句地喊他名?字。
近来他们越发熟稔,她时?时?变动对他的称呼,想要表示疏远时?,就叫他沈先生?,正常状态下叫沈宗庭,现在把沈宗庭三字拉长了叫,是又?有些恼了。
殊不知,她抢手?机抢得越欢,男人眼底的沉郁就更多一分,这沉郁的色泽,积得他眼眸幽深,恨不得寸寸烙上?她,将她完全溺在他的深海里。
他喉结认命地吞咽两下,克制。
“叫我干嘛,要祝我新年快乐吗?”沈宗庭痞痞地扯着唇角,刻意曲解她的话。
“你——”孟佳期瞪他。
就在这时?,午夜的钟声正好敲响十二下,当、当、当。远处传来烟花炸开的绚烂声,黑色的夜幕上?下起了绚烂的雨。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看?这场雨。
烟花炸开的一瞬隙,沈宗庭终于?想起他回来的目的,不是和她在这大年三十夜,为了另一个男人争吵的。他伸出空着的右手?,扶住她纤薄的香肩,把她拉向?自己?。
“期期,新年快乐。”
他的语气转变得实在太?快,上?一秒还是那种?痞痞的、吊儿郎当的语气,下一秒,便变得真挚无比。
这句“新年快乐”,好像要送到她心里去?,带着炙热的温度。
孟佳期被这一句低沉又?真挚的“新年快乐”,弄得耳朵发热,动作自然而然慢了下来,竟然忘了自己?刚刚想做什么。
她放下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半小时?前的心愿——希望沈宗庭能在午夜零点前回来并和她说“新年快乐”,竟然成真了。
而且,还是很准时?地在午夜钟声响起的同时?说的。
如此细枝末节,却让女孩心生?欢喜。她笑了,笑得很甜。
“新年快乐啊。”
沈宗庭端详她唇角的笑容,似乎要辨认这一刻,她是为谁而笑,是为眼前的他,还是为电话那头的男人。
“你在祝谁新年快乐?”他抓住她的手?腕,盯住她的眼眸,倾下身去?,几乎和她鼻尖相触。
她呼吸之间,都是沈宗庭身上?的气息,好闻的清冽的松木味道?,属于?男性的荷尔蒙气息,让她心尖都在为他颤抖。
“近在天边,远在眼前。”她回他一句。
,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名?字。”沈宗庭不耐烦,单枪直入。
“沈宗庭,新年快乐。”孟佳期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下满意了吧。”
一声“新年快乐”而已,被他弄得如此郑重其事。
“嗯,还算满意。”
沈宗庭望进女孩的眼底,看?到她眼底两个他,知道?她眼中此刻只有他,心中泛起极大的满足。
笑意也终于?到了他眼底。他把她的手?机放好在一边,给她手?机插上?电,问她。
“你今晚上?都做了什么?”
“很无聊的事情啰,把这里打扫了一遍,把花重新摆了一下,还有窗花和灯笼,顺便替你尽孝,给你家的神龛上?了三只线香...”
她说到神龛时?,沈宗庭唇角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很快,这丝僵硬也转瞬即逝。
“那你呢,你做了什么?”她问他。,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你做的事情更无聊。”沈宗庭只这样说,并没有展开讲下去?的意思,眉眼间有淡淡的疲倦。
“那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们要不要一起做点有趣的?”孟佳期适时?地问。
“我不困,想做什么有趣的?”
他怎么可能困?对他来说,回到旺角,回到她这里,他的一天才好似刚刚开始。
“比如,看?电影?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零食一边喝饮料,不错吧?”
“好。”沈宗庭同意了。
“那看?什么电影?你有什么风格倾向?吗?”她问。
沈宗庭:“要不我们看?《花样年华》?”
这好像是他下意识的回答,他的“潜意识”先于?他自主的意识,跳出了这部影片。
同时?,他也想起几天前,他同她一起坐在车上?,沐浴在夜幕繁华中,她说起《花样年华》时?,眼底像是有摇曳的水草,那样迷人。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看?爱情片?”孟佳期诧异。
“...现在想看?了。”沈宗庭答。
说干就干,沈宗庭拿出遥控器找片源,顺带把沙发拉开,坐宽拉深,这样能坐得更舒服。
孟佳期去?冰箱找了一圈饮料,没找到,转头看?到红酒柜里一排排红酒。她顺手?拿了两瓶,还有两支高脚杯。
“没有饮料了,用红酒替代可不可以?”
“可以。”
“你这些不是八二年的拉菲吧?喝了会不会让你破产?”她开玩笑似地说。
沈宗庭笑。
“不至于?,就算是拉菲,也不会破产。”
他找好影片,正在调音效。
孟佳期上?前,把银灰色的厚重天鹅绒窗户拉下,再“啪”地一声,按灭了灯。随后,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和沈宗庭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沈宗庭取了开瓶器,骨节分明的手?按住酒瓶,将开瓶器的尖端钻进软木塞里,“啵”地一声,红酒瓶被启开,一如心门的摇晃和开启。
舒缓华美的音乐响起,将他们带回1962年的香港。
孟佳期不习惯在看?电影时?分心,前奏响起的间隙,她已经?把猩红的酒液倾倒入高脚杯中,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沈宗庭面前的茶几上?。
1962年,香港群住房里,同时?搬来两对夫妻,周慕云夫妻和苏丽珍夫妻。但,周慕云的妻子?和苏丽珍的丈夫,先有了不轨的婚外情。
终于?,被爱人所背叛的两人,周慕云和苏丽珍约到一个餐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尝试去?模仿那两人出轨的心态,彼此之间,若有若无地产生?碰触。
爵士风格的背景音《Yumejis
Theme》响起,中提琴音色忧郁,仪态万千的苏丽珍,和身着西装的周慕云在狭窄的、落雨的楼梯间擦身而过。
色调昏黄,光影斑驳,音乐朦胧慵懒,每一个擦身,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是欲说千言万语还休。
那些悸动、深情、涌动的情愫,只是成了想要触碰却又?缩回的手?,成了他看?向?她时?她故作不知的眼神。
明明情绪已经?排山倒海,但却连指尖的触碰都显得那么艰难,电影一来一回的几个瞬间,她在他肩头痛哭过,他用手?碰过她的手?,也曾克制隐忍地抱过她。
但下一秒,他却已经?离开了香港,出现在吴哥窟的破落神庙中,他在神庙被岁月侵蚀的外墙上?找到一个洞,只有墙洞、风和阳光,听到了他的诉说。
孟佳期定定看?着电影屏幕,不知不觉就已经?泪流满面。
重看?一次,孟佳期还是不知道?苏丽珍和周慕云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结束。
一如她不知道?自己?和沈宗庭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结束。
但是,但是。
万一,万一。
隐忍克制的爱,也是爱吗?
永远得不到的才最?美最?好吗?才永远值得怀念吗?是雾里看?花时?花儿最?美吗?是擦身而过时?,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是那一刻最?渴望得到的人吗?
可是,可是。
孟佳期咬住唇,倔强地想,她不要最?美最?好的爱。
不要留在记忆里慢慢风干却永不褪色的爱情,她想要真枪实干,想要狂放热烈,想要不死不休地缠绕进那人的生?命里呢?
她不想要若干年后,才想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沈宗庭面前的高脚杯满满当当,她的倒是空了好几次。明明该是入口回甘的酒,喝进嘴里只余下苦涩。
电影结束。
孟佳期已经?在沙发这头躺了下来,她觉得有些冷,顺手?把沙发的蚕丝被打开,盖在身上?,直盖到下巴处。明明此刻还有很多话想同他说,想冲动地和他说,她不想草率地和他结束,就像两条线,短暂地相交,此后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但她眼下什么都讲不出来,酒精暂时?控制了她的大脑。
她闷闷地说:“沈宗庭,我头很晕。”
男人从沙发的另一头看?过来,只见女孩浑身裹在蚕丝被里,裹成了一只茧,在茧的开口处,露出她那张绝美的脸。
借着屏幕映出的光,他看?到她玫瑰色的面颊,衬着乌黑柔软的发丝,光影在其上?跳跃。
“那是你醉了。”他凑过来,“小屁孩是第一次喝酒?”
那酒度数不低。
“嗯。”
她低低应一声,已经?差不多在坠入梦乡的边缘。心里念着,明天要跟沈宗庭算账,因?为他叫她小屁孩儿。
她才不是小屁孩。
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略带烦躁地伸手?去?打他。“别看?别看?。”
她觉得她现在困得快要睡过去?的模样,肯定不好看?。
困意阵阵袭来,她打他的手?也疲软无力,落下来,被他抓住。
有过那么一瞬他扣住她的手?,再将它轻轻送回被子?里。
他沉眸,将她此刻的脸看?了个干干净净,上?好的羊脂玉一样的肤色里,洇着玫瑰一样的红,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像碎钻一样的光。
一呼一吸之间,玫瑰的馨香带着葡萄酒的香甜。
他在她沙发脚边坐下来,就这么看?着她,一直到她合起眼皮睡过去?。
电影周慕云问苏丽珍的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走?」
如果?如果?,克制隐忍的爱情,也算一种?爱情呢。沈宗庭轻轻撩起拇指,克制地擦过熟睡的女孩的脸。
她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充电,亮了几次又?熄灭几次,沈宗庭撩起眼皮,是一个叫William的男人发来的。
「佳期,怎么电话突然挂断了?我确认一下,你是初七过来吗?」
「你在宿舍吗?方不方便回个消息。」
沈宗庭目光粗略地掠过,很想用语音回那人一句“期期在我这里”。
那人是她的“学长”。沈宗庭心中涌起莫名?的厌烦,将屏幕倒扣,不让光线再亮起。
夜渐渐深了,一切重归于?寂静,窗外黯淡的月影透进来,给蝴蝶兰、茶几和桌上?的果?盘、那两只高脚杯,都带上?一层乳似的朦胧。
困意如潮水般冲涌着他,只是他不想睡,还想坐在这里,守着第一次喝醉酒的女孩。
他在地上?坐着,背靠着沙发,一条腿微屈,另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出,将手?搭在撑高的膝盖上?,侧过脸,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她熟睡的脸。
似乎她在睡梦中也不开心,两条好看?的远山眉皱着,好像满腹心事,好像要哭出来。
为什么她不开心?
“沈宗庭,我讨厌你。”
身后,忽然传来女孩的一声轻斥。这一声轻斥饱含委屈,带着哭腔,让他心都为此颤了一下。
沈宗庭不敢动,很轻很轻地转过身去?,见她眼皮合着,只是鼻子?轻轻抽动,带着哭腔,那张好看?的脸泫然欲泣,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碎。
“你是不是骗我?”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被吊着最?难受了...”
原来是她在说梦话,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沁出,落入她鬓边的云发中,那滴泪,再度流进了他心里。沈宗庭放在膝上?的手?不住地颤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抓住孟佳期肩膀吻她,想扯开她的蚕丝被,和她躺在同一个茧子?里。
这一刻他的目光甚至不敢看?她的唇,脑中再度响起《花样年华》那句话。「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可是他没有多一张船票。
“期期,你好聪明,是我骗了你。我没有把你当成天真的小姑娘,我把你当成...”
他望住她闭合的双眸,轻轻地说。
男人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可闻。
这一夜,她喝醉,他却从醉中清醒,完完全全地清醒。
转折
第二天。
当清晨阳光从两片合拢的银灰色窗帘中射出,
明?晃晃的?光斑落到她脸上时?,孟佳期终于从宿醉中清醒。
阳光太过强烈,她反手盖住眼睛,
适应了好一会。
脑袋也一跳一跳地疼,她伸手揉了揉,
只觉得四周非常安静,
只有细小的、毛毛的灰尘在光柱里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