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并不骇人,如陈旧的象牙雕成,依稀能看出头型优美,生前是个标致的人,牙齿整齐,应当出自大户人家。脖颈处断裂整齐,像被人一刀剁下来的。
钟景让不怕,脱下身上的罩衫,平铺到地上,示意春生将这颗秀美的人头包上。
“不是,我的爷,您还打算带回去?”春生的声音都变了调,像呜咽,“这玩意儿不稀罕,乱葬岗多得是,您就别忘回拿了。”一阵寒风吹来,直直的从脖颈灌进他后背,吹个透心凉,他不自在的摸摸自个儿的脖子,好似也不大安稳呢。
“我自有打算,别聒噪,若不是腿疼,用不着你。”
春生只好小声祝祷一番,希望这头颅的主人莫要责怪,虽然将它从棺材里带出来,却没有什么恶意,如果可以,帮它找到下半截,凑个全尸也好啊。这么边说着话边将它请了上来,包进衣裳里,递给钟景让。
两人又合力将坟合上,恢复原状,天寒地冻的,没人会到这里来,填土稍微潦草,也不怕被发现。
春生将头颅系在背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他总觉得背上背了一座山似的,一路上一惊一乍,直到回到钟家,将这人头卸下来,才重新还阳。
“爷,找个地方先埋上?”他浑身湿阴阴的,都是冷汗,将那人头放得远远地,绝不想再碰一下。
钟景让摇头:“不必埋它,就搁到到桌子上。”
“爷?”他惊惧的问。
钟景让没说话,坐到软椅上,神情却是十分肯定的。
春生不理解,却还是照做了。
“你睡吧。”钟景让打开包裹着头颅的衣裳,与它对视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里好似有个灵魂在。春生做了亏心事似的,视线绝不往它那里扫,僵着身子走出房门,一撒腿跑没了影子。
“你是谁?是钟家的人吗?为什么会被人割下来埋起来?你是钟南萍吗?”
紫芝还是继续装傻,这是香漪的主意,为的是堵住温家的嘴。温大姐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了结,他们费了那么大心思,哪能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就鸣锣收兵?
所以等温光启夫妻来探病的时候,紫芝表现的更加痴傻,香漪显得更加悲恸,而春瑶则是满心的忧虑。
“老爷,夫人,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周老爷看起来和蔼,实则是个暴脾气,又极为疼爱姑爷——只有这一个孩子。本来周老爷不大喜欢小姐,是姑爷非要娶,还被钟景让打断了腿,这已经弄得不和睦了。今天新婚后头一回走娘家回门儿,居然闹得生了这场疯病。这可怎么好啊?我们小姐真是命苦,头一个一进门就死了,这一个一进门就傻了……”
香漪拭着眼泪,哀哀的说:“昨晚闹了一夜,又是哭又是叫的,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瞭一眼温家夫妻,她问道:“老爷夫人可知道子知冲撞的哪一路的邪祟?他怎么总是说,那人嘴巴鼻子都往外留着血呢?这得是横死之人吧?”
温光启心里哆嗦了一下,怎敢说实话?“许是过路的鬼魂,再不就是这宅子的地基以前不干净,听我爹说过,咱们家这块地以前是块荒地,保不准埋过人呢。”
“是呀,子知这孩子八成是秉性太弱,不然咱们一家子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出过这等邪门的事呢?漪姐儿不必担心,你爹这就准备去请一位得道的道士来,就算他是邪祟,也准保收伏得了。”
紫芝故意往温光启背后一指,嘿嘿一笑:“他就在你身后,趴在你背上呢。”
温光启吓得一跃而起,转头就出门找道士去了,一刻不敢耽误。
温夫人生怕周子知赖着不走,更怕周老爷打上门来,连哄带骗:“漪姐儿,听为娘一句劝,带着子知回去,等你爹带人回来,将那邪魅一举铲除,子知的病也就好了。在这里耗着,反而对病情不利。”
“可是,夫人,我怕……”香漪还是再演一演。
“不必怕。”温夫人恨不能将她们一股脑儿的推出去,“你是他们家八抬大轿娶回去的,有什么可怕的?他不敢拿你怎么样。乖孩子,快些回去,莫要让你公公担心。”
香漪和春瑶早就知道他们全家的货色,紫芝却头一回见识,听得心里头一团怒火,非得骂一场才行。
“老虔婆!”她的眉毛直立着,“你这坏心肠的老虔婆!等我将你男人缠死,就上你的身,你等着瞧!全家人一个少不得!老恶棍、老虔婆、大胖妞、败家子儿,咱们一个个算账!叫你们各有各的死法!”
字字诛心。温夫人的脸像一块煮熟了的猪肝,要骂又骂不得,打又不敢打,直着脖子,气得差些背过气去。
香漪拉一拉偷笑的春瑶,看看一脸坏笑的紫芝,哭声更加大了些,收拾好东西,便上了马车。
驶出温家这条街,马车并没有往周家去,而是进了周家马车行,在店里选了两匹好马,换了男装的香漪和春瑶飞驰而去。紫芝遗憾的看看自己还未痊愈的腿,只能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独自艳羡。
秋生一早就问清楚了,温光启要找的,正是玄灵山上玄灵观的观主玄灵子。
春瑶道:“这老道士还真懒,一个名字套下来,倒好记。”
玄灵山原名花儿山,是个荒山,山上除了野花野草,什么都不长,两年之前才来了个道士,建了几间房子做道观,并将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道观的名字一概改为“玄灵”二字。山并不很远,出了城三十里就到,香漪和春瑶骑马,要比温光启坐车快。再加上秋生从中作乱,故意走岔了路,等香漪二人到达玄灵观的时候,比她们早出发的温光启却还在半路上。
一身仙风道骨的玄灵子坐在蒲团上打坐,未睁眼睛便已知道来意。
“二位施主来自烟霞县,风尘仆仆,可是为救家里人而来?”
香漪早就在山下看见个一闪而过的小道童,他抄近道来回禀过了,山下三条大道相汇,从哪个方向来便可知道来自何处,这可不是什么玄妙的道术。
掏出一块金灿灿的碎金,香漪的手迎着阳光一扬:“道长,我是来做买卖的。接不接?”
玄灵子的眼睛随金子流转,他霍的起身,笑道:“有钱不赚王八蛋,焉有不接的道理?”
“道长是个痛快人。”香漪将碎金隔空仍向他,他准确无误的接住,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真金无疑,成色很好。
“说罢,客官,什么买卖?”老成持重的道长像变了个人,一把扯下脸上的胡子,居然是个挺年轻的家伙。
春瑶看戏法似的瞪着他:“你,你不是道长?”
玄灵子拿拂尘掸一掸肩膀上落的香灰,笑道:“怎么不是?不过人们总是信任年纪大的道士,我不得不装装样子。要是谈买卖,还是年轻些好,咱们年岁差不多,强强合作。再一个,做买卖不就讲究真诚吗?”
春瑶冷哼一声,还真是个假道士。
时间不多,香漪不得不抓紧时间将话说清楚。“待会儿会有个姓温的老爷来找你,他们家闹鬼。我要你跟他说,他们家的邪祟就是埋在他家地下的冤死鬼,必须将他的尸骨挖出来,重新风光大葬。”
“你是谁?你也是温家人?”玄灵子歪着头看她,玻璃心肝,一下猜透身份,“宅斗?”
香漪笑一笑,不肯定也不否认,又亮一亮手里的碎金,闪得人睁不开眼。“事成之后,这两块也是你的。”
“得嘞。”玄灵子眼睛放着光,“绝对差不了事。少爷是个敞亮人。”
门外轻轻敲了三下门,是那小道士再次来报信了。玄灵子指一指三清塑像后,香漪和春瑶躲进去。果然就从缝隙中看到小道士走进门来,向玄灵子交代:“马车,从烟霞县来的,一位老爷,两名小厮。”
小道士前脚刚走,就听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玄灵子朗声道:“温家当家人,请进来。”
温光启骇的一颗心咚咚乱跳,闻名不如见面,惊世的神仙叫他撞上了?突然又将一颗心抑住了,由敬生出一些怕来,若真是活神仙,怎能不知他那些亏心事?
玄灵子看人识相,将那重新粘上去的胡须一捻,道:“昨夜我被请下山除妖,夜晚时分经过云霞县城,恰看到一股邪气升腾,今日我看施主身上带着那邪气,看来这邪祟必定扰得你家宅不宁啊。”
既然道长说那是“邪祟”,看来他必然不知前因后事。这样不高不低的神仙,恰为他所用。温光启双膝跪倒在玄灵子面前。
“道长,救命!”
太多谜团了,一个接一个。作者大大早点揭秘呀。
被砍掉头颅,这是多恨呀
第0050章
落空
玄灵子决定拿他一拿,摆手拒绝:“昨天降服一条蛇妖,大耗元气,今日不可再劳心动力,施主与贫道无缘,另去请别人吧。”
春瑶有点急,这杂毛老道,收了钱不办事!香漪却递给她一个眼色,叫她静观其变。
温光启已然认准这位“高人”,非他不可。当即磕头:“请你老人家辛苦辛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们家山上下下十多口人呢。你放心,老神仙,这香火钱断断少不得您老人家,不信您去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温光启素来忠厚孝义。”边说边掏出钱袋子,将里面的碎银子一股脑儿倒着案上,玄灵子从眼角瞄了瞄,倒不算少,可比起那块金子来,又不算多。
“既是忠厚孝义之人,那贫道便破例走一趟吧。”他不敢拿得太过,掌握着尺寸呢,“月明啊,你便随为师下山一趟吧。”
那负责打探消息的小道童应声走进来,恭顺的施了一礼,收拾好各色法器,结成个包袱,跟在师父身边。
“请温施主在外一等,贫道要换身衣裳。”
将温光启打发出去,玄灵子向着塑像一挥手,香漪和春瑶走出来。
“二位施主,请问温家的这鬼魂是什么模样?是横死还是病死?”他反过来向她们刺探消息,以便在温家继续装世外高人。
香漪一五一十的将父亲的形貌形容一遍,叮咛道:“他死在十多年前,却是在昨天开始闹起来的,并且缠上了温老爷的女婿,被缠上的人现在还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呢。”
玄灵子点头,拍一拍胸脯子:“万事包在贫道身上。”
香漪半笑不笑的看看他,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道长若是不尽心尽力,我们有的是办法叫你这玄灵山再变回花儿山!”
玄灵子一缩头,这小少爷,看起来儒雅斯文,却不想心机深沉,一句话揭了自己老底儿。他便赔笑道:“公子这是怎么说的?”
香漪凌厉的望他一眼,穿侧门走了。春瑶忍不住道:“今后说谎前好好打一个草稿,这样冷的天气还有蛇吗?就算是蛇精,也不会傻到三九天出来溜达。”
玄灵子这才发觉方才只顾嘴上痛快,连这常识都不记得了,悔得直跺脚,生怕温光启听出端倪。但温光启已经将他当成救自己于水火的菩萨天尊,他说什么都觉得对,迎天神一般将他迎进家中。
玄灵子手持罗盘在温家来回一通乱走,口中念念有词,细听又听不出说的什么。最后,他凌空一抓,将空气凑近鼻子前嗅着,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是个年轻人的嗓音。“这么多年,我终于回来了。”
话说完,但温光启并不惊讶。玄灵子眼睛的余光始终观察着他,便又变了个别的声音,将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发现温家夫妻的脸色齐刷刷变成白色,便知道就是这个了。他便用这个成色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大师,我死得冤枉,并非有意作乱,实在在地下不得安宁。”
旋即他又用自己的声音问道:“怎么个不得安宁?”
“冷啊,饿啊,白骨无人收,地下无人知,孤魂野鬼无处去……”
转换回声音:“你待如何?”
“收殓骨殖,安葬祭奠,享受人间烟火。”
“好吧。”说完这句,玄灵子将拂尘漫天一撒,就像在驱散亡灵,之后便是长久的入定,垂着眼眸不再言语。
“怎样?”温光启一脸急相的追问,“道长,他走了吗?”
玄灵子道:“暂时走了,却未走远。”
温光启放出试探的眼光:“道长的意思……”
“不是贫道的意思,是那亡魂的意思。”玄灵子不满的捋着胡须,“慈悲为怀,亡魂也算生命,贫道不愿将他打散,各退一步,你将他好好安葬,他得到安宁,便会遵循天道,去他该去的地方,再不会来打扰你们。”
“可是……”温光启很为难,似乎想要谈一谈条件。
玄灵子瞬间阴郁了脸,叫一声道童:“月明,回山!”
温光启忙拦住他,很是犹豫一番,又转眼看看温夫人,温夫人自然赞成道长的主意,向他狠狠一点头,温光启便也下决心,道:“好,一切都依道长所言。”
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又装模作样做一场法事,天就黑了。约定好明天上午将那白骨挖掘出来,由玄灵子带回玄灵山重新安葬,温光启便闷头回房去了。玄灵子却睡不着,好些天没有下山,手里又有了许多银两,他心痒难耐,溜溜的走出温家,走向烟霞县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他原本是名傀儡艺人,人称“樊百灵”,学什么像什么,年少成名,烟霞县绝无仅有的人物,江湖上扬名立万,很快传遍州府,水涨船高,名气大了,钱赚得也快。本来日子越来越好,他偏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位“樊百灵”,什么都好,就一样,是个情种。得罪的人偏又是县尉杨望。杨望是个孝子,老娘过寿的日子,请去“樊百灵”唱一出傀儡戏,本来约定唱一天,可他娘听得过瘾,留下一连唱了三天,也就在杨家住了三天。坏就坏在这三天,他跟杨望的妹妹杨玉润眉目传情,相互爱慕,之后竟然偷偷幽会,被杨望抓个正着。为了妹妹的声誉,杨望没有声张,将“樊百灵”痛打一顿,把他祖辈传下来的傀儡一把火烧个干净,叫他滚出烟霞县,这辈子不许回来。
樊百灵无法再重操旧业,又不肯远走他乡,迫不得已拿积蓄下来的银子上山盖了几间房,做起老道。进过几次城,都是像今天这般满脸胡须,即便跟杨望撞见,也不会被他认出。
杨望虽是凶神恶煞,他妹子杨玉润却生得花容月貌,两年来一直勾着他的心,今天不知怎么了,心心念念都是玉润姑娘,不知这两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出嫁,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借酒消愁,他叫得菜几乎没动,两壶酒都见底,借着酒意,他来到杨家大门外,也是点子背,恰被晚归的杨县尉一眼看到。
提着刀来到跟前,杨望上下打量着这个醉酒的老道。“你是哪里来的道士?为何在我家门外盘旋。”
玄灵子最怕杨望,忙拿袖子遮住脸,抬脚就逃,他怎么能逃得过堂堂县尉,被杨望一把抓住后心,甩到地上。拖着他走到家门前,借灯笼的光一照,只见他脸上的半边胡子早已在拉扯之间掉落下来。
“还是个假老道!”杨望将他全脸胡须扯下,一眼认出这就是勾引自家妹子的傀儡戏子,冷笑一笑,从腰里掏出绳索,将他五花大绑,“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呢,没想到贼心不死,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玄灵子就这么成了阶下囚。
次日,温光启到客房来找道士,只看到小道童月明,派出秋生上街寻找,却听说昨夜县尉抓了个假冒的道士,秋生找到县衙打听,果真就是玄灵子。他先去向香漪报信,复才将这个消息告知温光启。于是,安葬龙清扬一事功亏一篑,香漪的计划也就随之落空。
又是一场空。香漪抬眼看着湛湛蓝天,冬日的暖阳洒在身上,像一床轻薄柔软的棉被,天是开阔深邃的,不知在蓝天的深处,是不是真的住着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明?如果有的话,他为什么不对她们母女,不,是他们一家三口公道慈悲一些?她们的诉求并不过分,只求能找到父亲的遗体,怎么就这样艰难呢?
春瑶和她一样难过,她们早就相互分享了命运。
“怎么就这么倒霉?破老道,偏生了色心!”
香漪苦笑都笑不出来了,抹去眼下的泪水,这是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但成功却总是遥不可及的,果然,希望二字最折磨人。
闲暇无事,萧孟园除了读书,还喜欢四处闲逛。他最喜欢的是书局,县城里大小的书局都逛遍了。今天天好,他再一次走进常去的书局,恰遇到周子知的老爹周老爷,两人攀谈了一阵儿,实在没想到这位沧桑的老人居然与他一样酷爱读书,还喜欢收藏孤本,甚至还很慷慨的将新入手的一本唐朝笔记让给他。这叫他对周老爷刮目相看,并引为知己。
从书局出来,他捧着手往回走,又遇到周子知,架着拐杖,带着两个妖冶的青楼女子进了客栈。萧孟园见状,不禁再次皱紧眉头,才刚新婚,腿还瘸着,就这么急不可耐?他将手夹在腋下,在客栈对面的茶馆坐下,叫了一壶茶,慢慢的喝着等他。
不到半个时辰,周子知哒哒的走出来。萧孟园扔下茶钱,截住他的去路,问道:“周公子,你忙得很呐。”
周子知看见萧孟园,很亲热,毕竟在他家里避过难,算是半个恩人。“萧教谕,吃过了吗?咱们下馆子去。”
萧孟园指指客栈:“你做这些,对得起你的新婚妻子吗?”
哎哟,这老道真的是....
第0051章
仇人
“香漪?关她什么事呢?”周子知很洒脱的说,“我进去谈生意啊,青石县来了两个大户,要买我的马,怎么,萧教谕,你对做生意也有兴趣?”
青石县,这个地名再一次响在萧孟园的耳畔,他想起了钟伯恭,进而又想到彦礼的死。香漪虽然改了嫁,但所托非人,似乎她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似的,就因为彦礼的托付,他就得对这个女子负些责任。这是一种长久的纠缠。再一个,彦礼的死始终有一个巨大的疑团,别人可以置若罔闻,可以似是而非,可以含糊不提、得过且过,可他不行,他必须闹个明白,这辈子才能安心的过下去。
是啊,青石县是再也绕不过的地方,他迟早要去一趟的。
“走啊!”周子知亲亲热热的扯起他的袖子进了一旁的清风阁,“掌柜的,一间雅间,烫壶好酒,招牌菜来六个。”
一看是周公子,掌柜和跑堂的都答应的格外脆生,早就开了一间精雅的单间,摆好碗筷酒具,端上两碗芝麻擂茶。
萧孟园还是不忘初心,拧着眉心问他:“周公子,你既已经成家,为何还要迷恋风尘?新婚燕尔,妻子温婉持家,你却在外轻浮,涉足烟花之地,与风尘女子纠缠不清。此事若传至家中,定会伤了香漪的心。且不论道德伦常,那烟花之地暗藏风险,万一不慎染上恶疾,岂止是个人之痛,更是将全家人的安康置于危难之中,实为不智之举。还望你迷途知返,珍惜眼前人,莫让一时之欢,毁了半生之福!”
周子知听得头痛,努力的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分辩道:“萧教谕错了,我才没跟她们厮混呢,那是我送给两位客人的美人儿,我可无福消受。”
萧孟园似乎还不相信,狐疑的眼光探过来。
“你瞧我这腿!”周子知不能跟他说自己是个女的,便搬起那条还不能行动的右腿来,“有心无力啊。钟景让那小子太狠了,下死手!”
萧孟园突然理解钟景让打他时候的心境,这小子有时候确实很欠揍。他爹是个文武双全、温厚仁义的人,却怎么生出个这么顽劣的儿子?
“你去过青石县?”萧孟园想打听一下,为自己的行程做个规划,“距离烟霞县有多远?坐马车的话需要多久?”
“教谕要去青石县?”周子知坐姿极为不雅,右腿不便,便只将左腿盘在椅子上,手里的筷子不断的敲击着碗盘,断断续续的倒成个调子。
萧孟园微一点头。
她猛地敲了一下,随即停手:“好啊!下个月我要去青石县送货,咱们一块上路,做个伴!”
萧孟园连忙拒绝:“不必,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
“不碍的,我等你。”周子知热心热情,“山路难行,到年终岁尾,到处都是盗贼劫匪,多个人总安全些嘛。”
萧孟园不愿跟她同行,含糊的说了句:“再说吧。”
周子知却上了心,将这件事牢牢的记在心间。
酒菜很快上来,周子知豪放的吃相再一次叫萧孟园感到不适,强撑了吃了些东西,他便赶忙告辞离去。
钟景让找到了钟泰和。他的头发都已经白尽,目光苍茫而平静,他已经接受了命运,本以为在钟景让和大夫人之间横跳,可以捞得好处,可这对母子都是人中翘楚,他竟然将自己这条命都搭了进去。
春生将带来的酒菜摆到钟泰和身前,隔着铁铸的牢笼,钟泰和与钟景让对望。
“二少爷。”他已经没有了表情,像一只待宰的老牛,“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钟景让大剌剌的坐到他对面,姿态优雅的像是来喝茶叙旧的。“你杀了侄女儿钟锦瑟,你弟媳妇邵氏疯了,昨天夜里疯跑出去,冻死在钟锦瑟的坟前,你弟弟钟泰宁如今是孤家寡人一个了,终归还是做了个鳏夫。”
这话让钟泰和已经死去的心又一次疼起来,知道疼就算还活着,他的眼睛中泛着泪花与怒火,他起死回生了。“是你们逼我的,你和大夫人,逼着我做选择!”
“不。”钟景让淡然的扫他一眼,“是你太贪心,既要钱也要名,还要你女儿能活得好。你不知足,不懂适可而止,不珍惜福报,你的心太难以满足,所以早晚有此一劫。”
钟泰和如遭雷击,他之前将一切都归结于命运,是老天与他作对,是命运不公,心头上虽隐隐有几分自责的影子,也不过是抱怨自己做事不周全,直到现在借钟景让的嘴说出真相,他刚平静下来的心骤起波澜,是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希望事事如愿,既要过富足的日子,也要族长的身份,还要女儿锦珍能名正言顺的再嫁一个好人家。他既要大夫人带来的权,也要二少爷给的钱。假如他只选一个,就不会铤而走险,更不为沦为阶下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你指望大夫人照顾你的妻儿,这步棋没有走错,大夫人无儿无女,喜欢做些假慈悲的事,装点面子,把自己打扮成一尊佛似的。可是你的弟弟呢?我想她绝不会再去照拂一个沉默无语的鳏夫。你应当很明白钟泰宁的下场——在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他的破家中,死后发臭才被人发现,草草的用席子一裹,挖个土坑埋掉而已。”
钟泰和又一次从无边的懊悔中清醒过来。“二少爷,你有话就直说吧,你若是肯照拂泰宁,就算想要用我的骨头熬油,我也肯的。”
钟景让笑道:“我又不是吃人的活鬼,要你的骨头做什么?我只问你一个人,你做过多年的族长,这人想必也只有你认识。”
“是谁?”
钟景让随意的,不甚在意的打了个呵欠,道:“前些日子整理老宅,发现个带着人名儿的字帖儿,翻开看,写着‘钟南萍’三个字,后来我记得咱们钟家祖坟里也埋着这么个人,可家庙中却没有她的牌位。这个人,你可知道是谁?”
钟泰和释然一笑,巴巴的跑到这死牢里来,兜这么个大圈子,居然为了个早就死了的女人。“二少爷,这位姑娘按辈分是你祖父的妹妹、大老爷的姑姑、你的姑奶奶。是先祖的妾室所生,从小身子不好,从不出来见人,年轻的时候嫁过人,嫁得很远。但不过两年,丈夫死了,就被你的祖父接回家来居住,但只过了几年就生病死了。因为是女儿,又嫁过人,按规矩并不能埋进祖坟里,但你祖父坚持己见,不顾阻拦,将妹子埋进去,居然已经入土,便没有再挖出来的道理,也就不了了之。”
“关于她的死,有没有什么传言呢?”钟景让又问。
“传言?”钟泰和细细思索,“没有,听说是个不声不响的女儿,很少有人见过她,活得岁数又不大,我也是从上一任族长、我的叔叔那里听来的,也是因为看到坟墓里的墓碑才问的。”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狐疑的看一眼钟景让,“二少爷,你怎么突然对她有兴趣?”
钟景让意味深长的笑:“钟家是我的,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作为主人,当然得掌控一切,不能出现盲点。”
钟泰和折服,也感到了造化弄人以及人间的差距,有人可以永远站在潮头运筹帷幄,将别人当做棋子,将纷繁世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那要有高远的见识及命运的眷顾。美满的人生是有的,但不是自己。可惜直到生命将近结束,自己才看清楚。晚了,希望来生能修个好一些的命,弥补此生未尽的遗憾吧。于是,他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与无限的期盼,缓缓闭上了眼睛。
从牢中走出来,春生问道:“爷,您怎么不跟他提那张图纸?左右他都要死的人了,问清楚些,省的咱们乱猜不是?”
钟景让道:“正因为他是要死的人了,才不能再问,万一他鱼死网破呢?”
“那就留着谜团?”春生不甘心,他总觉得那张图应当是张藏宝图,跟着钟景让,他也变得足智多谋了,“不然叫他儿子来替咱们问一问?”
钟景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拍拍他的肩膀:“交给你了。”
“爷,反正已经弄清楚身份了,那人头就埋回去吧。”这些天,春生不敢进钟景让的屋子,虽然人头被钟景让放进了锦盒,搁在博古架上,但他却总觉得时刻被人盯着似的,浑身发麻,“这么多年了,老辈子的事,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估计也查不出来了。”
钟景让并不打算放弃这个线索,他的母亲桑幽兰曾经跟他说过,钟家有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可谓惊世骇俗,揭出来,就能将钟家连根拔起。这是桑幽兰与钟伯恭新婚时,在鸳鸯被下说过的悄悄话,但这个秘密的内容,钟伯恭终归没有说出来。所以桑幽兰曾经跟儿子交代,不仅要拿回钟家的掌家权,还要让钟家名誉尽毁,让钟伯恭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