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5
杨望看那手臂的断口处还在不停得往下滴着血水,极为恐怖恶心,便转一转身子,背对着施远志。谁知施远志却像拿了一件十分得意的作品似的,向他和萧孟园展示。
“大人,你们看,经过我的拼接,可以确定这手臂属于温光启。”他翻开残臂冻得发硬的手掌心,“你们看,这手掌心里有什么?”
杨望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摊白色的粉末,萧孟园却探下头仔细审视一番,伸出食指将手掌中的粉末沾起,放在鼻子下面嗅一嗅。“无色无味,难道这是砒霜?”
“就是砒霜!”施远志快活地笑着,“温宇轩是死于砒霜之毒,而这位温老爷的手心里却沾满砒霜粉末。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杨望懵懂地看着施远志,“你说啊。”
“说明温宇轩所中的毒是温光启所下。”萧孟园摇摇头,实在未曾想到这位杨县尉居然无知到这般地步。
“不能啊,他不是温宇轩的爹吗?为什么要毒杀自己的儿子?”杨望困惑不解,“如果是温光启杀了温宇轩,那又是谁杀了温光启三人?”
一句话将萧孟园和施远志问个鸦雀无声。
香漪已经猜到原委,却不肯说出来,她恨不得萧孟园今日一整天都被温家的凶案缠住,以便钟景让行事。
既然找不出线索,萧孟园便准备将这起凶案暂且放一放,让杨望赶忙去追捕秋生,即便他不是凶手,也会知晓其中关节。而他则抬脚就要赶往钟家。
香漪见状,不得不出声:“萧公子,我毕竟在温家待了不少日子,家里人的秉性了解得清楚。温光启是个心肠歹毒、杀人不眨眼的人,他生养出的孩子,自然也随他。温大姐不必多言,只说温宇轩,他虽年岁不大,却满身陋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每一样都少不得银钱,偏偏温光启视财如命,当然不愿白白的让他糟蹋,父子之间每天争吵不断,甚至动手相向,有几回都动了刀剑……”
施远志忙不迭点头:“就是这样,我也认为是温宇轩发觉自己中毒,激愤之下痛下杀手,杀死父母姐姐之后,毒发身亡。”
“虎毒不食子。”杨望不相信温光启会杀害他自己唯一的儿子,“温宇轩再不成器,做爹的也不会杀了他,再说了,就算温光启能狠下心,温夫人呢?她可是亲娘,绝不会帮助丈夫毒杀儿子。”
香漪平静地叙说:“温宇轩迷上一位叫做媚月的姑娘,媚月姑娘素有艳名,据说长得很美,温柔多情,两人如胶似漆、心心相印,一心想要结成连理。但媚月姑娘的赎身费要八百两纹银,如今的温家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于是温宇轩便想将宅院卖出去换钱,四处寻找买主。实不相瞒,我为了宿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银子,想买下宅子。诸位都是过生活的人,自是明白屋舍是安身立命之本,温光启怎会任他败坏最后一点产业?况且温宇轩对待自己的父母双亲每天非打即骂,日积月累,亲情早就化成怨恨,父子也成仇敌,就算动了杀心也并不难理解。”
“媚月?”萧孟园转向杨望,“请杨县尉传媚月来此受审。”
杨望忙传令下去。事已至此,眼看破案在望,萧孟园也不再提离去的话。
不多时,媚月裹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狐裘款款而至。这时施远志已将尸块拼凑的七七八八,四具尸首摆在院门里面,将刚走进门的媚月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几个怜香惜玉的衙役忙安慰她,媚月抽出香喷喷的帕子擦拭眼泪,边斜斜地看着萧孟园和香漪,等着他们发问。
“你就是媚月姑娘?”萧孟园揣着手闲闲地走到她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温宇轩,“这位少年你可熟识?”
媚月怯怯地垂眸望一眼温宇轩,随即惊慌地抬起眼睛,再不敢看第二眼,微微颔首:“我认得他,他是温家少爷,本要为我赎身的,怎么却遭遇这样的祸事……”
媚月印证了香漪的话,她还透露,温宇轩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过,要杀了父亲,卖了温大姐,再将这宅院卖了,带着她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去。“我不过当他是个心智未开的小孩子,喜欢过过嘴瘾,谁知他竟然当真了。这可真是造孽呢。”
萧孟园看她一副看客心态,忍不住斥责:“看样子姑娘混迹风尘多年,温宇轩不过是你的一个恩客而已,你却用尽手段将他蛊惑,直到闹出这场惨剧。面对这一家四口,姑娘的心里可有些许惶恐不安呢?”
媚月冷笑一笑,娇艳的红唇之间露出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道:“大人,我们风尘中的人呢,每天迎来送往,客人形形色色,有贩夫走卒,也有大人您这样的正人君子,难不成要我们一个个甄别、劝诫?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最多奉承几句,不过为了讨生活而已,逢场作戏、随俗应酬,吃得就是这碗饭。今儿个温家少爷杀了人你来怨我,明儿个哪位老爷贪赃枉法进了大狱也要来找我吗?你们是父母官儿,你们管不住的人,要我管?还说什么蛊惑?我若有那般本事,早就蛊惑一位大老爷,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还会做个下贱的婊子呢?”
这话像一柄柄飞刀扎进萧孟园的心口,他竟被驳得哑口无言。
媚月不客气的白他一眼,道:“昨夜我可在屋子里待着,哪儿都没去。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找东街徐秀才问一问,他整夜都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可以作证。”说罢,细软的腰肢一扭,径自离去。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香漪已然尽力,再拖延下去反而会引起萧孟园的警觉,便向他告辞:“萧公子,请准许我将龙素薇和龙清扬的尸首带走安葬。”
陈年旧案,所有当事人都已逝去,没有追查的价值,萧孟园和杨望一口答应。香漪出门雇了一辆车,将白骨和尸体放到车上,又到棺材铺子买了两口上好的棺材,寻一处远离尘嚣的宽阔之地,将二人埋葬。在夕阳的余晖下,她亲手指挥车夫与几位临时找来的帮手,将棺材缓缓放入挖好的深坑中。泥土一铲一铲落下,直到两座新起的坟包在夕阳下静静地矗立,她好像看到年轻的龙素薇和龙清扬依偎在一起,在向她挥手告别。燃起纸钱与清香,香漪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再也不要有灾祸苦难。
钟景让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中途遇到大雪,提刑司派来与他接洽的干办官崔预直到中午才赶到烟霞县,他急于拿到证物,不断催促钟景让,莫要耽搁回程。
钟景让在钟家还有眼线,春草闲房并不难进。但事到临头,他却彷徨起来。不为他自己,反正烂命一条,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他在想香漪,如果能在漩涡之中找到一扇生门,让香漪能全身而退,他可以临阵倒戈,向任何一方屈服。
在烟霞县最好的酒楼春风楼的雅间里,钟景让与崔预隔着桌子对坐,桌上摆放着定窑的白釉茶具和几碟精致的点心,但二人无心品尝,各自怀着心事,相互试探、观察。
钟景让问道:“如果我将所有证物交给你,你能否保证我安然无恙的离开烟霞县?”
崔预不置可否:“提刑大人命我带回证物,但没有交代应当如何对待证人。”
官场中的人最喜欢模棱两可、故作深沉,钟景让本也是个打太极的高手,但现在时间紧迫,他没有耐心再与他磋磨下去。“崔干办可否与我去钟家走一趟?”
崔预转动着手中的茶碗,思索片刻,立起身道:“当然可以。我本就是来取证物的。”
钟景让带崔预进了钟家,钟大夫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肯出面见他。
“这位是提刑司干办官崔大人。”钟景让的脸上已经带上无法掩饰的沉重,这是最后摊牌的时刻,他必须保证自己的言行毫无纰漏,险中取胜,“这位是钟府大夫人,也是洪家的大姑奶奶。”
崔预是局中人,自是清楚钟大夫人的分量,笑道:“我虽远在百里之外,却也久仰钟大夫人的美名,您是位女中诸葛,闺阁中的楷模。”
钟大夫人淡淡一笑:“大人缪赞。”瞟一眼钟景让,她未曾想到他居然将事情捅到了提刑司,是她太过手软,应当早些杀了他的。
钟景让感知到大夫人的杀意,他不在乎。问道:“母亲,陈醉他还好吗?”
大夫人冷道:“他是你的好友,不惜用性命保护你,你就是这样报答他吗?莫忘了,他才是真正的钟家人。”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站起身来,“我想看看他,请问母亲可同意?”
大夫人阴着脸道:“你若有脸面对他,那就去吧。”
钟景让向崔预道一声:“失陪。”起身往后院走去。这大概是他与陈醉、青鸾的最后一面了。陈醉吃过药沉睡着,青鸾守在他身边,脸上都是担忧之色。
“青鸾。”钟景让低声从背后唤她。
青鸾回转过身,惊喜一下闯进眼帘。“阿客,你回来了!”
钟景让看看陈醉,示意她小声些。“陈醉好些吗?”
青鸾面上的喜色一下散尽,她无力的摇摇头。“吃了很多药,也请来好几位大夫,都说陈醉的病与钟家六老爷相同,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钟景让惭愧的垂下头,心中如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若不是为了自己,陈醉不会再次感染风寒。“是我不好,将你们牵连进来。青鸾,你一定也恨我吧,瞒了你那么多年,赚取你的信任和感激,我……我是个无耻小人。”
“阿客,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青鸾站起身,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却又收回手,“陈醉都跟我说了。他说,我背负的已经够多了,多一个人知道这桩惨剧,我的心里就会多一份沉重,所以他不让你告诉我真相。你和陈醉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
钟景让勉强笑道:“你们也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青鸾,等雨过天晴,我们回润州吧,回去过年。”
青鸾笑道:“好,咱们都想到一起去了,陈醉睡前还念叨要回去过年呢。拉钩好不好?谁若是变了,谁就是小狗。”
像小时候,两人勾起手指,还不忘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勾了勾沉睡中的陈醉的小手指,但钟景让却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真的要做小狗了。
从陈醉的房里出来,钟景让正想着如何跟大夫人单独谈一谈,却看见蕙芳站在门外等他。“二少爷,大夫人在厢房等你,她有话跟你说。”
第0083章
终章6
大夫人静静地坐着闭目养神。面前的香炉中燃着檀香,斜阳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身上,像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
“夫人。”钟景让推开房门,弓腰垂首站在她面前,像个孝顺的儿子在等候母亲差遣。
大夫人睁开眼睛,握紧手中的念珠。“说吧,你开什么条件?”
这话本是钟景让问过她的,如今形势翻转,换成她问他。
“夫人何出此言?”他明知故问,不过想要在天平上加重砝码。
大夫人半垂着眼睛,疲惫地说:“你把那位提刑司的崔干办领到我的面前,不就是亮出谈判的筹码吗?你若下定决心,直接将那些东西交出去就好了,怎会巴巴地跑来给我上眼药?不要再绕弯子了,你行事的风格我了解。你我当面把话都说清楚,将每一项条款都摆在台面上,明码标价,把这场生意谈好,免得今后再生后悔。”
钟景让钦佩大夫人,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女,自有临危不乱的风范。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道:“跟大夫人做交易,畅快。明人不说暗话,大夫人,我若将所有证物一并交出,你能放我跟香漪离开烟霞县吗?”
大夫人转眼看他:“一货两主,你这算盘打得好。”
“待价而沽,价高者得,人之常情。”钟景让道,“大夫人是个识货的人,当然明白我的用意,这些证物一旦交给提刑司,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是两败俱伤,没有一丁点儿利益可言。”
“你本打算玉石俱焚的,为何改变了主意?”大夫人乜斜着眼眸,“为了香漪?”
钟景让想了想,才说:“是,为了她能过几年正常人的日子。”
“我从来都没想过为难她。不过事与愿违,一步步走到现在,她深陷其中,怕是没那么容易抽身。”大夫人感叹,随后却又释然了,“钟家造的孽实在太多,罢了,我不再计较,你把东西交出来,带着香漪走吧,这一辈子都不要踏足烟霞县,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虽然人心难测,但我还是想赌一把。”
她答应得痛快,钟景让不得不怀疑,站起身笑道:“大夫人,说来说去,咱们怎么交易呢?这些货物如何交给你?”
“当然是对面交换了。”大夫人说,“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放你出门。”
“夫人也说人心难测……”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大夫人冷冷一笑,“交出证物,钟家和洪家不过毁誉,你和香漪失去的却是生命,孰轻孰重,你掂得清,我也掂得清。”
说到这里,钟景让却笑了起来:“大夫人可能不知道,萧教谕回来了,现在正在温家查案。我觉得他这一趟一定查出了些什么,许是三年前的旧案重提也不一定。钟大老爷的死疑点重重,你我心知肚明,母亲在青石县藏的人怕是也已被发现了。其实从某些层面来说,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果我不慎落水,也会紧紧抓住夫人,绝不松手。别的我不会,诬陷、栽赃、诋毁得心应手,加上我辛苦搜罗来得那些证物,夫人虽尊贵,怕也会落一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
大夫人气得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并不难。”他轻笑,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先放我们出城,待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叫人将东西呈献给夫人。”
大夫人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你不信任我,我就会信任你吗?”
两人再次僵持不下,却听蕙芳轻轻敲门:“大夫人,萧公子来了。”
这句话就像催命符,大夫人和钟景让的脸色都变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从敌人化成同盟。
“他可带着官兵?”大夫人颤声问道。
隔着门,蕙芳低声回:“孤身一人。”
二人略微松口气,再次对视。
“夫人,陈年旧事,不足为惧。可以推脱忘记,也可以找借口不提。怕就怕……”钟景让玩味的看着大夫人眼底的一抹绝望,故意留下另一半话不说尽。
“是的,王勤他还活着。”大夫人只能交出实底,“我命他藏在青石县桃源村,担心他会被萧公子找到,便叫吴掌柜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王勤很有可能已经被萧孟园找到了,萧孟园知道了钟伯恭之死的真相。”说到这里,钟景让顿悟,“原来王勤是夫人的人……怪不得,怪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夫人才是背后那只黄雀。”
“事不宜迟。”大夫人冷静下来,收起满心的猜忌和厌恶,“你现在就走,永远不许回头,逃得越远越好,最好隐姓埋名,此生不要被人认出。”
钟景让立即会意,大夫人想要将所有罪名都安在自己与香漪的头上,以此换取她自己的清白身,这就是她交换的条款。
“可是,萧孟园不是好骗的。”钟景让不肯轻易答应,“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况且此人身后的靠山不比夫人您的弱。”
“那是我的事。”大夫人傲慢的昂着头,“你若是识相的,立即就走,不要再出现在他和我的面前,这是我留给你们的生路,你若不想要,我绝不强求。”
钟景让决然的拱手,道:“一言为定。”说罢,转身离开后院,匆忙走小径,去往后门,但门外却守着衙差,不许任何人离开。他只好转向正门,正门却也有人把守,并告诫他说:“县尉大人有命,自现在开始,钟家只能进不能出。你若是想要硬闯,便随我们去大牢走一遭。”
这又是萧孟园提前布下的一步棋,他将所有人都装入他的局中,将钟家当成一个巨大的公堂,他要开堂审讯了。
“二少爷。”萧孟园揣着手从影壁后走出来,“不论有什么急事,先放一放,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你和大夫人。”
钟景让回转过身,笑道:“既然是萧教谕有话要问,我自然要奉陪。只不过,家中还有一位贵宾,是提刑司的干办官崔大人,难道也要将他拦在这里不成?”
萧孟园有些意外,但绝不屈服,道:“雪滑路险,天色昏暗,留崔大人住一夜再走也不迟。”
钟景让只好通情达理点头称是,笑道:“还是萧教谕想得周到,崔大人正在客厅中喝茶,请萧教谕移步客厅吧。”
萧孟园却摇摇头:“去春草闲房吧。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也应当从那里结束。”
钟景让的脸色一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故作轻松:“好啊。”
春草闲房许久未沾染人气,今夜又一次辉煌起来,灯笼挂满院子,满院未曾清除的积雪闪着晶莹的光泽,荒废的二楼烛光摇曳,按照萧孟园的吩咐放了几把椅子。大夫人已经坐在里面,看钟景让也被他拘来,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此次青石县之行,我对钟伯恭之死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如今人证物证都已经搜集齐全,再加上二位的证词,我想这案子也该了结了。”萧孟园犀利的目光划过钟景让和大夫人,“三年前的十月十九日晚,春草闲房中到底留下几个人,当夜又发什么了什么,二位比我更清楚。但事到如今,我依然没有弄清楚彦礼死后发生了什么,请二位给我个答案吧。”
既然已经摊牌亮底,钟景让也就不再藏着,道:“我并不知钟六老爷为何而死,但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洞房之夜,他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身子都已经僵了。”
这话与王勤的话对上了,萧孟园霍地起身,问向大夫人:“敢问一句,钟伯恭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死去的彦礼与香漪拜堂成亲的呢?”
大夫人摇头:“我不知道。萧公子,这个重要吗?彦礼他是病死的,并非谋杀,你不是已经验过尸了。”
“对你们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很重要。”萧孟园眼中含着泪水,“若不弄清楚来龙去脉,我这一生都不会心安。”
“萧教谕的私欲也很重啊。”钟景让毫不留情的讽刺他。
萧孟园坦然接受:“对,这是我的执念,无论怎么修行都无法消除。”
楼外簌簌风起,萧孟园站到窗前,看着一片寂静祥和的院落,这是他最后一个困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或者有没有一个跟彦礼长相相同的人?
一个悦耳低沉的声音穿透黑暗,随风飘进萧孟园的耳朵。“孟园兄,你好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他的世界。他的嘴角微微颤抖,随后是身体,他转回身,看着钟景让和大夫人,确认着真实性:“你们听到了吗?”
大夫人和钟景让也站起身,愕然的望着窗外,他们确实也听到这句话,并且十分确定就是钟彦礼的嗓音。
“彦礼。”萧孟园几乎落下泪来,他冲着窗外回应,“我在这里,彦礼,我在这里!”
大夫人低声问钟景让:“是不是陈醉?”
钟景让微微摇头:“不是。”
二人眼中充满不解,还有些许恐惧。
“放了他们吧,我会将所有真相告诉你。”钟彦礼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仿佛在灯光无法照亮的黑暗中,真的有一个冤魂在游荡。
“放了他们?”萧孟园犹豫起来,“为什么?钟伯恭是你的哥哥呀。”
“不要管那么多,你放他们走就是。”“钟彦礼”有些急躁,语气一变,就不那么像了,萧孟园一下听出破绽,向门外的衙役说了句什么,衙役领命而去,他继续站在窗边,像在引诱似的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钟彦礼”道:“我很好,你不必挂念,你把他们放走,我的良心才能得到安宁……”
这话没有说完,就听枯败的灌木丛里一阵响动,随后玄灵子和春生被揪了出来,二人瞅准时机,挣脱钳制,扭头便跑。
玄灵子气喘吁吁得苦着脸埋怨春生:“我说不可不可,你们非得撺掇着我来,这下好了,万一被他们抓住,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春生也没想到萧孟园居然心如明镜,有一对火眼金睛般能轻易辨出真伪,只好边跑边安慰他:“别怕,我对这宅子极为熟悉,咱们一准能找个屋子藏起来。”二人穿过竹林,以树木作为遮挡,一路跑进后院中,看到一座房子里亮着明晃晃的烛火,春生率先闯进去,却看青鸾正在喂陈醉喝药。
“春生,你怎么这样慌乱?”青鸾道,“是阿客让你来的?”
春生来不及解释,关好门,抓着玄灵子躲进床帐之中,不住地向青鸾和陈醉作揖:“青鸾姑娘,陈家少爷,帮帮我们,万不可暴露我们的踪迹,萧孟园要抓我们。”
说未说完,传来敲门声,青鸾忙将床帐掩好,问道:“是什么人?”
第0084章
终章7
萧孟园亲自追踪而来,他的眼神因深切的失望与被愚弄的愤怒而变得异常骇人,嘴角紧紧抿成一线,极力克制着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沉声道:“在下萧孟园,在追两名逃犯,请行个方便吧。”
青鸾打开房门,双手叉腰,做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深更半夜的,怎么能闯我的房门?我没有见到什么逃犯,只看到一群差人无端找茬。”
萧孟园努力保持克制,道:“叨扰姑娘是在下的不是,但我们几人亲眼看见两个蟊贼进了姑娘的房间,若不将他们擒拿归案,只怕会威胁姑娘安危。”说罢,一摆手,两名衙役便闯进门来,往四下寻找。
陈醉努力支撑起身体,喝道:“就算你们是官差,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进门搜查。凡事都需讲究个证据确凿、理由充分,我们并非违法乱纪之人,谁都无权擅自闯入!”
萧孟园不悦地转眼看去,只见微微的灯光之下,彦礼正靠在床头,愤怒的望着他,他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果真是他!
“彦礼!”他冲到陈醉的身前,喉咙里发出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哽咽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一时难以言明,只能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春生和玄灵子就跟他隔着薄薄一层帐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腿脚僵直麻木却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在心里求神念佛,祈祷这场噩梦尽快结束。
陈醉明白这是又将自己认作钟彦礼了,眉间皱了一皱,道:“我并不是你认识的人,我叫陈醉,在钟家养病而已。麻烦你快些带人离开,我看见你们这些官差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萧孟园呆呆地看着他,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人不可能是彦礼,彦礼早就化作一具白骨,他已然亲手挖出来验过了,况且就算彦礼还活着,不可能这样年轻。可是他的心却又不肯承认,固执地将这人当做彦礼,假装时间从未流逝,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一时无法说服自己放下这份执念,在矛盾中挣扎徘徊。
这样一耽搁,帐子中的玄灵子支撑不住了,冷热交替,他的鼻子瘙痒难耐,仿佛有一只细小的虫子在鼻腔里爬行,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忍耐,可还是不争气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是谁?”萧孟园掀开帐子,春生和玄灵子无处遁行,被他抓个正着,他无情的说一句,“带走!”又看一眼陈醉,嘴唇抖了一抖,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转身离去。
“阿客是不是有危险了?”陈醉担忧地问向青鸾,“这个姓萧的可是阿客的对头?”
青鸾关好房门,坐下安慰他:“就算是,阿客那么聪明,会有办法应对的。你不要多操心,喝了药好好休息吧。”
押解着春生和玄灵子回到春草闲房,萧孟园阴沉着脸问他们为什么要模仿钟彦礼的声音,这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春生挺身而出:“是我出的,只因为玄灵子曾经假冒过六老爷,我这才想让他装成六老爷的鬼魂来吓一吓你。”
萧孟园冷冷得看向玄灵子,不必发问,玄灵子便将自己三年前操纵钟彦礼拜堂的事说了出来,不断磕头道:“老爷,不干我的事,是钟伯恭叫我做的,我只是拿钱做事,其中缘由一概不知……钟伯恭他威逼利诱,说我要是不做,就让我没好日子过。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哪敢不从啊。”
钟景让攥紧拳头,钟伯恭做得好戏法,居然让香漪与一个死人拜堂!萧孟园脸颊泛红,平日平静如水的面容逐渐扭曲起来,他恨钟伯恭,他虽担着兄长的名头,却以亲情的幌子行着卑劣无耻之事。他将彦礼彻底地当做一个工具,随意摆布、肆意利用,就算彦礼以死抗争,尸体居然也逃脱不了被他操控的命运。
大夫人绝望地冷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讽刺。她本以为大老爷最起码对弟弟还存有一点慈爱之心、一丝骨肉相连的温情,却不曾想到他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在乎,谁都能欺侮,谁都可以拿来利用!
良久,萧孟园像在梦中醒来,他看着钟景让和大夫人,做出最后的决定。“王勤没有死,我本来想让他做证人,以此证明钟伯恭是被人谋杀,但现在来看,已经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
钟景让和大夫人都暗暗地松下一口气。
“但是大夫人,你为了隐瞒罪行,居然枉杀无辜之人,实属不该。”萧孟园讨厌草菅人命的人,皱眉望着大夫人,“若非我赶到得及时,你手下又多了一个冤魂!这却不能不追究。”
“我没有杀王勤!”大夫人起身与他对质,“我让吴掌柜带了一千两银子转交给他,叫他离开桃源村,离开青石县,另寻一个落脚处隐藏起来!王勤是个老实人,从没有背叛过我,我怎么会杀了他呢?”
萧孟园看大夫人言之凿凿,不像说谎,便揣测是吴掌柜见财起意,妄想杀了王勤私吞了银子,也正因为他的贪念,自己才能从死里逃生的王勤口中得到真相。
“我会找到吴掌柜问清楚原委。”萧孟园语气软下来,往事不可追,既然为非作歹、恶贯满盈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他没必要逆天而为,做一个不识好歹的伪君子、假道学,“你们各自回去吧,此事永不再提。”
众人未想到他居然如此通情达理,一个个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特别是玄灵子,难以置信的看看春生,意识到真的不会被扔进大牢之后,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说不追究,便就真的不追究了吗?”墙壁一翻,从暗室中走出面色阴沉的钟娇蕊,她为了照顾陈醉,这几天都住在钟家,今天傍晚看萧孟园叫人收拾春草闲房,便留了个心,她早就知道二楼密室,于是隐在密室中听到了一切,由此得知哥哥钟伯恭死于谋杀,与钟景让和大夫人脱不了干系。看他们居然轻描淡写的将一切化解,就此埋藏谋杀的真相,自然不甘,恨恨地瞪着在场的所有人,她冷道:“这天下不是只有烟霞县,烟霞县也不止你萧孟园一个做官的,你不过是个小小教谕,不入流的末等小吏而已,居然将命案就这样轻轻涂抹掉。我们钟家还没有真的死绝,最起码还有我钟娇蕊,就算女流之辈,我也姓钟!”
“娇蕊,不是你想得那样,这件事情非常复杂,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大夫人上前挽住钟娇蕊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钟娇蕊毫不客气的甩开她的手,道:“我叫你一声大嫂,是因为我哥哥娶了你。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对我大哥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