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出了紫宸殿,远远望向巨剑下的小黑点,听着身边的人汇报万年县发生的事。
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唤了声“裴霁宰”,吩咐她取来纸笔。
一道敕封万年县令为义勇侯的圣旨被迅速撰写出来,盖上了玉玺宝印。
天子口含天宪,宝印盖上的一瞬间,盛儿便感到身上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力气。
她抬起钢刀,没有去看布满肉芽的手背,向着滑腻触角掷了出去。
锋利的钢刀裹着凡人的勇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势如破竹地冲向了触角,刀刃砍中了后者的表皮,锵地一声,留下了一道轻微划痕,接着便咔嚓碎成了无数碎片。
北街、京城,瞬间寂静无声,片刻后一片哗然。
凡人触碰到了神,在祂的身上制造了一个几不可见的伤口。
明明是实力悬殊的体现,所有凡人却都欢呼雀跃,脸庞中露出了有荣与焉的飞扬神采。
而那从未正眼看过凡人的天神,触角上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漠然中夹杂着一丝冰冷。
尽管那道轻微划痕很快就愈合了,神灵依然前所未有地愤怒了。
祂握着巨剑,便要横扫九州,将冒犯祂的凡人碾成尘埃。
那似有若无、仿佛就快要消散的舒缓笛声,却在这时,如潺潺溪水,流过大周国境。
巨剑落下的势头被这些笛声一阻,接着,西南方向,顶天立地的巨人转过身,看了那剑一眼。
只一眼,剑身便发出了玉石之音,出现了一道道扭曲的裂纹。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赤阳子加入了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将提前准备好的长笛抵在嘴边,眼角流着血泪,吹奏起古老的舒缓乐曲。
巨人听着这舒缓单调的笛声,嘴角愉悦地勾起,探出手,抓住了破碎的巨剑,看向了巨剑上缠绕的滑腻触角。
夫椒城中,月娘怀里的婴儿·李昼嘴角流出了一串晶莹口水,眼眸微闭,无意识地砸吧嘴,像是梦到了什么美食。
了尘师太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发出了一圈金色佛光。
正在诵经的了尘师太惊愕抬头,死死盯着佛像。
她听到了佛主的教诲:“诛李昼,渡众生,佛国复兴,你便能成佛。”
第138章
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
说起佛国,
了尘师太便想起了前朝旧事。
大夏崇佛,禅宗最繁荣时,光是帝都就有五百多座佛寺,
十多万僧尼,就连皇帝都时常聆听高僧讲解佛法,
茹素吃斋以示事佛之虔诚。
佛门弟子最喜欢讲普度众生,然而,数量庞大的僧尼却并没有让众生过得更好。
僧尼拥有豁免劳役与赋税的特权,不足的部分自然就要普通百姓补上,兴建佛寺侵占了大量良田,
越来越多人失去土地,
只能将自己卖与寺庙为奴,那个时代的沙门,与如今的世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正因为崇佛太过,大夏亡国后出现了大规模灭佛事件,佛寺被推倒,佛像被毁坏,僧尼皆如过街老鼠,一旦被人遇到,
轻则一顿好打,重则格杀勿论。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为辟支佛,在梵语中意指出生在无佛时代的佛陀,
在没有老师教诲的前提下,
独自顿悟成佛。
此佛掌的是智慧与因缘,
因此了尘师太一直以为,
自己会来到李府,与李昼结缘,
是佛主冥冥之中的指引。
现在看来,佛主确实是有意引导她来到李昼身边的,只是目的并不是叫她监视李昼,确保李昼不会失控,也不是要她帮助李昼,让祂能更快驱逐掉渗透进来的天神。
她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与其他天神完全没有区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信徒,扩大自身的权柄。
明明,辟支佛是从那个人相食的乱世顿悟生死、得证果位的贤良之士。
明明,祂也不是没有见过寺院泛滥的乱象,不是不知道佛教过分发展的后果。
难道一尊智慧之佛,竟会如此短见吗?
了尘师太刚冒出这个疑问,心中就是一哂。
她不是已经知道辟支佛与其他天神没有区别了吗?竟然还会觉得,佛主会在乎人间大乱。
这个世界毁灭了,祂还可以去其他世界,还可以等乱世过去,等凡人像田垄里的韭菜,再次一茬一茬地长起来。
了尘师太自觉还未超脱生死,也不过是个凡人,看穿佛主的真实面目后,心里也不能不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然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她知道了,若她能将佛国复兴,这泼天功德便能让她立地成佛。
那可是成佛啊,这世间的出家人,哪个不想永离生死、无灾无劫,哪个不想修成金身、成就无上正觉。
光是想一想自己被称为某佛的画面,了尘师太都感到了一股无法克制的颤栗,仿佛魂魄都被滋养了。
了尘师太望着光芒内敛、神念似乎已经远去的佛像,第一次对佛主的教诲提出了疑问:“果真如此吗?只要杀了李昼,就能复兴佛国、即身成佛?”
衣饰华丽的佛像眼眸微垂,了尘师太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祂肯定地答复她说:“是。”
那么……
了尘师太从蒲团上站起身,披上了石榴红袈裟,戴上了璎珞,挂好了鳞纹板,对着佛像再次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转身径直走向了李昼所在的院子。
佛像上发出一道金光,刚刚远离了此地的佛主神念,悄悄送出了一缕,黏附在了她身上。
婴儿·李昼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正在读书的月娘。
月娘身旁,是她给李昼做的小书囊,书囊里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放文具、钱币、李昼爱吃的小点心。
虽然昼儿上学只需要从自己的院子走到了尘师太的院子,但既然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上学都要背书囊,昼儿自然也得有。
月娘在书囊上缝了只小狗,小狗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戴着金项圈,还穿了件肚兜。
李昼指着小狗说:“它穿得和我一样。”
月娘抿了抿唇,眼底满是笑意:“昼儿喜欢小狗吗?”
李昼看了眼自己面板上“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称号,骄傲叉腰:“我就是最可爱的小狗。”
月娘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顶:“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既然昼儿醒了,月娘便放下书,打算陪孩子玩一会儿。
但下一刻,她看到趴在李昼肩膀上的蜜蜂抬起了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外。
这只蜜蜂的来历她没有问过,但直觉告诉她,蜜蜂的身份恐怕与盆里养的那只蛟龙不相上下。
见它摆出这副姿态,月娘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跟着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尘师太从门外走了进来。
月娘的眉头便又松开了,只是有些惊讶地说道:“师太怎么没在礼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她平时都看在眼里,除了给昼儿和大郎上课以外,绝大部分时间了尘师太都在佛像前做功课。
了尘师太平静地说:“今日有些事想和昼儿说。”
月娘摆出了倾听的姿态,了尘师太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想和昼儿单独聊聊。”
月娘疑惑地看了眼李昼,后者正悄悄把头埋进书囊里,嘴巴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到娘亲的视线连忙抬起头,假装无事发生,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嘴边的糕点渣出卖了。
月娘给她准备的课间零食,甚至没能活到上课的时候。
“师太的意思是,我也要回避吗?”月娘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尘师太,眼中暗暗多了几分警惕。
了尘师太垂了垂眸,眸底金光一闪而过,抬起时又恢复了正常,语气肯定地说:“接下来的话,月娘不适合听。”
“我是她娘亲。”
“是吗?一个凡人,会是邪祟的亲娘吗?”
月娘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伸手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李昼揽进怀里,脸色沉下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尘师太的恶意已经昭然若揭了,她想做什么?她终于想起来李府的目的是诛邪祟了吗?
可昼儿……昼儿……昼儿还只是个孩子。
“……你想对昼儿做什么?”月娘捂住了李昼的耳朵,害怕她听到这些诛心之言,李昼纳闷地仰起脖子,看了看娘亲,嘴角的糕点渣落在了肩膀上,被蜜蜂接住,送回了她手边。
李昼把点心渣抿进嘴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尘师太说:“本来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的。”
了尘师太看了眼月娘,抓起璎珞,语速飞快地诵念:“归命一切智世尊了达三世大灯明,归命无上出要法并及应真诸胜僧,我闻寂静辟支佛悟解因缘之所行,心无瑕秽除烦恼善护禁戒常清净……”
随着她的诵祷,一只高耸足印在她身后浮现出来,足上每根脚趾都刻有八根幅条的法.轮。
足印中散发出金色佛光,向着月娘与李昼袭来。
月娘抱着李昼猛然后退,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被了尘师太的袈裟盖了个正着。
了尘师太一边攻击她们,一边用自己的袈裟保护她们。
月娘在黑暗中和李昼对视了眼,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看不到,袈裟外,了尘师太脚尖一转,扭头对上了那只高耸足印,周身璎珞环绕,散发出决然杀意。
辟支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有机可乘。
她是李昼的老师,是三界众生之一,神佛要杀她的学生,要抛弃世间凡人,那她即便只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
佛要诛李昼,就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第139章
辟支净土一日游
黑暗中,
李昼看到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三条提示。
李昼:是是是。
记性很差的李昼看到两个亲友名额,立刻想起娘亲好早就说过想要出门旅游。
那肯定得去了。
一个名额给娘亲,另一个就给了尘师太吧。
李昼从袈裟中探出脑袋,正好看到了尘师太站在一只竖着的脚印对面,面如金纸,
周身环绕的璎珞珠子无声炸裂。
琉璃、玛瑙、砗磲等象征着光明灿烂的珍宝碎成粉雾,
轰然爆开。
怎么回事?热胀冷缩?丁达尔效应?
李昼把自己知道的、能和眼前景象联系起来的知识点都过了一遍,还是一脑袋问号。
毕竟她也不是佛修,没学过佛法。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李昼看得出了尘师太马上就要因此受伤了。
这可不行。
好不容易抽到个大奖,怎么可以受伤耽搁。
时间因为她的这个念头变得无比迟缓,她却不受影响,行动如常地抓起肩头蜜蜂,在它耳边小声说:“用你的翅膀扇个风,
把这些东西都扇飞。”
蜂人看着那蕴含佛门至高妙法的高耸足印,呆了呆:“我?”
它才犹豫了片刻,便感受到一股超凡之力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那是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伟力,
强大得不真实,
让人仿佛坠入了自己的梦境。
一旦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个梦,
梦境主人便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
蜂人此刻便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在这缓慢流淌的时间中,
它轻飘飘地飞到了了尘师太身旁,扇动起还没指甲大的翅膀。
一股超越维度的飓风便由此掀起,
将尘雾与脚印吹得微微一荡,仿佛只是将华丽绸缎捏起一个小小褶皱。
然后,以这褶皱为原点,湮灭出现了。
尘雾与耸立脚印仿佛被空气吃掉了一般,倏然消失了。
了尘师太全身华丽的装饰也随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黄色粗布僧衣。
她仍稳稳站着,呼吸却变得十分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
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受什么致命伤。
了尘师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还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李昼松了口气,跑到了尘师太身边,抓起她的手说:“老师,要不要去辟支净土玩?”
那不是辟支佛所在的清净庄严世界吗?
昼儿是怎么知道的?
了尘师太愕然地望向李昼,听到一阵脚步声,抬起眼,看到月娘垂着眼,把艳丽袈裟披回了她身上。
这件袈裟,因为沾染了李昼的气息,没有像其他华丽衣饰一样消失。
了尘师太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攻击自己供奉的佛主后还能存活。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她不仅活下来了,甚至没有受太多伤,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这些年修炼的法力。
野鹤庵虽以野鹤为名,法力的外在体现却在衣饰上,越是法力高深,越是美轮美奂。
修为没了固然可惜,但能保住命,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更不要说,因为用这袈裟去“保护”李昼和月娘,竟还存下了一部分力量。
了尘师太低头看向满眼期待的李昼,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所谓的“保护”多么自大了。
虽然不知道辟支佛是从哪里判断出自己有机可乘的,但祂显然判断错了。
李昼的世界里,就没有“状态不好”四个字。
祂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不会受伤的神。
月娘抱起李昼,没问了尘师太刚才的举动是要做什么,也没问“辟支净土”在哪,只是说:“昼儿想现在就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