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身上有很浓重的硝石和朱砂味,白狐轻轻叫了两声,把头埋入庄理宽大的衣袖里。
它漂亮到出尘,尖细的脸型,无瑕的细密绒毛,叫声柔婉,令人闻之欲醉。
方士直接掏出几张黄色符咒拍在案上,斥道:“妖孽!”
白狐的尾巴尖被吓得立了起来。
庄理用手托住狐狸柔软的爪垫,把它藏于宽袖。
小动物的颈子轻轻蹭他的胳膊。
“不是妖孽,”庄理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如钟磬般动听,“众生有灵,它愿意陪着我也是一桩缘分。”
庄理探花郎出身,容貌气度不同凡俗,眼波流转间,像悲天悯人的神佛。
那些到处游离的术士被他的气势镇住。
嘴却还是硬的:“庄大人执迷不悟,必要遭劫难。”
庄理端茶送客。
一行人拂袖而去后,府内又只剩下雪落竹林的簌簌声。
庄理的面孔上带着疾病的潮红:“小狐狸,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找个更好的主人收留你罢。”
他是被政敌弹劾,驱赶来北境的。
荒凉的极寒之地,多是短命人。
庄理背后的家族势力虽庞大,但他所处的一支人口凋零,并没有靠山能为他托底。
他的每一步都行在刀锋。
他不愿意趋炎附势,揣测圣心,孤臣直臣,不知道哪一秒就陷入死棋了。
风吹着雪,破窗而入。
浩荡的雪片大如宣纸,倾泻到摆在窗边的一株白梅上。
庄理起身去关窗子,他已经很瘦了,红袍晃荡之中,骨架支离。
狐狸哀哀地低叫两声。
人为什么这样脆弱,人生病垂死之际会是何种痛苦滋味?
它无法知道。
因为庄理永远隐忍克制,不会叫痛。
它有些恨自己还有几百年的时光可以虚度,他只不过是一只胸无大志的狐狸。
如果命数可以改变,它多想将冗长的寿命分给庄理。
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主人了。
春天带它去桃林赏花,夏天看风荷,秋天在枫叶空山之中长眠一宿,冬天燃炉火听灯花阵阵。
这样的日子曾以为会有许多。
直到岁暮白头。
白狐浅茶色的眼瞳里,竖直垂下了几滴泪。
发誓想,无论几生几世,它都会找到庄理。
庄理对他的那些好,他都会一一偿还。
即使用眼泪,用鲜血。
飞机凌驾于云层之上,西南春季多雨,空中的积云很厚,遮挡住了连绵不断的高山。
沈怀??的头微微侧着,在睡梦里时不时挣动几下,难以安眠。
庄弗槿盯着他眼角的泪花,展开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庄理。”沈怀??在梦里低语。
似乎是一个糟糕的梦境,泪水蓄积,最终顺着雪白的腮流淌而下。
庄弗槿转头看剧本。
又是庄理……
只有庄理。
沈怀??从前呓语时,也会叫庄弗槿的名字。
不知何时起,就不再唤了。
有些抓不住的东西正从掌心流逝,庄弗槿感到烦躁。
明明沈怀??在自己身边,可就是像一泓溪水,留不下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在失去。
庄弗槿还没明白,那是一种生命力的流逝,沈怀??的身体羸弱如风中细沙,一吹就散了。
他不懂,因为他是处刑沈怀??生命的刽子手。
施与者,是不会询问被害人的感受的。
飞机在气流中一阵颠簸,沈怀??睁开湿漉漉的眼睫毛。
他的眼里空洞无物,稚嫩而纯粹。
几秒钟后,才映照出机舱里的一切。
原来不是明朝,恩公也没有在他身边。
沈怀??垂下了眼睛,用手背擦满是泪痕的脸颊。
“你梦到什么?”庄弗槿问他。
沈怀??摇摇头。
他的抗拒令男人愤怒。
“有什么隐瞒的,不还是你那个短命鬼恩人。”庄弗槿咬牙,“有时候我会相信你是个臆想症患者,你在怀念你脑海中构想出来的不存在的人。”
沈怀??望着庄弗槿和庄理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是一个人的两世,可彼此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不是的……庄理真的存在过。”
沈怀??忽而体会到悲凉,若自己死了,庄理就只剩史书上的寥寥数笔。
谁还会怀念他?
“我最近很频繁地梦到他,可能是因为我也快死了。”
他们在班机上谈论生死,空姐的高跟鞋发出嗒嗒响声,走到沈怀??跟前询问他需不需要纸巾。
沈怀??接过,擦去眼泪。
庄弗槿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动容和共情。
反而沈怀??的多愁善感让他觉得麻烦。
“不要胡思乱想。”
沈怀??呆呆地不说话了。
他看窗外的云,紧密地积压,不知蓄着一场多么宏大的雷雨。
机舱内响起乘务员的播报声:“飞机高度正在下降,预计三十分钟后到达西塘市。”
西塘市的嘉陵小镇,沈眠生长的地方。
也是《狐仙》的拍摄地。
沈怀??对剧组的决定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利,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消化这个事实。
他如同沈眠背后的影子。
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因为庄弗槿对前任的怀念。
沈眠不存在了,他才能够上得台面。
西塘市的三月份没有京城冷,但很潮湿。
成排的黄葛树的根须垂散在空气里,迎风摆动。
沈怀??穿了件长及脚踝的风衣,这是品牌方送给庄弗槿的,庄弗槿丢给了他。
码数大了两号。
颜色是浅咖色。
它随意地被沈怀??套在身上,肩膀宽出许多,肥肥大大的袖子被折了两道上去。
有种很率性的文艺感,在西塘的风里,衣摆被吹成一朵淡色的花。
沈怀??的手插在口袋里,庄弗槿在他旁边抽烟。
两道身影相距近一米,气氛漠然,冷淡,又有些缠杂不清。
陈雾走在后头,感叹地想,沈怀??开始学会不把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庄弗槿身上了。
那种坦荡、不加掩饰的爱意,比西塘的阳光还真贵。
时间真的能改变人。
庄、沈现在看着只是像一对走到穷途末路的夫妻。
即使用各种手段粘合彼此之前的裂痕,也回不到几个月前了。
数月之前,在雾山,沈怀??看庄弗槿的目光里淌着蜜。
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雾叹口气,追上去对两人说:“新电影马上开机了,要不要,炒炒热度。”
沈怀??漂亮的薄唇抿着:“我都好。”
“没必要。”庄弗槿说。
天阴沉得厉害,快下雨了,沈怀??觉出一点冷,裹紧衣服,脚下走得更快。
被剧组安排来接机的车早停在停车场。
庄弗槿先上车,选了后座第一排的位置。
沈怀??上车时,弯腰越过他,想径直到最后的角落里,男人扯了一下他的胳膊。
沈怀??失去平衡,一下子歪坐在庄弗槿身边。
“师傅,开车。”庄弗槿说。
沈怀??默默地往一侧挪了一下,离身边人又远了点。
忽冷忽热成为了他们相处的常态。
这次别扭的导火索是飞机上的那次拌嘴。
庄弗槿以为仅仅因为庄理。
可导致沈怀??沉默的原因,更多的是汽车正行驶过的这片土地。
西南的山水环绕创造出来的一座城,雾霭迷津,山茶绚烂。
沈怀??看这里的一切仿佛都透过它们看到了沈眠。
沈眠的气质,沈眠的饮食,沈眠会在一天中的哪个时间看到太阳的东升西落。
曾经遥远的白月光,此刻化为实质,像子弹一样穿透沈怀??的胸膛。
在西塘,他永远赢不过沈眠。
第111章
身体的第一反应不会骗人
去嘉陵县,一路山形陡峭,层峦叠嶂,地势险之又险。
下午三点后,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且越来越大,逐渐如玉珠一样敲打在车窗上。
盘山路因此显得更加晦暗难行,山猿哀啼,四面回声。
司机是本地人,常在这条路上来去,行至一个岔路口,打满方向,把车开到了一条古木栈道下躲避。
用着浓重的口音对车上人说:“城里来的老板们,咱不能再往前走了,怕有山洪,不安全。”
这条木栈道悬于半空,恰好能为他们遮挡风雨。
沈怀??扒着窗户往外看,雨下如注,附近的悬崖石壁下有几间小屋,亮着灯光。
司机下车抽烟,他也跟了下去。
司机蹲在一块石头上,抽的是本地产的土烟,味道很辣很呛。
但在潮湿黏腻的雨声中,这点味道让人觉得畅快。
“尝一根吗?”
司机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烟包。
沈怀??很自然地想接,却想起自己现在算怀着孕。
猿鸣愈发哀切,雨花溅到衣服下摆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摇了摇头。
司机也没说什么,盯着他身上昂贵的风衣看了一会,转身去打开了车的后备箱,黝黑的手翻找片刻,提了一件雨衣出来。
“穿着吧,也当取点暖,我看你脸色比这雨还白。”
雨已经把空气都充斥满了,淡青色的远山只露轮廓,奇异波谲,像被放大百倍的鬼怪。
一根烟抽尽,司机又蹲下,打开手机摆弄,神情有些焦躁。
这种环境下显然没有信号,沈怀??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问:“剧组给你定了必须回去的时间吗?”
他以为对方在担忧路上耽误了,没法向剧组交差。
“不,是我老婆,”面容黢黑的汉子揉了揉头发,“出门前答应她晚饭时能回,还给她带了礼物。”
提起妻子,他呆板的脸上露出点温柔。
他拉开外套的拉链,从内侧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布包。
一把牛角梳躺在里面,被布和塑料袋缠了好几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沈怀??笑了笑,湿冷的悬崖之下,面孔像一朵洁白的广玉兰。
司机却觉得他悒悒不乐,问:“车上那位不是你丈夫吗?”
两位明星之间的关系,连他都有所耳闻。
沈怀??在青石上挪了挪位置,抱住膝盖,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背上,轻轻道:“是的。”
“那你们从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
“闹矛盾了。”
“那多久才能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