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微微叹了口气,唇间呵出一道白雾融在雨帘里。
雨点敲击石山的声音单调无聊,司机好心地关注他和庄弗槿的冷战。
对方的率直是京城里没有的。
属于这连片的茫茫大山。
“也许好不了,有些矛盾解不开。”
“怎会,如果嫌隙那么深,就不会选着去结婚了。”
司机深褐色的眼珠里流露着不解,看着沈怀??,细皮嫩肉却又愁眉不展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城里人?
可按照他们嘉陵县的眼光,这样漂亮的人是山神娘娘转世,受到祝福要平安喜乐一生的。
沈怀??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暴雨时分的空气,冷的,带着土腥味,灌进肺里,把在京城里残存的废气挤轧出来。
密林是狐狸赖以存活的地方。
几百年前被人类驯化后,沈怀??就很少再如此密切地贴近自然。
这里才算他的母亲,朝阳雨露,林间晚照。
“谢谢你,大哥。”
沈怀??的下巴埋在风衣高高束起的领口里,露出的一管鼻梁百如糯米。
司机挠了挠头。
他不懂自己为何被道谢。
此时再看沈怀??时,愈发觉得他美得惊人,不是刚上车时那种灵魂空洞的瓷质雕塑,而是吸饱了灵气的山中飞鸟。
生命的活力远远比寂静动人。
沈怀??再次上车时,手里捧着两块从附近农户家买来的烤红薯。
天色彻底暗了,雨势也转小,车打开了灯,重新转弯驶入了山路里。
后排,陈雾刚从睡梦里苏醒。
“陈经纪。”沈怀??把插着木勺的红薯递给他。
陈雾迷迷瞪瞪地接了,才想到说:“弗槿先吃。”
庄弗槿的唇绷成一条直线,他的脸色比上车时还差。
像天际滚滚欲来的乌云。
没理会陈雾,他拉着沈怀??潮湿的衣领,道:“跑出去一会儿?就开心了?”
他一直没睡,看着沈怀??和那个乡野汉子畅谈许久。
沈怀??对谁都是一样的笑,杏眼桃腮,纯洁无辜。
沈怀??的身上还沾着浓重的雨水味道,被迫和庄弗槿对视。
窗外陡峭的岩壁几乎是贴着车身划过,偶尔听见小石子滚落路面的声音。
在这种摇摇欲坠的山林环境的衬托下,庄弗槿的眼睛显得深之又深。
“来这里拍戏还是为了寻找沈眠吗?”
“我的余生都是在追随他。”
“那为什么拍白狐的故事……”
“因为以后陪在我身边的会是你。”
“算是一场交接吗?”
沈怀??眼里有一场从远古时代持续到如今的降雨,迷蒙深奥。
他快要被庄弗槿无孔不入的控制欲逼到发疯。
庄弗槿想要的东西太多,信念感太强。
他自信沈怀??的未来都会是他的。
带沈怀??来嘉陵,带他看沈眠的点点滴滴。
像在用细小的刀雕刻一只泥塑的面容。
沈怀??是他的作品,将在他的手下拥有灵魂――用眼睛看沈眠见过的东西,用脚走沈眠走过的路。
上位者都讲究这个,即使养的是一支假花,也要它馨香馥郁,剪除旁枝斜岔,每一片花瓣的展开都要按照主人的意愿。
庄弗槿确实有手段,用在沈怀??身上的心思足够让一只最烈的野兽服软折腰。
沈怀??在动荡的车厢里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失神地又低语道:“一场交接……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让我成为他。”
曾经他和庄弗槿谈崩,在晚上离家出走。
那之后,庄弗槿再也没有和他提过让他按照沈眠的性格活着。
他以为男人打消了念头。
原来是要更换一种更尖锐的办法。
庄弗槿像一种剧毒,时刻浸染他,丝丝缕缕,附骨贴筋。
车窗外浮现出点点跃动的光源,橘红色的灯盏摇晃在悬崖下。
见气氛不对,司机开口解说眼前的风景:“马上要到嘉陵县的大桥了,下面流的江水,渔火都是船上的渔民在过夜,点上的。”
车也终于出了群山,道路变宽阔,有几辆反方向的车迎面驶来。
一束车灯晃过沈怀??的眼睛,他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会有车辆突然打开远光灯。
强光照得视野里惨白一片,一切都看不分明,司机警觉地踩住刹车。
用方言骂:“哈麻批!”
前面那辆车加速朝他们冲来。
他们的车子即将行驶上大桥,司机咬咬牙,主动把方向盘转向桥墩,脚压下油门,车贴着水泥栏杆飘过。
破旧的蓝色卡车就没那么幸运,砰的一声撞破护栏,车头蹿出去一大截,半悬在了桥梁上面。
雨丝击打在水坑里,搅碎了灯火的倒影。
一车人惊魂未定。
沈怀??反应过来时,他身侧的车窗在刚才与栏杆的刮蹭中已经破碎了,江风灌入,他的皮肤迅速降温。
而他的身体正背对窗户,挡在庄弗槿面前。
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伸出双臂紧紧护着庄弗槿的头。
如果刚才汽车侧翻,沈怀??将会是对方的人肉垫子。
司机最先反应过来,猛然推开门,气冲冲地下了车。
黏湿的雨夜里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第一次上路?没有长眼睛噻?”
沈怀??如梦方醒,慌忙地松开手,靠在失去窗户的车门上,气喘吁吁。
庄弗槿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注视着他。
身体的第一反应不会骗人。
无论他们刚刚正在吵着多么激烈的架,当死亡降临,沈怀??的选择是扑到他身上帮他挡。
江上的渔火仿若沈怀??闪闪烁烁的眼眸。
庄弗槿移开视线,对陈雾说:“也出去看看。”
很快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怀??缩在角落,不言不语。
庄弗槿也是混乱的,仰面靠在座椅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杂音。
明明只离了几米,却像隔着数个光年。
这场没有爆发的车祸,发出的动静极大,很快附近的居民闻声围了过来。
他们聚在一起发出议论,一会儿说这个小轿车看着就很贵,一会儿又说卡车司机面生,不知道哪来的。
庄弗槿摊开一只手伸向沈怀??,问:“怕吗?”
怎么会不怕?
死亡擦身而过,那一瞬间沈怀??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庄弗槿。
不要有事,不要像庄理一样死在他的面前。
“庄弗槿,你要长命百岁。”
男人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沈怀??眼里的水光比一路绵绵的雨更恼人,沉重的情意,欲说还休的缱绻。
庄弗槿的心里有些发堵。
“你就这么想让我活着?我活一天就要折磨你一天。”
风带着雨丝吹到沈怀??的后颈,他身体战栗。
空中似乎又传来无常带走恩公魂魄时所说的话:庄理生生世世都活不过三十岁,除非有人能解开他的厄运。
第112章
我认得你,沈眠,你回来了?
这一世的庄弗槿,看起来平安健康。
无灾无殃。
沈怀??很开心地见他度过了二十九的生日。
没有像庄理那样随后一病不起。
他以为幸运的神终于青睐庄弗槿了。
可今晚死里逃生,让沈怀??的心又悬到半空。
庄弗槿把他从漏雨的窗边拉到车的最后一排,沈怀??的身体颤抖,僵硬,他是真的害怕。
四处进风的车厢成了属于两人的孤岛。
沈怀??手抓住庄弗槿的衣袖,再试探着向上,环住他的脖子,清冽的梅香抱住了他。
他埋在庄弗槿的胸前,失声而哭。
群山合围的小镇上,桥头成了此时最热闹的所在。
人声喧嚣,雨声残响,
庄弗槿被怀里的人倚靠着,像沈怀??的世界里仅存的一叶扁舟,能救他于水火。
男人闭了闭眼睛。
庄弗槿不止一次好奇:沈怀??还喜欢自己吗?
数度夜晚床榻之上,在背后环住沈怀??时,庄弗槿都想问一问熟睡的人:“你对我的心意一如既往吗?”
庄弗槿明明是自私又狂妄的,狂妄到了极致,甚至希望无论他如何伤害沈怀??,沈怀??都依然爱他。
今夜,他又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沈怀??是一团棉花,任由他揉圆捏扁,缓过一会儿,仍会变成原样。
“你爱我,沈怀??,你把我的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江面上传来几声鹧鸪的清啼。
哀哀婉婉,凄切动人。
配上庄弗槿沉厚如乐器的声音,无形中产生一种压迫的氛围。
沈怀??的心事被看透了,整个人发着抖往后缩。
庄弗槿的手横在他腰背,男人脸上被陆铎辰打出来的伤口还没好,显得他有几分凶。
沈怀??眸光闪烁,委屈,心虚,惊魂不定。多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男人俯身,要同他接吻。
沈怀??后脑贴在车窗上,耳畔全是风雨声与打鱼人漫长的渔歌。
心脏乱跳,手足无措。
可此时突然有人敲了敲车门,几秒钟后拉开了车锁。
陈雾“哎呦”叫了一声,连忙转过头去。
沈怀??双手捂住了脸。
“什么事?”庄弗槿面色不佳。
“弗槿,刚才的事好像没那么简单,”陈雾依然侧着身子避嫌,汇报道,“外头来了那么多当地居民,都说不认识卡车司机,警察用仪器一查,发现他是醉驾,而且……是一位在逃通缉犯。”
庄弗槿到桥边查看状况。
一辆吊车正把车头严重凹陷的卡车拉到桥梁中央。
卡车司机也是命大,冲出护栏的巨大撞击力压垮了副驾驶座的全部空间,而他安然无恙。
他此刻被警察用手铐铐着,酒气熏人。
看着才二十多岁,圆寸头,矮个子,身材严重发育不良。
警察拿着一个本子走到庄弗槿身边,说:“听他们说这辆被撞保姆车是你的。”
庄弗槿点点头。
他投资了《狐仙》,组内设施都出自庄氏。
“你可以申请赔偿。”警察同志指着犯罪嫌疑人,“他清醒后我们会联系你。”
“不需要赔偿。”
两百万的车,比那人的命还贵。
那他就要人命。
“我要对他提起上诉,一告到底。”
庄弗槿给身在京城的律师打了电话,让他接触今晚的案情。
寒凉的细雨淋湿他的鬓发,他的眉眼比夜色更黑。
沈怀??取了一把伞,递到他手边。
庄弗槿看了对方一眼,撑开伞,把沈怀??也圈进来,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嗯,那就这样,对了,最近尤其要注意盛玫的动静。”
庄弗槿抬头往庄弗槿,夜幕下,对方身上的黑色大衣锋利地垂坠着,像战斗的箭簇。
他几通电话打出去,很快,又来了几辆警车。
不再是派出所的民警,而是县里的,他们还说,市里的警察也在赶来的路上。
只是山路泥泞难行,要后半夜才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