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她绝不肯在慕道瑛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隔了一会儿,那大脑犹如被针刺的感觉这才渐渐散去。
倘若慕道瑛细心留意,必能注意到刘巧娥双眼清明,如拨云见雾,灵醒冷酷更胜于前。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路向着西门的方向赶去。
明明一路倒也算顺遂,可慕道瑛却总有些惴惴难安之感。
这并非他杞人忧天,主要是因为,他平日里实在是太倒霉。
任谁也想不到,玉清观那位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许是因为他出身优渥,天赋异禀,天生灵秀,好似将一切好处都占尽了,老天爷便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慕道瑛每每下山,常常是路断桥塌,匪盗横行。
偏他又是个古道热肠,爱施以援手的。
那寻常人眼里再粗陋不堪的骗术,都能骗得慕道瑛心甘情愿地交出钱来。
不管是求乞的,葬父的,碰瓷的,卖冻的,诸如此类江湖伎俩,都能将慕道瑛骗个身无分文。
常常出门前还是仙风道骨,足不染尘的道长,回来时钱财散尽,衣裳褴褛,满身风霜。
玉清观师兄弟师姐妹们,私下里都忧愁,这骗骗财也就罢了,就怕慕师兄早晚有一天被骗色骗身。
故而,长久以往,每临要事,慕道瑛心头都萦绕一股不祥的预感,直觉老天爷必不会令自己如此顺遂。
临近西门前,两人特地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身凡人粗布短衣。
他二人一男一女,年岁相仿,便索性扮成一对普普通通的凡人爱侣。
因合欢大典,观者如潮,连往日里偏僻的西门也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只是不比正门繁华,守卫也远不比正门上心。
原本照计划,二人乔装打扮之后,又有混淆咒法护身,只需低调行事,混出门去便可。
孰料,迎面正撞上一妇人携一幼子而来,幼子顽劣,跑跑跳跳,正冲刘巧娥撞来。
以她目力身手,躲开一个凡人冲撞自然绰绰有余,奈何身边人们挨挨挤挤,摩肩擦踵。
刘巧娥又怕暴露修行者的身份,一时之间竟没能躲开。
将那幼子一撞,竟正巧撞到个守卫面前。
慕道瑛第一时间便觉察出刘巧娥的异状,忙去搀扶。
“……娥娘,”尚未适应这过分亲密的称呼,青年顿了顿,飞快地,温言询问,“你可无恙?”
宛如关爱妻子的,最寻常的丈夫。
刘巧娥搭着他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慕道瑛微微松了口气,干脆扶着刘巧娥顺人潮而出。
孰料,那守卫却蓦地叫住两人:“站住!”
也不知是这守卫值守多时,正百无聊赖,心血来潮,多管闲事。
还是慕道瑛这强大的运道又发挥了作用。
总而言之,这守卫瞧了两人一眼,倏懒散道:“你们,抬起头来。”
慕道瑛心下一沉,缓缓抬眸。
那是怎样一双眉眼,汇聚千山万水之灵秀,粗布麻衣,仍难掩神秀光彩。
守卫吃了一惊,露出惊艳之色。回过神来,又生出许多疑虑来。
凡人又怎会有如此容貌?
既有如此容貌,却粗布麻衣,遮头遮尾,必定有鬼!
“什么人?!”
慕道瑛心知躲不过去,不论如何也要先将刘巧娥送出去再是。
“你先走。”青年轻声道,伴着掌心抵她背心往前一送。
慕道瑛身形后撤,一眨眼的功夫,在众人尖叫声中,便已同守卫交掌了三下。
起先的一个守卫不敌他掌力,败下阵来。
但更多的守卫却在此时合围而来。
那落败的守卫捂住胸口叫道:“那女的!那女的也别放跑!”
慕道瑛受伤在前,灵窍又多处被封,接连几场战斗下来,只觉胸口血气翻涌。
只想到刘巧娥受自己牵连,不论如何,也要先助力她脱困,唯有强行忍耐而已。
人群陷入莫大的骚乱。
慕道瑛踏罡步斗,暗以隐沦五假之术,以一敌十,在众守卫间辗转腾挪。
青年背纤腰细,身形飘忽,一如翩翩柳絮杨花。
但奈何双拳终难敌四手,突来一掌正中他前胸,慕道瑛喉口沤血,强咽了下去。
骈指雪白,当空一划,正当还指反击。
后心却突来一剑!
一掌一剑,一前一后,正将他前后阻断。
慕道瑛遽然抬眼!
回首相望,却对上一双冷酷双眸。
鲜血顺着他唇瓣淌下。
慕道瑛却无暇他顾,只紧紧盯着身后偷袭之人,执拗问:“为何?”
那人剑尖垂点,剑光倒映出寡淡刻薄的面容。
“慕道友行道多年,心性倒是纯善天真,今日,在下便教道友一个道理。”刘巧娥嘲道,“这道理便是——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
在场守卫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这年轻道子的同伴竟会突然反水。
正面面相觑,游移不定间。
为首的一个当即作出决定:“将这女的也一并拿下!”
“谁敢?!”刘巧娥厉喝,袖中抖落块令牌。
那小统领面色一变:“这是——陈总管——”
掌大的令牌,通体呈莲花状,花下游曳一条小鱼,衔食莲衣,莲蕊上书一个“陈”字。
这正是合欢宫大总管陈玉柔贴身玉牌。
刘巧娥道:“既认出来?还不闪开?”
在众人瞩目之下,刘巧娥抱起慕道瑛,转身往合欢宫而去。
慕道瑛面色苍白,薄唇紧闭,不断有鲜血顺着他嘴角淌下,明显内伤极重。
刘巧娥的动作不算温柔,一路抱着他纵高跃低,颠簸起伏。
慕道瑛却一声不吭。
“怎么?”刘巧娥嗤笑说,“慕道长怎么不肯说话了?是觉得被我这小人所骗,感到耻辱?”
慕道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语气很淡,嗓音也虚弱。
“你自心知肚明,瑛又何必多言?”
刘巧娥勃然大怒!
低头看了眼怀里虚弱的青年男人。
见他错开视线,眼睫低垂,似乎吝于看她。
想不到一向仁善到有些龟毛的慕道瑛,竟也有如此伶牙俐齿,冷嘲热讽之时。
但今时不比往日。
刘巧娥只气了一瞬,便飞快平息了怒火。
她如今记忆恢复,又何必跟这个小角色置气?
是。
到现在为止,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是刘巧娥。
也是名震东华仙门正道,魔门八宗的合欢宫之主——无垢老母!
第17章
所以,她自见他第一面起便深恨他。
刘巧娥今日临时反水,说来既是为今日之事所激,也是一早下定了决心的。
她化身刘巧娥,来到慕道瑛身边,既是巧合,也早有来由。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知慕道瑛,她知晓他性格清雅端正,温柔敦厚。知晓他出生姑苏慕家,家中行十七,头顶上还有六个姐姐,家人昵称小十七。
她知晓他的喜好,知晓他最爱喝阳羡雪芽,有一把常年伴随他的琴,名曰“同物化”,他喜欢用的熏香是白檀,刚学字时练的是隶书《张迁碑》。
他生活之方方面面,乃至细枝末节,她都一清二楚,了熟于胸。
所以,她的化身,自见他第一面起便深恨他。
她素知晓他骨鲠内方,不肯顺从的性子,来到他身边,暗中打探灵元的消息,摸清他目下的处境,也是她的目的。
可惜,慕道瑛这人太迂板也太孝顺,唯独在事涉灵元一案上,嘴巴硬得堪比蚌壳。
她撬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继续伪装在他身边已无任何意义。
毕竟,她本体已经突破了九重境界之第七境,今天一过,她无需再“躲心魔”,她的化身也将回归本体。
刘巧娥这个名字,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曾用过了,久到这世上无一人知晓无垢老母的本名,竟是如此粗陋庸常如一村妇。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天以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经过精心的矫饰。
实际上,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也大多出乎她的本心。
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在是两股意志相辅相成,彼此交织推进的结果。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慕道瑛没有说话,他面上虽不显,心底却有些疑惑。多谢,多谢什么?
刘巧娥却无意多说。
慕道瑛受了重伤,皂色袖口垂落清瘦伶仃的手腕。抱在怀里,轻如一片羽毛。刘巧娥抱着他一路直插广场中央,临进场前,大袖一挥。
一道华光闪过,慕道瑛只觉眼前一黑,好似被从天而降的布幔遮住了头脸视线。他认出这招来历,当头一怔:这是——袖里乾坤?
袖里乾坤是一门极其高妙的法术神通,慕道瑛没想到刘巧娥竟会驭使此术。
她到底隐藏实力到了什么地步?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刘巧娥以巧妙至极的神通术法,暗藏于袖中。
慕道瑛心底沉了沉。
是他失察,并未料到刘巧娥本来目的。
方才她插入他肋下那一击,其剑势之凌厉,绝非寻常之辈。
又是陈玉柔的令牌,又是这高阶的神通术法。
刘巧娥,不,这只是个假身份。
此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慕道瑛心乱额蹙之际,已被刘巧娥带入广场中央。
方才的乱象已在守卫弟子到来之后迅速平息了下来。
范舒云的尸身早被人拖走。
刘巧娥宛如最寻常不过的弟子混迹在人群中。
自范舒云事发,还不等旁人就她与范舒云的恩怨怀疑发难,良辰已到。
钟磬之声自碧空飞落一响。
接连三响。
一高冠大髻,身披彩衣的女子在一众灵童玉女的簇拥下,缓缓登上祭坛,点插三柱明黄大香。
合欢大典,开始了。
-
女子璎珞宝妆,眉飞色扬。正是慕道瑛昔日所见之合欢宫副掌戚湄。
隔着刘巧娥云纱袖口,慕道瑛视野虽然模糊,却也依稀可见场中动向。
只见,广场玉坛之上,端坐数位真人。
当中一人,意态幽艳,风神妩媚,含笑曳情,正是这合欢宫中绝无仅有,地位超然的陈大总管,陈玉柔。
陈玉柔右手边,乃是位样貌儒雅的青袍文士,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两鬓微白,眼神温和。
此人也姓程,但名一个洵字,据传是跟随无垢老母多年的男宠,深得其信任,是合欢宫中仅次于陈、戚之下第三人。
有了副掌门,大总管,这位便被合欢弟子呼之为“二老爷”。
二老爷之后,又是“三娘娘”。
三娘娘指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儿羊姓三胞胎姐妹。
只见这羊氏三女,个头胖瘦,眉眼鼻唇,毫无二致。一般的云鬓霓衣,一般的翠钗金簪,如工笔描画出来般的精细。
这四人如众星拱月一般,牢牢拱卫在无垢老母身边,组成了无垢老母的心腹班底。
合欢宫中如今派分为三。四人之后,便是戚湄手下之韦真人,封真人。
陈玉柔左手边,是一位鹤发童颜,姿容秀逸的道人,此人正是合欢宫中元老之一的罗隐仙。
罗隐仙之后下数真人,则不一一赘述。
戚湄微微含笑,似乎是极为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她眸风扫过场下,朗声开口:
“吾乃合欢宫副掌戚湄。”
先声夺人之一句,令场下自戚湄出场起便蜂起的议论声为之一静。
自数千年前老祖立合欢大典起,循例,大典素来只由当任宫主主持。
无垢老母未曾现身便已足够惹人非议。
戚湄的越俎代庖,更令场下那敏锐灵醒些的微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