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便充作老母书房,
堆放些书籍杂物,
老母平素里不准旁人入内,更遑论收拾了。道长是头一个。”
“屋里有些乱,道长见笑,
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慕道瑛便险些被地上一只白玉笔洗绊倒,他弯腰拾起那笔洗。见地上浑如摆地摊似的,
支起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摊子。
再抬眼看看,墙角的几只书柜像巨大的兽口,被人塞得满满当当,摇摇欲坠,吐唾纵横。
慕道瑛迈过脚下的地摊,
又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本书。
这一看,不由一愣,这竟是《青叟经》的残卷。
《青叟经》出自修真界一位久负盛名的大能高德——青灯老人之手。青灯老人性子疏阔潇狂,入道之前也是一代的耆儒,道成之后,
云游四方,在东华界久负盛名,
随后百年便渺无踪迹,仙踪莫测了。
他仙隐前留下的这本《青叟经》,
更是成了修士们彼此厮杀,竞相追逐的至宝。
可如今这本宝笈竟这样被随手弃置于地。
慕道瑛出生书香,举手投足难免多了些文人习气,对以儒入道的青灯老人推崇备至,钦佩至极。
他爱书,惜书,一见这些书封皮积灰,内里纸面干净,便蹙起了眉头。
“老母搜集这些书,竟从来不读吗?”
程洵笑道:“老母只爱藏书,不爱读书,这些书,确未见她如何读过。”
文字的意义便在于被和传播,如今却被人藏在暗室中落灰,焉能不称之为“暴殄天物”?
慕道瑛心如刀割,不忍见书墨落如此遭遇,索性捋起袖子,自己收拾起来。
程洵见状便一同帮忙。
饶是秉性温柔如慕道瑛,越收拾,心里也不免越气闷,多少他曾经遍寻不得的珍品孤本竟然就被刘巧娥随手拿来垫桌角!
对刘巧娥的不满水涨船高的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涌上心头。
“老母为何会养成此嗜好?”慕道瑛忍不住问。
要知道,单单这一间偏殿的藏书之丰都令他心生妒羡。
程洵拿起一本旧书,轻轻吹去封面上的灰尘,摇摇头:“这我却不知了。”
“或许道长下次见了老母可以问问看?”程洵微微一笑,带了点揶揄,“老母说不定会告知道长缘由?”
这话一下戳中慕道瑛心头郁结之事,慕道瑛抿了唇,没吭声了。
他跟程洵,因着刘巧娥的存在,关系颇有些尴尬,并没有多少闲话可叙。
其后,两人便不再多言,只齐心协力将这些书本重新分门别类,造册登记。
只可惜,偏殿里的藏书实在太多太乱,待到太阳落山,也才收拾了一个柜子出来。
眼见天色不早,慕道瑛也不好再留程洵一直耽延在此。
他主动谢过他,“瑛日后既然要长住偏殿,这些书我一人慢慢收拾也是来得及的。”
程洵叹了口气,却承诺道,“今日天色的确不早了,道长一人恐施展不开,若你不弃,日后我还来帮你。”
“若能收拾齐整,老母见了心里也高兴。”
二人虽相处不长,这一下午的时间也只各自闷头忙活,话说得也少。
但程洵文雅的谈吐,温和的性情,也令慕道瑛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好感。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程洵正要离开,慕道瑛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
“不知老母的……”
“男宠”这个词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慕道瑛顿了一下,艰难开口,“宾客,平日里是如何——”
慕道瑛问得含蓄委婉,但程洵一下子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忍俊不禁道:“你自过你的日子便是,倒也没什么不同,若是老母想见你,自会有人提前来通知你。”
这个回答并不能安慰慕道瑛内心的郁结,不过聊胜于无。
程洵离了偏殿。
慕道瑛无事可做,便随手拿起一本打扫干净的游记看了起来。
说来也怪,这室内藏书从诸子六艺,诗词歌赋,再到山川地理,杂文博物,近乎本本都贴合他的心意,书籍作者也都是他崇敬的名家前辈。
慕道瑛几疑心这偏殿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了。
他性情淡泊,物欲极其简朴,若是从前,能与这些书为伴,一床一椅,足可闭门不出,乐不思蜀。
可如今每翻过一页,刘巧娥的脸便浮上心头。
慕道瑛搁了书,心中很难不对即将到来的“男宠”生涯而感到惴惴不安。
他担心了足足有十数日。
这数十日内,程洵果然遵守承诺前来帮他打理书柜。可他所担心的对象,刘巧娥却迟迟没有现身。
若说完全没现身倒也不准确。
这一日,慕道瑛正同程洵临窗对弈。
他二人实属是同一类人,程洵又得了老母吩咐看顾着他些,二人走得近了也是情有可原。
慕道瑛才落下黑子。
一个石倌突然来到门前,道是老母有命。
程洵笑着恭喜:“道长机缘今日便来了。”
慕道瑛不动声色,心头猛地一沉,料想还是躲不过。
孰料,那石倌却冲着程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给二老爷问好,恭喜二老爷,老母请二老爷过去伺候。”
慕道瑛有点懵。
程洵微微睁大了眼,“我吗?”
石倌道:“除了二老爷还能有谁呢?二老爷快些吧,休得让老母多等。”
程洵微露歉意:“这……抱歉,慕道长,你瞧……这局棋恐怕是下不完了。”
慕道瑛点头:“老母既然来请,道友快去便是,至于这棋,倒不打紧,改日再下。”
程洵按定袍角,跟着那石倌匆匆去了。
程洵走后,慕道瑛缓缓松开手,从刚才就一直被他紧攥在掌心的黑棋当啷落在棋盘上。
他微微吐出口气,慢慢将桌上残局收拢。
等最后一颗黑棋归入棋笥,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松风微雨,扑面而来,慕道瑛既松了口气,心里却无端地有些空。
这自然不是失落。
他这些天里日夜惦念着刘巧娥的动向,不上不下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好比死刑犯,等到脖子上那一刀落下,一直高高吊起的心才能安稳落肚。
非止慕道瑛这厢琢磨不透刘巧娥所思所想。
程洵自认为最了解刘巧娥的,此刻也有些摸不清楚她心中所想。
刘巧娥披头散发坐在床边,程洵拿着梳篦一点点给她梳头。
她头发乌黑如墨,但发质太软,容易打结。
“老母将他强留在浮花殿,为何又不见他?”程洵一边梳,一边柔声问。
刘巧娥道:“你是吃醋了?还是在为他鸣不平?”
程洵耐心地梳理着她发上一个扣结,温言道:“只是心疼老母罢了。”
刘巧娥抿紧了唇角。
程洵并不十分担心慕道瑛抢夺了他的地位,他一直以来便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十分清楚。
他跟老母相识已久,感情深厚,但老母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而他对刘巧娥也没有男女之间的独占情深。
若说很久之前或许还有的……
但后来,他认清了现实。
他清楚,他永远也比不过那个人。
所以他退回到了自己本该待的那个位置。
非要说个明白,如今他二人便是多了几分亲昵暧昧的兄妹之情罢了。
慕道瑛却不同。
程洵很清楚慕道瑛对于刘巧娥的意义。
程洵轻声道:“只怕其他人心里有怨气。”
程洵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慕道瑛这些时日虽然表现得十分低调,一直留在偏殿读书修炼,闭门不出,但奈何临芳殿一众男君们已明里暗里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低调便成了清高自傲。
这位被老母安顿在浮花殿侧殿的孤高美人究竟是谁?竟得老母如此看重?
男君们明面上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私底下却也偷偷遣人打探了好几次。
-
这一日,慕道瑛又从偏殿中翻出一箧旧书。
这些旧书久无人翻阅,潮霉得厉害,今日天气晴朗,他便难得出了殿来晒书。
这些旧书,被他一本一本,细致地平铺在高脚凳上。才铺了半箧,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朗笑。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慕道长吗?”
慕道瑛缓缓直起身,凝眸。
见三五个具倾城之色的年轻男人迎面朝他而来。
这些年轻男人,有的面容清俊,有的生得艳冶。
他心想,这恐怕便是刘巧娥那些男君了。
为首的一个拱手自叙,“在下姓何,单名一个川字,久仰道长大名,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慕道瑛皱紧了眉,他还不至于天真到真以为他们是来跟自己搭讪的。
何川面露微笑,眼里却闪动着不加掩饰的试探之意。
“早听闻浮花殿中来了位玉人,今日一见,可将我们几个旧人都比下去啦。”
慕道瑛平静道:“道友谬赞,瑛蒲柳之质如何能与道友相提比论。”
何川摇头微笑:“道友,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谦虚固然是好,但谦虚太过,只怕旁人要以为你虚伪了。”
慕道瑛抬起眼,何川眼光闪动,寸步不让与他四目相对。
都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慕道瑛不动声色想,这实在不尽然,也不公平。
这男人之间,争起风吃起醋来,比女人可露骨多了。
何川脸上那点敌意一闪而过,竟还能面不改色,笑着请他逛园子。
慕道瑛自然出言推辞:“不巧,诸位道友也见着了,在下如今正在晒书,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谢过诸位道友好意了。”
何川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帮你铺开,你尽管跟咱们去逛,等逛得差不多了,这些书不也晒得差不离了?”
胸口微滞,喉口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慕道瑛皱了皱眉,右手抵唇轻咳了两声。
自从跟刘巧娥过了几招之后,他便一直伤重未愈,伤口牵连到肺,每天躺在床上,如拉风箱一般。
以何川为首的一行人等静静等他作出反应,大有他不同意便不走的架势。
若这些人硬来,他委实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可以去寻人解围——
但传到刘巧娥那里,像什么样子。
慕道瑛不傻,纵不通男女情爱,也知晓刘巧娥晾他这些时日,是在等他主动低头。
“既如此,”慕道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川朗笑一声,大喜道:“在下便知慕道长是个平易的!”
说着,便要伸出手来,与他把臂同行。
慕道瑛蹙了眉尖,装没看见,低头去收拾书页:“平易?”
何川笑:“慕兄不知,你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众人想见你一面都难。久而久之,人家便都说了,这位玉剑丹心是个清高出尘的,跟咱们这些以色侍人之辈不一样。”
慕道瑛容色平静,恍若没听出他言语间的讥讽:“在下前日生了个小病,身体抱恙,羞于令诸位见此病容。”
何川关切道:“病?瞧着慕兄脸色确有些苍白,可好些了?我这有一株千年老参回头便给慕兄送来?”
他身边一位青衣少年名唤涂钦的,乌发红唇,双眸莹润,极为俊俏漂亮,闻言也笑道:“可是上回你跟老母出门时得的那只?你那日为救老母受了好重的伤,老母赐下这人参,说你学艺不精,让你好生将养的。你今日倒是大方。”
何川跟他有来有回,还不忘顺提一嘴慕道瑛:“慕兄是老母近来新欢,身体不好如何伺候老母?”
慕道瑛被踩这一脚,也不生气,拱手道,“何道友客气,既是老母赐下,在下又岂敢夺爱?”
一群大男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打了半天机锋,才把这高脚凳上的旧书铺展干净。
随后,便以何川、慕道瑛打头,其他人作陪的架势,绕着浮花峰游览了一圈。
近日槐柳渐密,春气渐暖,单衣觉厚,眼看着便要入夏。
众人走了一圈,后背都微微热出了点薄汗,何川便提议去临芳殿。
那儿有一处水榭,在那里设宴迎接慕道瑛这个新人。
其他人自然连声叫好,至于慕道瑛本人的意见反倒可有可无了。
席上,何川变出个红木匣子,递到慕道瑛面前。
慕道瑛不解其意,“道友这是何意?”
何川哈哈一笑:“这是咱们几个送给慕兄的一点心意。”
这半天虚与委蛇下来,慕道瑛已经十分疲惫,饶是如此,仍强打起精神,揭匣一望。
顷刻间,五彩辉光涌出,宝光在他眼底流转,这竟是一匣子的女子头面,朱钗首饰以至于胭脂水粉,一应俱全。
何川含笑,目含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