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在等慕道瑛要如何应对这明目张胆的羞辱。
然而慕道瑛仅仅只是拿起其中一串手链看了一眼,“多谢诸位道友好意,这些珠翠首饰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可惜在下是男子,用不上这许多。”
众人微微一愣。
原以为慕道瑛见这胭脂水粉,女子首饰,会倍感耻辱,勃然大怒。可他不急不恼,不按常理出牌,反倒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了。
慕道瑛的确没有生气,他心里叹了口气,暖风熏得他头脑昏沉,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
人之境遇,果真奇妙无比。从前尚在玉清观时,天地仿佛很大,乾坤朗朗,问剑山河。
又很小,只在方寸之间,道心恬淡无欲,仅有片瓦遮身便能度过山中岁月长。
谁曾想,有朝一日,竟沦落到他人男宠,困守在刘巧娥的后院里跟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地步?
慕道瑛的淡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私底下,涂钦对何川道,这人胸有城府,不可捉摸,恐怕不好对付。
何川收敛了眼中的讥嘲,正色道:“男人又怎么用不得胭脂珠钗了?都是大家的心意,慕兄可不要令大家失望啊。”
慕道瑛淡定道:“既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经这一遭,何川等人似乎也收敛了继续试探的心思,宴席上也没了刚刚的暗流涌动,众人推杯换盏,倒也算热闹。
何川劝了几杯酒,慕道瑛道:“我是道士,不喝酒。”
涂钦等人笑道:“听说道士还不近女色,慕兄这回成了老母裙下臣,还讲究什么清规戒律?”
慕道瑛想了一下,认真回复:“各道派规矩不同,玉清观可娶妻生子,并不算真的不近女色。”
没办法,以茶代酒,喝了几杯茶才勉强应付过关。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何川涂钦等人这才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
慕道瑛临窗而坐,轻轻支开一道缝隙,微风轻柔地抚慰了他疲倦而紧绷的神经。
虽说没有明面上的杀招,但他打起精神,小心应对,仍不敢掉以轻心。
一场迎新宴下来,没敢几动筷子,只略喝了几杯茶。
宴毕,何川等人送他回屋。
直到送他回侧殿前,
慕道瑛的脚步才为道旁一株松树驻足。
青松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伸展出来,姿态遒劲,身后是白云野鹤,山风不转,遗世独立。
想这松树生长在山间,风霜不改其意,冰雪不改其贞。慕道瑛这才有种从红尘酒肉中,挣脱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孰料,刚回到侧殿,将晒书重新收拢归箧,慕道瑛站起身的刹那间,突觉心口悸闷,一阵天旋地转间,已不省人事。
他席上并没怎么敢动筷子,已经足够小心,怎么还会中招?
合欢宫之奇诡法门,实在令人触目惊心,防不胜防。
等慕道瑛再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偏殿那唯一一张短榻上。
他身量高,每天蜷缩在短榻上有些局促。
全身上下像着了火一般,大脑昏沉,皮肤滚烫。
慕道瑛眼前发黑,仍努力撑起手臂,睁开眼四处睃巡寻找。
他记得,他昏迷前身边空无一人,到底是谁将他放到了榻上。
会是何川吗?
他心头微紧,口干舌燥,若是何川等人趁机对他做些什么,他绝难有反抗的机会。
“你在找什么?”这时,一道冷淡,平直,喑哑的女声响起。
慕道瑛却如释重负般松口气,重新躺回短榻,顿了一下,才轻声说:
“我在找你。”
第24章
也叫他们看看你伺候我的模样
不是何川就好。
慕道瑛微松了口气。
他一时不察,
中了何川等人的暗算,只怕他们去而复返,再被杀伤了身体,
枉送了性命。
刘巧娥居高临下,
站在榻前,
白衣出尘,
冷冷淡淡:“你中了毒,
毒素牵连出你的旧伤,你今天见了何川吧,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慕道瑛没吭声,
他真的很累,浑身上下,手脚都痛。
刘巧娥一看他这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性格就冒鬼火,
“你是面团捏的吗?何川他们这样对你,我人在这里,你真没打算对我说什么?”
她知道慕道瑛那柔润外表下的傲骨,他是文人出身,道士的皮,
文人的骨,最折而不屈,最贞烈,最自尊。
慕道瑛反问:“老母会替我撑腰吗?”
刘巧娥一愣,皱了皱眉,
“合欢宫可不是你们玉清观,弱肉强食的道理,
我劝你趁早学会。”
慕道瑛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慢慢道,“既如此,瑛又有什么可说的?”
他并不是真的面团捏的,自然也有自己的脾气。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耐而已。
就比如现在,宴席上的酒肉臭气,虚与委蛇,以及身体上的疼痛令慕道瑛耐心稍褪。
这数日里他闭门不出,就是一直努力地在忽略自己沦为刘巧娥男宠的这个事实。
可偏偏,何川,刘巧娥等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目下的处境。
慕道瑛抿紧了唇,不太想搭理她。
大王八!刘巧娥心里啐了一口,随手把玩起她方才从他袖中“捡”到的红木匣。
“这是何川他们送你的吗?”
慕道瑛不想说话,闭着眼,装没听见。
说不说本也没多少意义。他打心眼里就没把这一匣子的珠翠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而即便他视为己有,刘巧娥照样不问自取地在匣中翻捡起来。
他现在整个人都属于她,几件身外之物,又有何意义。
刘巧娥在匣中翻捡了半天,她是个小女子,喜欢一切漂亮花哨的东西,只是自己从不穿戴。
大抵上是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此身已沦落泥泞,她做过太多违心的事,委身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染过太多血,打扮得再动人,无非是污水坑里做文章。
所以她平日里素面朝天,只穿白衣,自称无垢。
刘巧娥翻了半天,翻找出朵大红芍药来,大如拱把,明媚到甚至有点俗艳。
但她喜欢,满意,随手别在慕道瑛鬓角。
慕道瑛不得不睁开眼,目如点漆,“老母。”
青年苍白俊秀,发黑如墨,秀淡出尘,鬓角那一朵芍药非但没显得俗艳,反倒多出画龙点睛的效果。
刘巧娥见了心里添了几分欢喜,指尖忍不住顺着芍药一点点向下摸他的鬓角。
她的手生了一层薄茧,摸着耳鬓发丝微扬,慕道瑛不适地轻轻别过脸,身心都抗拒。
刘巧娥:“何川他们这么羞辱你,你就不生气?”
慕道瑛:“道为玄牝,母为天下本,始为女之初。
“瑛为何要被比作女子而生气?”
刘巧娥:“慕道瑛你真不该说这些话。”
慕道瑛:“为何?”
刘巧娥:“你说这话,竟让我更不想放手了。”
慕道瑛哑口无言。
刘巧娥的指尖一路下滑,落到他唇中,他唇薄而软。她用力掐了一下,掐出个月牙儿淡印,这才转身端起身边早已放凉的药。
“喝药。”
慕道瑛紧闭嘴唇,竟又莫名生出一股负隅顽的意气来。
刘巧娥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慕道瑛,又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慕道瑛仍是不肯张嘴。
刘巧娥冷笑一声,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掐他下颔。
力气之大,直令慕道瑛以为自己下颌骨都要被她捏碎,他吃痛地蹙了眉头,被迫张开了唇。
那一碗漆黑的苦药就被刘巧娥毫不留情地灌进了他嗓子眼里。
他嗓子眼细,刘巧娥灌得又太猛,一时呛住喉管。慕道瑛伏在榻上,不住剧烈地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了泪,唇角涎下几缕银丝。
缓了好一会儿,慕道瑛喘息道,“……老母何必救我。”
这薄情薄幸的冤家!
不识好歹的犟驴!刘巧娥也心头火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你最好认命,就算再不甘,也给我憋着。这辈子你要面对我,伺候我的时间还很长!”
这话实在惊心动魄。
慕道瑛心凉了半截,缓缓又阖上了眼。
刘巧娥不放过他,俯身在他耳畔说话。
吐息微热,“明天记得收拾一下,到浮花殿来,本座冲关功成,给各派都下了请帖。
“你猜玉清跟游剑阁派来祝贺的弟子都有谁?”
慕道瑛倏地睁开眼。
刘巧娥恶毒一笑:“赵言歌还有你的同门师兄妹,抱香仙子沈澄因……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吧?”
“正好也叫他们看看你伺候我的模样?”
慕道瑛心如坠冰窖,倒不是此身太过不堪,羞于面见昔日好友。
只是他熟知赵言歌,沈澄因及诸位师兄妹的脾性,他们少年热血心肠,行事单凭一腔意气。
曾几何时,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可灵元一案,令他的处境顿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像从前一般天真。只怕师兄妹们见他如今模样,为他打抱不平,冲动之下作出错事。
修士之间,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堑鸿沟。
刘巧娥话里话外用赵言歌,沈澄因等人来敲打他。慕道瑛唇瓣都抿得发白。他很清楚,赵言歌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刘巧娥一个人。
更遑论,他们代表玉清观前来祝贺,一举一动,皆系两派。
若是被刘巧娥寻个由头,刻意要挟为难。
慕道瑛顿了顿,艰难开口:“瑛如今正在病中,身体不便,恐不能伺候——”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一道剧烈的,尖锐的痛楚陡然之间贯穿了他的心肺!
慕道瑛面色一变。药里有毒!
他就不该相信这人会如此好心!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剧烈地疼痛,令他唇瓣发颤,汗水滚滚而下。
“你……”慕道瑛挣扎着抬起脸,嗓音破碎,“你给我吃了什么?”
刘巧娥抢上前来,两手一扯,拉开他前襟。
慕道瑛惊得忙伸手去阻。只可惜,他疼得浑身痉挛,力气微弱。
皙白如玉的肌肤大片敞露人前。
刘巧娥的目光落在他的心口。
慕道瑛顺着她视线低头一瞧,猛地一怔,只见他心口位置,不知何时竟生出一朵碗口般硕大的白色优昙花来,洁白如雪,晶莹如玉。
刘巧娥松了手,寡淡的眉眼间微微露出些许笑意,“你可知晓这是什么?你刚喝的那碗药里被我掺杂了一味合欢宫的毒药,成就了一副‘阴阳符’。”
“这毒能逆乱你体内几道清气气机为浊。
“化无形之浊气为你心口有形之花。
“若你乖乖的听我的话,倒也与寻常无异,好吃好睡。”
“若你不服,我张嘴念念咒,这几道浊气便会打入你心肺,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说着,似乎是怕他不信,刘巧娥动了动唇,念念有词,嗡嗡念起咒来。
她甫一张嘴,慕道瑛嘴唇又疼得一颤,他感觉胸口的昙花仿佛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细长的花瓣不断蠕动着,化身成数不清的铁刺,紧紧缠绕勒住他的心脏,刺穿了他心上血肉。
慕道瑛不想服软,但剧烈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匍匐在她身前蜷缩成虾,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刘巧娥念完,慕道瑛嘴唇已咬出了血,眼睫,鬓角,衣裳也已被汗水浸透了。
刘巧娥:“道长也别妄想解毒,正道修清、阳,魔门修浊、阴。这世上唯独只有合欢宗人才能阴阳共修,清浊自转,而整个合欢宗也唯独只有我才能运使阴阳符。”
她说着,又捋起他的领口。
男子颈子细白,似乎不堪一握,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隐约有一条红线绕颈而过,红光闪烁,犹如冰雪间的一点朱砂。
“除了这毒之外,我还在你体内又打入一道蛊毒,名曰‘一线牵’。”
“若不得我的允许,你擅自出逃,超过一定的距离,蛊毒便会在你体内引爆。”
但他已全听不清了。
恍惚间,一只微凉的手抬起他的下颌,对上他微微涣散的双眼,“明白了吗?”
慕道瑛还停留在那股令人震悚战栗的疼痛中,他迷茫地,下意识地点点头。
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的,他终于从那股疼痛中找回了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