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苏晋的家书,那么这名送信的亲兵一定已遭遇不测,可也正因为此,朱沢微诬陷苏晋的阴谋才有了漏洞。
朱南羡续道:“苏御史的家书,本王看过,里头只提了苏老爷一人。至于这名苏家小姐,她既接了苏御史的信决定上京,想必是见过本王的亲兵,且打听过苏御史近况的。她一人之言终归是做不得数,皇兄可等本王的亲兵回京后,着二人对峙,看看苏御史究竟是否教唆纵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是苏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苏御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柳朝明最后道:“倘七殿下信不过本官与十三殿下,也无妨,此处还有一份文远侯亲笔所写的证词,七殿下总不该信不过文远侯。”
齐帛远虽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边三位谋士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权在握,也不敢不卖齐帛远这个情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也只有放苏晋一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扫过,从朱南羡到柳朝明最后落到苏晋身上。
他才不信苏晋只是杞州苏府的一个私养子,那苏家老爷另两个公子的画像他老早就看过了,与苏晋没有半点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济,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怎可能有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兄弟?既然有,苏府又为何要苏晋撵走呢?
他一直觉得苏晋的身份可疑,却一直未能查出什么,但今日一案后,他心中疑虑更深了。
朱南羡与柳朝明倒也罢了,他二人自苏晋入仕后便对她多有照拂。
可这个苏时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孟老御史与文远侯同时关照如斯。
朱沢微蓦地觉得自己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只要顺藤摸瓜,顺着苏晋与孟良与齐帛远瓜葛往深处查,就能抓住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足以致苏晋的命,致朱南羡的命,甚至还能令柳朝明元气大伤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他笑了笑,温言说道:“不提文远侯,苏御史此番有十三与柳大人同时作保,本王哪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看来这案子的确是本王操之过急了,苏御史,你平身吧。”
苏晋方才被拶了指,眼下虽有缓和,但十指钻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额头已汗涔涔一片,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听朱沢微又道:“你这以权谋私的罪名的确是个误会,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损失的马匹确实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放在寻常倒也罢了,眼下北疆即将战起,西北,岭南也有动乱,正是用马之时。
“苏御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罚你俸禄来弥补损失,且罚奉也不解失马的燃煤之急,苏御史足智多谋,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为北大营添补上这损失的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党,一共就站着三人,苏晋,朱南羡与柳朝明。
大随的民马官府都有载录,等闲不能调配,朱沢微又不让苏晋以俸禄弥补过失,那么他这话,只能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马?”
朱沢微道:“兵部报的是十九匹,但伤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领过兵的,知道战时用马,有伤残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则耽误战况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回自广西征调而来的百余匹兵马,恐怕都不能用了。”
朱南羡淡淡道:“那便请皇兄具体说个数,这损失的马,全由我南昌府作赔。”
第116章
一一六章
朱沢微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笑道:“好,那为兄请人去点算,顺道将征马的信函也写好,今日就发往南昌府。”
他说着,看了立于一旁的兵部员外郎一眼,那名员外郎会意,随即退下了。
一事已毕,朱沢微想了想道:“还有最后一事。”他看向苏晋,“自广西征调的民马虽暂不可上战场,送往太仆寺养一养,日后兴许能用。但,陡然增了百余匹伤马,太仆寺典厩署的人手定然不够,还望苏御史知会沈署丞一声,令他三日后,待广西的民马一到,便该去太仆寺上任了。”
苏晋低垂着眼帘,半晌才开口道:“回殿下,沈青樾当日受刑过重,太医院那头说至少要将养三月才可痊愈,原定的上任之期是在四月中,眼下不过二月近末,他恐怕难当此任。”
她的双手受了伤,原本分外无力地垂在身侧,可她说到这里,却抬袖作了个揖道:“可否请殿下宽宥些时日。”
朱沢微似是有些为难:“不是本王不愿宽宥,但事有轻重缓急,沈署丞的伤是一人之伤,大不了拄杖上任,倘若耽误了战时用马,枉顾的便是边疆千百条性命,你说可是这个道理?”他又悠悠一笑,“自然沈青樾好歹曾是户部侍郎,本王也不愿为难他,这样,待月末清明一过,三月伊始,再着沈署丞去太仆寺你看如何?”
他说到这里,也不待苏晋回答,最后添了一句:“其实那日沈青樾受刑昏死过去,本王一直担心他的伤势,事后还着人专程去沈府探望,这才得知自沈拓被流放,沈府已散了,沈奚也不知下落。苏御史若实在为难,不如将沈奚现如今的落户处告诉本王,本王愿亲自探望,倘使他果真伤得太重,本王再行斟酌。”
苏晋将合着的手慢慢垂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大殿的门微微隙开,一名内侍在外禀报道:“七殿下,十殿下请见。”
春夜初临,朱弈珩身着素衫,还未入殿笑容便浅浅荡开:“知道七哥在问案,十弟原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但眼下有一事,实在要紧得很。”一顿,说道,“四哥已决定回北平,出征与北凉之战了。”
朱沢微一愣:“当真?”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他可曾定了几时离京?”
“也就这两日了。”朱弈珩道,“还没将日子定下来是因为战时粮草与人手的调配格外棘手,四哥还在五军都督府与几位都督商议,但最后如何定夺,还要看七哥您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与柳朝明三人对上,各自见了礼,才又续道:“七哥已问完案子了么?可要十弟将四哥,几位都督,与兵部龚尚书请来奉天殿一叙?”
朱沢微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实是巴不得朱昱深早日滚蛋,听朱弈珩这么一说,竟还佯作深思熟虑一番才道:“罢了,你一来一回也是辛苦,本王便亲自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无妨。”他说着,看向方才退于殿末写征马信函的兵部员外郎。
那名员外郎点了一下头,即刻将信函呈给朱南羡。
朱沢微紧盯着朱南羡在信函上署了名,吩咐人连夜将此函送往通政司,随后道:“那这里都散了吧。”又道,“十三,为兄看在你心系疆土,自请献马,今日便不与你计较擅离西阙所,私闯奉天殿之过,你有伤在身,就先回东宫歇着罢。”
言讫,带着左右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内侍与兵卫都候在殿外,灯火煌煌的大殿上,片刻只余下三人。朱南羡的目光自苏晋伤痕累累的指间扫过,沉默一下,抱拳对柳朝明一揖:“今日当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知道朱南羡这声谢,实是在谢自己托人去西阙所知会他苏时雨遇难一事,未曾多说,只回了个揖道:“十三殿下有礼。”
苏晋静立片刻,也说了一句:“多谢柳大人。”然后又道:“鸿胪寺的案子,下官连夜去办,明日辰时前,一定将卷宗写好,呈到柳大人案前。”
“不必。”柳朝明道,“此案本官已交由钱月牵去办了。”他的目光也在苏晋的指间扫过,随后漠然道,“且你的手可还提得起笔?”便往殿外去了。
自凝焦案后,朱南羡已有月余未曾见到苏晋。
他知道东宫败落后,苏晋与沈奚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可他万没有想到沈奚竟会受刑至险些丧命,沈奚落得如斯境地,苏晋一人,想必独木难支。
从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朱南羡,此时此刻面对苏晋竟一时寡言,连声你过得好不好都问不出口。
因他知道她过得好还是不好。
殿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羽林卫来“请”朱南羡回东宫了。
灿若星辰的双眸蓦地云屯雾集,苏晋看朱南羡这副样子,知他在思虑她与沈奚的处境,于是道:“殿下不必忧心,我已想好对策,殿下困在东宫须先保全自身才——”
“你等我。”
不等她说完,朱南羡便打断道。
与此同时,殿门被推开,伍喻峥带着一行羽林卫在外拜见道:“十三殿下,末将来护送您回东宫。”
朱南羡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全都沉于心底。
外头已是夜深深,苏晋是臣子,断没有独自留在奉天殿的道理,只好对着朱南羡施了个礼,退出殿外。
朱南羡站在通明的大殿中举目望去,见苏晋行至墀台,那名叫言脩的御史便迎上前来,似是说了句什么。
但苏晋只是沉默地站着,片刻,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独自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朱南羡想,他大约知道苏晋为何失望。
这名叫言脩的御史,是苏晋升任佥都御史后便一直跟着她的,是除了翟迪以外,她最信任的下属。而今他竟受柳朝明驱使,将齐帛远与苏府老爷往来的信函呈于殿上,想来也是柳朝明安插在她身边的耳目了。
虽从未加害过她。
朱南安静地站在大殿中,任凭苏晋独立于暮色风声中的样子在他心上烙下深影,然后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这场他其实自小就明白,却避之不及的夺储之争终于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席卷到他眼前,如一头猛兽,吞并了他的家人,他的桃花源,如今竟还妄图要吞并他这一生挚爱。
于是昔日从战场所带下来的不屈,从不言说的倨傲,在这一刻通通被碾得粉碎。
倘若这里才是他的战场,他何尝不是做了半生逃兵?
朱南羡在羽林卫的随行下前往东宫,却自沉沉夜色里回过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奉天之殿,忽然对伍喻峥道:“有鹰扬卫护送本王即可,你等且回吧。”
伍喻峥看东宫将至,心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应声退下了。
待羽林卫走远,朱南羡迈入东宫,忽对跟在一旁的鹰扬卫统领道:“朱祁岳最近在做什么?”
这名鹰扬卫统领姓付,是朱祁岳特地叮嘱来护卫朱南羡安危的。但朱南羡却不领情,直至今日,还是头一回跟他开了尊口。
付统领受宠若惊,即刻道:“回十三殿下,十二王妃快进京了,且听说岭南要打仗,十二殿下近日是北大营,王府,五军都督府轮轴转,是故不常来东宫。”
朱南羡“嗯”了一声道:“皇嫂这时候进京,该能赶上谷雨节的踏春了。”
付统领道:“是,且十二殿下在年关宴上领了陛下的命,要与王妃在京师住到入秋了时分才走。”他说着,知道朱祁岳心中一直觉得对朱南羡有愧,便试探着道,“十二殿下说,小时候几位殿下走得很近,到时等王妃回来,一家子还该聚一聚呢。”
朱南羡行在夜里,眸光低垂,片刻却道:“本王近日睡不好,总是梦见父皇,不知他身体怎样了。”然后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你若能见到十二,便与他说,让他得空来东宫一趟。”
第117章
一一七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一路往都察院而去。穿过甬道,便见朱弈珩自前方亭阁内绕出,素色长衫,腰扣里嵌了枚白玉,整个人像披了一身新月色。
柳朝明顿住脚步:“十殿下不是随七殿下去五军都督府议事了么?”
“柳大人是明知故问?”朱弈珩浅笑道,“朱沢微从未对本王放下过戒心,军饷粮草等事宜,他怎会令我一同相商,走到半途便以清明将至为由,打发本王明日便前往皇陵,督管清明扫墓的事宜,要等三月头才准允本王回宫。”
他说着,见柳朝明神情寡淡,往道旁让了一让:“长夜寂寞,不过想与大人闲话一二。”
此处已被朱弈珩打点妥当,四下无人,亭中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雨前茶。
柳朝明步入亭中,自提了茶壶为自己斟了一盏,淡淡道:“其实四殿下回北平的日子早已定下了吧。”
朱弈珩“嗯”了一声,给自己也翻了个茶盏:“朱沢微以为人人都是他?争皇位争得连江山都不顾,若不是钱之涣沈青樾相继卸任,户部无人可堪大任,导致发往北平的粮草迟迟未决,当时北凉一整军,四哥便要回了。”
柳朝明道:“发往北平的粮草悬而未决,倒不是因为户部不作为。”他端起茶盏看了一眼,将这头一道茶水浇在亭畔的花木中,“北疆战事频繁,大随又正值新旧皇权交替之时,北凉一直伺机而动,沈青樾早已料到今年会有战事,早在年关节前,便将各地的粮册,军饷粮饷的草本拟好了。
“只是,昭觉寺事变后,朱沢微将拨去西北马市买马的银两增添了一倍,原定买马四千匹,而今要买马八千匹。户部周转不开,这才拖了殿下北平的粮草。”
朱弈珩道:“其实也无可厚非,战时本就是用马之时,多投些银子在兵马上,也算为各地增补战力。”他想了想,“不过,朱沢微多买这些马,恐怕要先自己用?”
“因他现在急了。”柳朝明漫不经心道,“朱沢微非嫡非长,身上还背着谋害太子之嫌,想要问鼎哪有这么容易?且他甫一上台,新旧皇权交替不明,以至于江山各地埋了几十年的隐患齐齐爆发,他对外要平乱要当政,对内又想撵走四殿下杀了朱南羡来坐稳他的王座,身旁真正可信之人独有一个朱祁岳,但朱祁岳又是个拎不清的性子。
“朱沢微能怎么办?只有靠兵马——调凤阳军以增补兵力之名进驻北大营,买来的八千匹马,三千匹都先配给他的凤阳军。他心里是明白,乱象之下,谁握着兵马大权谁就握有天下。”
第二道茶烹好,朱弈珩提了茶壶,为自己与柳朝明重新斟得一盏茶,点了一下头道:“是,乱象之下,唯有兵马才是王道。”
他将柳朝明方才的话咂摸了一番,忽而笑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将文远侯与苏府老爷的信呈于奉天殿,借着为苏时雨洗清冤屈的契机,引朱沢微对她的身份起疑?因他追究?你是想让东宫一党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道:“随你怎么想。”
朱弈珩续着笑道:“当年苏时雨落水后,十三连夜送走两个承天门侍卫,我的人觉得可疑,便混在朱沢微的追兵里头掳了一个走,一问才知苏时雨竟是个女子。我连夜写信给四哥,跟他说应天府苏晋可利用,过了三个月,四哥竟回信说,你柳大人要保此人。
“我当时还不信,深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铁石心肠出了名,不害人已很好,何来保人?直到昭觉寺之变,大人险些因一封令苏时雨避祸的信函毁损大局,我才知四哥所言不假。”
他一顿,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柳朝明:“柳大人如今是幡然醒悟还是破罐子破摔?怎么突然就悟出了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的道理?”
柳朝明亦默不作声地回看向朱弈珩,忽而也是一笑:“此事本官故意与否有何要紧?东宫一党与朱沢微之间已成死局,倘若本官不将苏府老爷与齐帛远的信呈于殿上,朱沢微便不想法子杀苏时雨杀沈青樾了吗?拖得愈久,局面只会愈不利,光靠苏时雨一人奔忙,便是做成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也是行于刀尖之上,动辄粉身碎骨。”
他说着,添了一句,“眼下这种态势,想要付出最少的代价扳倒朱沢微,你我都不行,除非朱南羡与沈青樾出手。”
朱弈珩道:“你既知道苏时雨近日奔忙是为任刑部侍郎一职,何不将就着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议决之时,点了她的名,帮她一把?”
“她不需要我帮。”柳朝明收袖步到石桌前,看了眼朱弈珩沏的第二道茶水,水清叶卷,浮浮沉沉,便将茶盏握在手里,“且我也不会帮她。”
“既然背道相驰,一切就该各凭本事。”
苏晋受了拶刑,离开奉天殿后便去了太医院。她的手虽未伤及筋骨,但指间皮肉皆有破损。医正方徐为她上过药,叮嘱她十日内不可提笔,不可负重,不可操劳过度,切忌留下病根。
苏晋一一应了,这才回了都察院,命翟迪着人去查苏家小妹苏宛进京一事。翟迪一日后回复说,苏宛与那太仆寺的邱使丞已走到了京师附近,大约这两日就该进正阳门了。
时已二月末,清明前夕,苏晋恰逢一日休沐,本打算去正阳门接苏宛,但又想到朱沢微命沈奚不日便去太仆寺上任,取舍之间,便命刚从乡里回来的覃照林去正阳门接人,自己去赵府别院看沈奚。
沈奚初至赵府还是一月中,庭中杏树刚结了花苞,而今月余过去,杏花已快开败。
这一日,春阳还未从云层里探出头,赵妧便抱着竹箕,自院中将这一夜落下的杏花瓣拾了,还未直起身,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悠悠地道:“你拾这些花瓣做什么?”
是沈奚。
他不知何时一人拄着杖从厢房里出来了,一身青衫倚在门栏,眸光淡淡悠悠。
月余时日,沈奚身上的伤虽已好了许多,但脸上笑意却比以往少了,多数时候,他都一人在屋里呆着,偶尔拄杖到院中,也不过是倚着门栏静立些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像今日这么早起身出屋,还是头一遭。
赵妧的耳根子有些发烫,扣在竹箕两侧的手倏然握紧,半晌,才轻声道:“杏花花期要过了,阿妧……想将花瓣收起来,学着做杏花酿。”
沈奚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
沈家公子聪明绝顶,自小学什么会什么,后来跟沈老夫人学得一手杏花酿,酿出来的香醇引得人人称道,于是每年酿的酒都有人来讨。
可惜今年春至,他大半时日都耽于过往与自咎,反倒没了以往的闲情雅致,而今抬头一看,杏花竟要凋败了。
沈奚一时无言,片刻,只“嗯”了一声。
赵妧看他一眼,又垂下眸:“沈公子早起,是有什么事吗?”
沈奚点了一下头道:“今日宫中月选议决,苏时雨恰逢休沐,想必会来,她是个赶早的人,大约辰时前就该到了。”
赵妧一听这话,连忙道:“那阿妧这就去为苏大人备茶。”说着便端着竹箕要走。
沈奚看了眼她的背影,默了一下,唤了句:“赵妧。”然后拄着杖,慢慢走向庭中,自杏树上压下几根花枝细看了看,淡淡道:“你竹箕里的都是残花瓣,酿出来的酒如何可口?花开堪折直须折,枝稍头几株已开到极致,不采摘也当败落,不如转作佳酿,反能留存许久。”
他说着,手腕轻轻往下一撇,任纯白的杏花瓣拂过眼角泪痣,折下几枝极艳极静的杏花往赵妧的竹箕里一抛:“给你。”
第118章
一一八章
怀中竹箕蓦地一沉,柔软的花枝擦过手背。
赵妧的心如擂鼓,不知所措地立着,半晌抬起头来,却见沈奚早已拄着杖,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眸光渺渺,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苏晋便到了,随她一同而来的还有苏府的管家七叔,从太医院带来的药材也是由七叔拎着。
沈奚的目光落在苏晋被细布包裹的指间,心下里一沉,问道:“朱沢微为难你了?”
苏晋原不想答这话,但也知道凡事瞒不过他,叮嘱着七叔将药材交给沈六伯,才一点头道:“是,从前收养过我的苏府败落了,府中有一小妹上京寻我,与一名太仆寺的赶马使丞同路,途中失了马,朱沢微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但眼下已无事了。”
沈奚却知她说来轻描淡写,这事却没那么容易过去,又听她言语中提及太仆寺,便问:“朱沢微可也提了让我不日上任?”不等苏晋回答,便云淡风轻道,“也好,住在赵府终归不妥,不如早日搬去典厩署,听说在京郊,养马千匹,草色迢迢,总好过困于一隅。”
一旁的赵妧前来奉茶,唤了句:“苏大人,沈大人。”
苏晋道了谢,看沈奚提了茶壶为自己斟茶,想了一想道:“你要搬去太仆寺也好,覃照林近日已回京师了,我让他随你与六伯一同前去,左右我常歇在宫中,有金吾卫护卫。”
杯中水满,沈奚将茶盏推到苏晋跟前,又替自己斟了一盏:“这么看来,朱沢微已心焦气躁,你不该赶在这个关头去刑部。”
苏晋知道沈奚的意思。
朱沢微甫一上台,位子还没坐稳,大随已是内忧外患。他从前只顾夺储,是以运筹帷幄不慌不忙,而今天底下的大事全都涌到他一人跟前,顾暇不及,难免心急着将东宫一党全都赶尽杀绝,这点从太仆寺失马的案子便可看得出来。
倘使苏晋在这个关头升任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朱沢微怕是一日不杀她一日没法睡安稳。
苏晋道:“我知道,可是如今你与我,还有殿下,谁又不是命悬一线?朱沢微手握吏部,势必借着单月选双月选,往各部各寺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去刑部才能遏制住曾友谅,才能以问案之由挟制住羽林卫。挺过这一时,你我就有喘息的契机,否则等到入夏,朱沢微的凤阳军就该到了,若不能赶在这之前救出殿下,殿下便真的没命了。”
可你只是独自一人,如何挺得过这一时?
沈奚嘴角动了动,却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他知道苏晋眼下的选择是她只身面对这个时局,唯一能搏得的一条生路,若换他在她的境地,也只能这么做。
沈奚垂眸看向茶盏,一时无言,片刻忽地道:“苏时雨,你容我再——”
话未说完,只见守在别院外头的七叔匆匆进来,对苏晋道:“大人,覃护卫那头打发人来说小姐在城门口出事了,只有请您过去看一看。”
苏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七叔口中的“小姐”,正是她那便宜妹妹苏宛,不由蹙眉道:“又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冲撞了一位王妃车辇,竟使王妃的马车险些翻落,前去相迎的官员正在问罪呢。”
苏晋闻言,正想问是哪位王妃,一旁的赵妧看她的神色,轻声道:“苏大人,今日回京的应当是十二王妃,从前的戚家大小姐戚寰。”一顿,续道,“前几日戚府的四小姐戚绫便与我提过此事,还邀我一同前去相迎,我……因这头走不开,便未曾应她,但听说戚寰姐姐方出了月子,此次回京是带了小殿下一同回的,怕是不要伤到小殿下才好。”
苏晋听她这么说,便对沈奚道:“我只有去看看。”又道,“朱沢微着你上任的日子是清明节后,三月初二,初一我让覃照林过来。”
沈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片刻,只提点了一句:“朱沢微不知你根底,你的妹妹他想必做不得假,但太仆寺这名姓邱的使丞,你可得当心。”
苏晋一点头,匆匆走了。
沈奚自院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又看着车马消失在朱雀巷,默立良久,拄杖自石桌旁坐下,没有再回房中。
赵妧过来收茶盏,一看苏晋的茶水还是满的,不由自责道:“是阿妧疏忽,苏大人方要走时,才看到他双手受伤,阿妧不该将茶水煮得这般烫。”
沈奚垂着眸,眼角的泪痣盈盈闪闪,低声说了句:“不当怪你。”又道,“怪我。”
他将木杖放于一旁,弯下腰,杏树下拾起一根花枝,慢慢自地上交叉划过两道橫。
赵妧见状问道:“沈大人是要写字么,阿妧帮您取笔墨来。”
沈奚扶着下颌,对着地上两道橫默立良久,桃花眼忽地一弯,竟是笑着道:“久不思虑,脑子已不活泛,再寄托于笔墨,本官这一世聪明岂不尽皆废了?”
然后他将花枝一扔,莫名其妙说了句:“太仆寺就太仆寺,户部侍郎是替天子管钱财,半个子儿不落自家兜里,而今朝中无天子,再没什么比养马更好了。”
朱雀巷离正阳门驿站不远,驱车过去不到半个时辰。驿站内外已有鹰扬卫把守,不远处一简雅的马车翻倒在一旁,想来正是十二王妃戚寰的。
苏晋举目往驿站内看去,竟有不少眼熟的,除了戚四小姐戚绫以外,舒闻岚两兄妹也在,而当中一名穿着华服,眉目清丽舒雅的女子,想必正是戚寰了。
苏晋走过去先与戚寰见了礼,随即致歉道:“听闻舍妹唐突,惊扰了王妃的车马,不知王妃与小殿下可有伤着?”
戚寰是个分外知书达礼的,微一摇头,说道:“苏大人有礼,本宫的伤不碍事,反是令妹似是扭到了胳膊,舒大人身旁跟着大夫,本要为她看一看,可她……”戚寰说着,往驿站的角落里看了眼,只说道,“还是苏大人亲自去劝一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