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苏晋柳朝明朱南羡 本章:第64章

    苏晋随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跪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粗布衣衫,样貌平平,而他身旁那名穿着藕色衣裙,细眉细眼的女子想必正是苏宛了。

    苏晋走到苏宛跟前,打量了她一番,依稀从她的模样里辨出几分与苏老爷的相似之处后,转而问一旁驿丞:“方才究竟出了何事,细细与本官道来。”

    驿丞道:“回苏大人的话,早些时候邱使丞赶马回京途中马匹受了惊,冲撞了十二王妃的车马,令车马翻到,王妃受伤,小殿下也惊哭了。眼下太仆寺回京的马已被太仆寺卿带走,舒大人的大夫业已为王妃和小殿下看过,眼下只等着十二殿下亦或刑部的人来将邱使丞领走,只是您这妹妹……”

    苏晋微一点头,转头看向苏宛,淡淡问道:“你跪在这是做什么?”

    杞州苏府并非大家大户,苏宛自小在府内长大,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眼下皇亲大臣环立,她早已吓破了胆,却听她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兄长还端的镇定从容,不由怯怯抬眉看了苏晋一眼,唤了声:“三、三哥。”

    苏晋皱了一下眉,这才想起她曾在苏府行三,于是“嗯”了一声:“随我回府。”

    岂知苏宛听了这话,双手却自衣摆揪得紧紧的,狠咬下唇,忽然竟跟苏晋磕下头去:“求三哥救救阿九!”

    “胡闹!”苏晋怫然道,“他先是失马,尔后赶马冲撞了王妃马车,令王妃受伤小殿下受惊,理应受罚,何来妄自相救之理?”

    苏宛自地上微抬起头,双眸已蓄起泪:“可是邱大哥是阿宛的救命恩人,他失马是因遇上盗匪,是为了救阿宛,今日有马匹受惊,也是因为其中一匹伤马冲乱了马队,说到底都是无心之失,难道竟要为此偿命么?”她又道,“那此事阿宛也有错,也当陪他一起偿命。”

    “在其位,谋其职。他救你有恩,失马有过,但恩过不相两抵,即便为此偿命,也并不算冤屈。”苏晋说着,不再跟她废话,随即看向候在驿站外头的覃照林,道,“照林,把她架上马车,带回府中。”

    覃照林正应了,驿站外忽然传来一声:“十二殿下驾到——”

    第119章

    一一九章

    鹰扬卫分列道旁,一致拜下,朱祁岳翻身下马,先将戚寰扶起身,说了句:“一路辛苦。”然后望向苏晋这边,问:“究竟出了何事。”

    一旁的驿丞忙将惊马一事道来,末了说:“因苏大人的妹妹为邱使丞求情,是故一切还等十二殿下定夺。”

    朱祁岳的目光落在苏宛身上,问了句:“你就是苏御史的妹妹?”

    苏宛本就惊惶不已,又听得跟前这一位乃是一位殿下,眸中之泪摇摇欲坠,吓得说不出话来。

    苏晋揖道:“回十二殿下,正是舍妹不假。”又道,“舍妹困于恩义,枉顾律法,实在是不懂事,臣这便将她领走。”

    岂知朱祁岳听了这话,深思半刻,大手一挥道:“不必,此案便由本王做主,饶了邱使丞一命,尔后交给刑部,从轻处置。”然后对苏宛道,“苏家妹妹平身。”

    苏宛闻言,心中竟是不信,膝头如钉在了地面一般,讷讷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之人一身劲衣高大挺拔,眉飞入鬓,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自带三分义气。

    苏宛一时看呆了去,还是苏晋从旁提点了一句:“让你平身便平身罢。”她才诺诺站起。

    初时的惊骇平息,一眨眼眼泪却滚落下来,苏宛慌忙抬起手将泪抹去,看了眼朱祁岳又飞快垂眸,红着脸细着声道:“多谢殿下。”

    朱祁岳道:“你身为女子,却能有这滔天义气,实为难得。你兄长是御史,凡事讲规矩**度,未免刻板,在本王这没这么多规矩,此事便到此为止,你且随你兄长回罢。”

    苏宛再应了声“是”,待苏晋拜别了朱祁岳与舒氏兄妹,便随她离开了。

    这厢事毕,朱祁岳再跟候在驿站的几名太仆寺官员交代了几句,外头鹰扬卫已将马牵过来了。戚寰见状,不禁问道:“殿下不与阿寰一同回府么?”

    朱祁岳摇头道:“不了,今日宫中月选像是出了点意外,七哥着令我回宫,我也是半道上折过来看看你,眼下既无事,我就放心了。”又看向戚绫,“如雨,你先陪你阿姐回戚府,一家子好生聚一聚。”

    言讫再不多留,一踩脚蹬上了马,扬鞭而去了。

    朱祁岳回宫的路上还在想,前一日朱沢微提起月选,还道是不过走一个过场,人选早已内定了,如何今日就出了意外?等他回到宫中,看到那刑部侍郎的票选之下昭昭然写着“苏晋”二字,才知朱沢微为何急诏他回宫,于是问道,“苏时雨升任刑部侍郎,是柳昀保举的?”

    此刻殿内已无外人,朱沢微早已收起平日的和颜悦色,揉着眉心道:“倘是柳昀保举,本王也不至于如此动怒。”沉了口气,“是张石山提的人选,票决之时,柳昀身为苏时雨的堂官,不得表态,但内阁那群老不死的,全都选了苏时雨!”

    朱祁岳愕然道:“怎么会?大理寺推苏晋,吏部推任暄,都察院不表态,哪怕内阁全选苏晋,那还有七哥您这一票呢?”

    “所以我说曾友谅就是个废物!”朱沢微再忍不住,将方才曾友谅递来的一封请罪折子捏作一团,狠狠置于地上,“而今各地战起,军饷粮草兵马处处要本王操心,朱昱深朱弈珩朱南羡又没一个安分的,本王就让他曾友谅看住一个苏时雨,这都看不牢,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了事!”

    他说着,负手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缓了缓心神才又道:“你知道苏时雨前阵子干什么去了?”

    朱祁岳道:“听说是为十三奔忙,一下值便去各部各院的老臣处,请他们联名上书为十三请命,让他主持朝政。”他说到这里,兀自一愣,“难道不是?”

    “是。”朱沢微道,“但这只是一个幌子。”

    他冷笑着道:“本王算是瞧明白了,苏时雨其实老早就盯上了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知道内阁那群老不死为顾着保命,必不敢为朱南羡出声。每日廷议一提起东宫,他们一脸愧色本王看在眼里,他苏时雨也看在眼里。

    “苏时雨便借着他们这个当□□又想立牌坊的心思,挨个登门造访,请他们为朱南羡上书,等将他们说得满心愧疚难当之时,忽然退一步,说,‘你们不上书也罢,三月的月选,你等选我苏晋为刑部侍郎,我以刑部之名代各位大学士上书,也算你们对得起大随正统了。’那群老不死的自然觉得这样好,这样两全其美,因此今日全都选了他!”

    朱祁岳道:“这么说来,苏时雨走访这许多衙司,只是为混淆视听,叫人以为他在鼓动群臣为东宫上书,实际上她真正想走访的只是内阁这几名大学士,是为了让他们票选他为刑部侍郎?”

    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自一旁椅凳上坐下,半晌沉声道:“也不该怪曾友谅,这个苏时雨与朱南羡实在走得太近,几回以命相护,堪称生死之交,连本王都以为他此番愿为东宫上书实属理所应当。”说着又道,“且他手上居然还握着任暄当年为朱十四朱十七操持代写事宜的证据,被都察院一个叫翟迪的御史呈到了奉天殿上。刑部侍郎本就要选恪守律法之人,本王原还可以用苏晋任御史未满三年,资历不够为由筛了他,任暄出了这样的事,刑部左侍郎的位子只能是苏时雨的了。”

    他说到这里,隔着窗扉一脸阴沉沉地望着东宫方向:“也不知这朱南羡除了坦荡一些外有何过人之处,沈青樾苏时雨这样的人竟都肯为他所用。”想了想,忽地又吁了口气,缓缓地道:“苏时雨去刑部也好,日后没了柳昀庇护,本王要动手也容易些。这样的人,既不愿跟着本王,也只有杀了。”

    外间天色已晚,朱祁岳想到前几日,东宫的付统领传人来回禀说朱南羡想见自己一面,言语中又提及他思念父皇,难以入眠,本想跟朱沢微请个命,让朱南羡去明华宫一趟,但眼下看朱沢微一脸怒意未褪,竟也不便提了。

    朱祁岳心中一直对朱南羡有愧,不求他原谅,哪怕能如昔日一般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左思右想之间,心中便生了一个念头,于是对朱沢微道:“明日清明节,七哥一早便要去皇陵么?”

    朱沢微还在思量苏晋的事,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嗯”了一声道:“虽说祖上的坟都在凤阳,父皇也没个要迁来应天皇陵的意思,怕动了风水,不吉利,但既是清明,规矩还是要有的。”

    朱祁岳于是拱手与朱沢微一揖,请罪道:“七哥,明日我便不随你去皇陵了,寰寰今日方至京师,一路辛劳,明日恰是清明休沐,我想在府里陪陪她。”

    朱沢微应道:“随你。”

    春夜月朗星稀,朱祁岳从朱沢微的殿阁中退出来,便一路往东宫去了。进得内殿,只见朱南羡独坐于廊檐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祁岳唤了声:“十三。”见他没动静,走近了几步又道:“你要见我?”

    朱南羡这才撑着膝头站起身,径自走向院中的一个鹰扬卫,说道:“把你的佩剑给本王。”

    那名鹰扬卫迟疑地看向朱祁岳,朱祁岳一点头:“给他。”

    得剑在手,朱南羡拔剑而出,将剑鞘扔在地上,抬目看向朱祁岳:“十二,你我打一场。”

    朱祁岳原还犹疑,又听得朱南羡道:“怎么,不敢?”

    他便伸手扶上腰间“青崖”:“好,打一场!”

    鹰扬卫的剑是黑铁所铸,虽也刚利,却比不过朱祁岳手中被血火淬过两次的“青崖”。朱南羡惯用刀,但他的剑技与朱祁岳一样出自曹将军,以快著称。

    一时间,只见院中两人挥剑如影,清光白光交织发出铮铮剑鸣。

    所谓外行人凑热闹,内行人瞧门道,两人看似不相上下,倘仔细看去,便能知道朱祁岳因朱南羡有伤在身,一招一式间都收了力道。

    可惜“青崖”无匹的锋刃在一个横挥之间终是将鹰扬剑斩成两截,朱南羡连退了数步,还好朱祁岳及时收手,才没伤了他。

    朱祁岳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说了句:“这剑不好,等你的伤再好些,我去帮你找一把好的来,我们再比过。”

    朱南羡将手中另一半断剑往地上扔了,又自廊檐下坐下,片刻说道:“除非将四哥当年丢了的‘世上英’找回来,再好的剑也比不过‘青崖’。”

    他沉默一下,然后冷清清地笑了一声:“可惜当年父皇命人为我们淬刀铸剑,‘青崖’,‘崔嵬’,‘世上英’,而今只余一把‘青崖’了。”

    朱祁岳道:“你的‘崔嵬’还在,我命人收着,等……日后一切好起来,我一定将它还给你。”

    然而朱南羡听他这么说,垂着眸似是思量了许久,有些难过地笑了一下:“我不在乎‘崔嵬’。”他说,一顿又道,“我如今心中只牵挂两人,若能知他二人安好,‘崔嵬’谁喜欢谁拿走也罢。”

    朱南羡说到这里,抬眸看向朱祁岳,竟似有些恳切地道:“十二,你可有法子让我见父皇一面,见……苏时雨一面?”

    第120章

    一二零章

    朱祁岳一时无话。

    春日夜微凉,他收起“青崖”,在朱南羡身旁坐下:“十三,我一直想问你,你与这个苏时雨,当真如外头传闻中一般么?”

    朱南羡虽从未亲耳听过所谓传闻,但想来也知道是说他有龙阳之好,跟朝中御史有染。

    他想了一下道:“苏时雨怎么想我不在乎,但这些年除她之外,我确实不曾对其他人动心。”

    朱祁岳道:“那你也不当为了他不纳妃不成家,父皇从来最宠你,他若知道此事,动怒是小,伤身是大。”

    朱南羡问:“父皇的身子还好么?”

    “已是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很少了。”朱祁岳道,“即便醒来也是犯糊涂,我昨日去看他,听医正说,他这些日子偶尔转醒,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然后睁着眼等上片刻,见母后不来,就又睡过去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声,终是妥协:“也罢,明日清明节,七哥不在宫中,我让人安排一下,命两名鹰扬卫护送你去明华宫。”又道,“苏时雨现已升任刑部侍郎,可至父皇寝殿,明日你见完父皇,我命他在明华宫外等你。”

    朱南羡暗自将朱祁岳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点头道:“好,多谢十二哥。”

    朱祁岳拍拍他的肩:“这有什么好谢的。”便起身离开东宫。

    朱南羡望着朱祁岳的背影,眸色渐渐沉下来。

    昭觉寺祈福之前,朱南羡为推拒与戚绫的亲事,被朱景元罚跪在明华宫一整夜。翌日天未亮,朱景元忽然屏退众人,赐了他一道密旨,密旨上说,倘朱悯达身死,当由皇十三子朱南羡承继储君之位,掌上十二卫领兵大权,登极为帝。

    原来朱景元早就知道他这些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冬猎时便派了虎贲卫暗自保护朱悯达周全。之后虽未出事,但他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知道,哪怕朱悯达顺利承继大统,将来也会有藩王割据,各地兵起的一日。

    朱景元于是便下了这道只有朱南羡知道的密旨,且将其存放于明华宫一处,命朱南羡一旦事发,当率南昌府兵回宫自取。

    却没想到昭觉寺惊变,朱悯达惨死,连朱南羡也未能回到南昌府,反倒被禁足在东宫。

    翌日寅时时分,朱沢微率一干皇室宗亲自皇城东门出发,往应天皇陵而去。

    他走后不久,朱祁岳便以皇贵妃闹疯病为由,调离了守在东宫的羽林卫,将自己的令牌给朱南羡,让两名鹰扬卫护送他去明华宫。

    明华宫一直由虎贲卫把守,但凡有人进殿,无论是皇室宗亲亦或朝臣内侍,都要里里外外搜过身。

    朱南羡进得内宫,便见朱景元躺在卧榻之上。他双目紧闭,整个人已瘦没了形,再不复昔日睥睨天下之威,反倒像个孤寡老叟。

    朱南羡心中如压着一块巨石,走前两步,问太医院李掌院:“父皇他还好么?”

    李掌院正在卧榻旁收药碗,听得这一声问,才发现竟是朱南羡来了,忙率着身后的内侍药仆向他拜下,随后道:“不瞒十三殿下,陛下已是大不好了。这几日连药汤都喂不进,往常的一碗药,如今要喂送三回。今早陛下醒来过一次,念了几声故皇后,又念了两声十三殿下您,便又睡去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如骨鲠在喉。有句话已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朱景元大去之期早该至,全凭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想来正是为见朱南羡一面。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本王明白了。”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道,“你等先退出去,让本王单独陪陪父皇。”

    李掌院应诺,带着一干内侍宫婢尽皆退出宫外。

    内宫的门“吱嘎”一合,朱南羡沉沉带着忧色的眸子里像是点亮了一簇星火,他咬了咬牙,没有先去卧榻近旁探视朱景元,而是环目朝这偌大的明华内宫看去。

    当初朱景元将密旨宣读后,怕朱南羡带着这样一道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并未将其交给他,而是道:“朕便将这道密旨存放于明华宫中,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要用上它,朕自会提点你它在何处。”

    外间天已亮,内间烛灯未灭,晃动着为宫中各物打下深影。

    朱南羡看着这明明灭灭的光影,心知明华宫太大,他若要逐一翻找过去,怕是来不及,可昭觉寺事变后,他再未能见父皇一面,父皇所说的提点,又在哪儿呢?

    一念及此,朱南羡蓦地想起昨日朱祁岳提及父皇时说的一句话——他这几日偶尔转醒,只唤几声母后的闺名。

    是了,母后的遗物全搬去了西阙所,而今在明华宫中,唯一与她相关的便是一副朱景元亲自为她所描的画像。

    朱南羡的目光刹那间落在宫壁前泛黄的画像之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画像摘下,先抬手仔细拂过宫壁,并无异象。然后移目望向手中画,也无蹊跷之处。

    朱南羡一皱眉,正待将画像挂回原处细看,一抬手忽觉不对劲——宫中的画轴的轴头都是以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何以这幅画竟如此之轻?

    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朱南羡将画轴直立,抬起拇指自轴头口微微一撬,再倒过来往外一倾,一道明黄的密旨果然自空心的轴头落出来。

    正是当初朱景元颁给他的那一道。

    密旨上除了盖了玉玺之印外,还印着朱景元的私印,是一点都做不了假。

    朱南羡沉了口气,将密旨收入怀中,又将画像原封不动地挂好,这才来自龙榻跟前,看向这个宠了他半生的父皇。

    方才李掌院与内侍宫婢退出去得急,连余在嘴角的药汤都未给景元帝擦净,朱南羡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口为他将药汤揩了,然后握着朱景元枯槁的手,一时间竟想起了那日朱景元将密旨念完后,跟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羡,朕其实不愿颁这样一道旨意给你。朕这么多儿子里,唯有你宅心仁厚,坦荡如砥。你的品性,若逢盛世必是明君,但如今时局纷乱,江山各处隐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胜任得起。

    “朕私心里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一道密旨,一辈子,都赤诚不移。”

    心中巨石压得朱南羡喘不上气,但他明白眼下不是伤悲之时,还有太多的事等着自己去做。

    朱南羡松开朱景元的手,来到卧榻前撩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心中说道:“父皇,儿臣不知今日是否是儿臣见您的最后一面,这三个响头,只当是儿臣为您送终,但儿臣仍盼着您能等我带兵回来。

    “儿臣其实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今日愿争帝位,说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护不了心中想护之人。

    “但父皇放心,儿臣虽不明何为破而立,可是,若有朝一日,儿臣承继大统,一定尽己所能守好大随的寸疆寸土,一定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会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本心。”

    朱南羡磕完头,抬手抚向心口揣着密旨的地方。密旨在画轴里藏久了,发散出淡淡檀香气,他最后看了朱景元一眼,随即站起身,再不回头往明华宫外走去。

    苏晋辰时便到了明华宫,却因没有传召,被虎贲卫拦下,所幸等了不久,便见朱南羡领着两名鹰扬卫自高台走下来。

    戴孝期过,他额间的抹额已去了,汉白玉阶称着一身苍蓝蟒袍,整个人静而沉敛。

    苏晋迎上几步见了礼。

    朱南羡道:“本王听说苏御史不日要升任侍郎,原该为你好生庆贺,可惜近日在东宫养伤,竟是抽不出空闲。”

    苏晋道:“殿下客气了,官品是虚,职责是重,御史也好侍郎也罢,都是为民请命,怎敢劳及殿下相贺。”

    朱南羡笑了一下:“是,本王昨日与十二皇兄比完武后还——”

    话未说完,他忽然闷哼一声,抚住胸口一下子跌跪在地,竟像是喘不上气一般。

    苏晋连忙将他扶了,抬目看向跟在身后的鹰扬卫付统领,责问道:“怎么回事?”又问,“殿下伤病未愈,昨日与十二殿下比完武,可曾请医正仔细瞧过了?”

    付统领茫然道:“因十三殿下昨日比完武后,并不见异样,因此卑职等未曾传医。”

    苏晋斥道:“不见异样便不传医了么?十三殿下千金之躯,若出了事你等可担待得起?”再不等他反应,斩钉截铁地吩咐,“殿下由本官守着,你二人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一人为医正引路,一人取了药先过来。”

    付统领原还犹疑,但一想这重重宫禁把守森严,此处又是明华宫地界,平日连只耗子都跑不了,遑论苏晋与朱南羡两个活人,当即一拱手:“殿下,大人,卑职速去速回。”

    等两名鹰扬卫的身影消失在明华台,朱南羡眉间因病痛而生的郁色骤然消弭,他将苏晋的手紧紧一握,暗自道了一声:“走。”便牵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明华宫偏殿的一处耳房而去。

    第121章

    一二一章

    风声在耳旁急掠而过,苏晋一面紧随朱南羡往耳房走去,一面听他争分夺秒地说道:“我算过日子,十日之内,我一定要走。”

    他将耳房的门推开,四下一望,自案头取了笔纸:“此去万险,你和青樾就在京师等我,当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为重。”

    苏晋见他像是要写信函,找水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离开京师去南昌?”

    朱南羡拿笔沾了墨,点头道:“是,冬猎过后,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给我。”

    他说着,一面提笔,一面将密旨的内容与苏晋说了,续道:“我虽手握上十二卫领兵权,但这十二卫中,守皇陵的忠孝卫与管仪仗的旗手卫等均是军籍出身的民户,战力乏善可陈,更莫提羽林卫锦衣卫并不为我所驱使,六万亲军可用仅不到三万人。朱沢微的凤阳军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调兵,留在京师你我只能坐以待毙。”

    苏晋道:“那如何离开东宫,离开后由何人接应,何人保护,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没有,阿雨可为殿下打点。”

    “不必。”朱南羡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为朱沢微的眼中钉,万不可再为我奔波,否则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势必不会轻饶。”

    信函简明扼要,片刻间已写完,朱南羡微微犹疑,重新沾了沾墨,于落款处画上一个图腾,又道:“但我确实有两桩事要交付给你,你若有法子,让沈青樾来东宫一趟,我有事想与他商议,自然若是冒险一定不要勉强。”

    描好图腾,他搁下笔,将信函往苏晋跟前一推:“还有这封信,你命人尽快发往西北都司,亲自交到都指挥使茅作峰手里,命他带三万西北军以贼寇潜入大随之名进驻信阳府,截断凤阳军的后路。”

    苏晋点头:“可是茅大人如何确认这封信就是殿下所写,仅凭殿下的笔迹,还是——”她说到这里,目光蓦地自信上扫过,落在尾处的图腾上,不由怔了怔。

    竟是一只长了翅膀的王八。

    朱南羡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道:“几年前在西北领兵,有一回走到雪原里,我跟茅子饿得慌,半夜溜出兵营,将冰河凿了个洞,原打算钓鱼,没想到钓起来一只王八。

    “当时实在是饿红了眼,偷偷将这王八烤来吃了,没有跟将士们分食。这事我二人对谁也没提,之后还在王八壳上画了对鸟翅膀,也就是个……谢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极乐的意思。”

    苏晋愣怔地听朱南羡说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浅浅一笑,她垂下眸,见信纸上的墨渍已干了,便仔细将其叠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过的人将这封信送去西北。”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颊边绽开一朵幽兰,朱南羡隔着桌案看着苏晋,想到此去南昌,前路惊险而浩渺,心中一时浮沉,不由说道:“那名来东宫为我看伤的蒋医正是左谦的人,我已命他托话给左谦,如果我出事,金吾卫自会护你与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阴狠狡猾,除非消息确切,你万不可独自离开京师,你在宫禁中尚有金吾卫保护,一旦离开,朱沢微便——”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俄顷又听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卫听说了朱南羡来明华宫的消息,找到这里来了。

    苏晋心中一凝,对朱南羡道:“殿下与我独处许久,羽林卫怕有猫腻,等回到东宫,一定会找借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怀密旨,可有对策了?”

    朱南羡道:“我已吩咐蒋医正前来接应。”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着,阿雨会为殿下开脱。”

    苏晋说着,转身便要开门,左手刚好扶住门闩,只听一声“阿雨”,朱南羡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手覆上她的手将门闩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身前一带。

    他俯下脸去,双唇触上一片柔软。

    唇下的幽兰却轻轻一颤。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凌乱,整个人晃了一晃却没有把他推开,而是迟疑着,犹豫地迎了上来。

    朱南羡的手于是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抚过她的腕,像是要予她无限坚定与勇气一般,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日光透过稀薄的窗纸倾洒入户,门扉之外,羽林卫的脚步声奔忙着逼近,而春阳却静谧,以无声之姿兜头浇下,又滟潋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场兵荒马乱。

    其实也不过是一霎时的事,可朱南羡将苏晋松开时,还犹能听见五内之中的干戈起与尘烟落。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朱南羡看着苏晋,见她脸颊微红,气息尚不平稳,不由抬起手,将她滑落自颊盼的一缕发拂去耳后,轻声道:“等我回来。”

    言罢再不多说,推开门闩将门打开,看着耳房外正待叩门的羽林卫道:“你们在找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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