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苓一行人朝定国公夫妇见礼,便由侍女引着坐到女眷一侧。
此时来参加冬猎会的贵女公子们都来得差不多了,谢苓观察了一圈,发现朝中三品以上人家中的未婚子女,基本到场。
里头有些她认得,有些则十分眼生。
折柳这次也以定远侯义女的身份来了,她通身气质变化很大,不同于上辈子当人妾室时的妖艳泼辣,变得柔和起来,跟世家陪养出的贵女们并无差别。
折柳也看到谢苓了,上挑的狐眼朝对方眨了眨,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
谢苓微微颔首,二人就算打过了招呼。
她们现在不能有太多交集,毕竟在其他人眼里,折柳之前的做法,就是“叛主攀高枝”。
除此之外,隔着几个座的林华仪十分打眼,她小腿上裹着白布,膝上盖着个薄毯,正时不时朝谢珩方向望,见谢苓望过去,她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苍白虚弱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沉郁。
谢苓面无表情转回头。
看台上男女分席而坐,男左女右,男子们摩拳擦掌,频频朝女坐看来。
谢氏女容色在建康是出了名的,谢苓又是几人中最出挑的一个,场中未婚男子无不注意到她。
余丞相之子余有年,对这次冬猎并无兴趣,他本就不想成婚,之前跟谢灵妙定亲也是被逼无奈。他好不容易不用成亲,自然不喜待在有莺莺燕燕的地方,只急着想找个借口去城南一所赌坊斗蛐蛐。
可谁知他就这么百无聊赖的随便一扫,就看见个艳光照人的姑娘。
这美人内着石榴红骑装,外披白底绣梅锦缎披风,眸若秋水,唇夺夏樱,肌肤赛雪,一笑时眉眼弯弯,好似含着春日暖阳,能让冰开霜散。
此时她白润微红的指尖捏着个红艳艳的樱桃,正往朱唇中喂。
余有年眼睛一亮又一亮,用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的御史中丞之子卢执道:“那是谁?生得如此好看。”
卢执摇摇头,有些惋惜:“你还不知道吧,这貌美女郎单名一个苓,是谢珩的堂妹,从老家陈郡阳夏而来,两个月前差点嫁给王晖,后来王晖暴毙,她的婚事就搁置下来了。”
“就是出身差了点,可惜了这幅相貌,今日来的,恐怕很难有相中她的。”
余有年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谢苓,口中阴阳好友道:“一群老古板,爷要是有喜欢的,管她什么身份呢,先娶了再说!”
卢执颇为惊奇看了眼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余有年,调侃道:“你看上她了?铁树也能开花啊。”
另一边卢执的弟弟卢固跟着接腔:“稀奇,稀奇。”
余有年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脸皮薄,顿时脸红了,别扭着转过脸,嘴硬道:“胡说八道什么呢,爷只是看她长得漂亮!”
卢执赞同道:“确实貌美。”
余有年时不时偷看几眼谢苓,见对方突然对上他的视线,还抿唇柔柔笑了,顿时感觉心跳如同擂鼓。
谢苓从方才就感觉一直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她本以为是王闵,遂一直泰然自若吃樱桃。可那道视线太过灼热,她隐隐觉得不像王闵,于是抬头看向男席。
谁知这一瞅,就瞅见个外罩深紫飞鹤大氅,墨发高束成马尾,剑眉星目,唇若涂丹,看起来张扬华贵的少年。
谢苓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略微一想,就记起这少年是谢灵妙的前未婚夫,余丞相的独子余有年。
在梦中,余有年似乎一直未婚,偷偷跑出家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不晓得这少年看她作甚,见对方也没恶意,便没放在心上。
人全部来齐后,桓荣上前,对此次冬猎进行简单激励与训话,说完后,又由一旁的管家对冬猎的几个比赛项目进行介绍。
谢苓一字不落听完,对这场冬猎有了大致的了解。
第一项赛事,就是众人期待的两两一组男女混猎。男女方各置抽签盒,抽到相同词语的方为一组。
管家一宣布开始,男席那边就热火朝天开始抽签了。除了谢珩和王闵平稳坐在位子上未动,看起来不太有兴致,其他人都凑到签盒之前。
往常对这类事一向懒散敷衍的余有年,这次倒是兴致勃勃。
他挤到最前头,便签盒伸手,心中隐秘期望自己能和那乌眸明亮,面若芙蓉的姑娘是一组。
女席这边矜持些,从第一排开始挨个抽。
谢家位置就在第一排,谢灵音是第一个抽的,抽完后打开纸条一看,有些羞涩又期盼的朝男席张望。
谢苓排在第四个,抽到后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枕槐安”。
也不知哪个公子会抽到和她相同的签,希望不是谢珩或者王闵。
半刻后,抽签完毕,管家一一念词,被念到签词的男女,就站到看台之下。
谢灵音抽中的正是平阳侯世子朱相礼,二人遥相一笑,眉目传情,一同走下看台。
谢灵巧是御史中丞的次子卢固,二人年纪都不大,扭扭捏捏走下了台。
余有年没如意,他抽到的是谢苓的堂姐谢灵鸢,一个英气十足的傲气贵女。他懒得理谢灵鸢,谢灵鸢也懒得理这个建康城出名的纨绔子弟,二人相视哼了声,各自不情不愿走到看台下。
念了许久,一大半人都组好了队,可迟迟听不到念谢苓手中的词。
她看到男席上依旧未组队的谢珩和王闵,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俄顷,谢苓终于听到了“一枕槐安”四个字,她屏住呼吸朝男席望去,就见王闵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抬步上前。
谢苓眼前一黑,手心里冷汗津津。
如果说她对谢珩的感觉是怨,那对王闵则是实打实的恨入骨髓,又惧入骨髓。
梦里在王闵后院的那段日子,是她稍微想想就要打寒颤的程度。
王闵跟谢珩并称建康二子,才貌与谢珩自然不相上下。旁人都说若谢珩是不染凡尘、凛若秋霜的高山雪,那王闵便是风流蕴藉,怀瑾握瑜的人间客。
可谢苓知道,这人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下,是最让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疯癫痴狂。
他不是人,他是疯子。他为了能让她肩部上有跟裴若芸一样的胎记,硬生生用烙铁烫出来。
更不必说说每逢床榻之事,他都会捆住她的手腕,让她跪在榻前,用鞭子抽出满身伤痕。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王闵根本没把除了他和裴若芸之外的人当人。
谢苓感觉自己双脚被钉在地上,她怎么都迈不出去。
直到一旁的元绿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感觉才让她缓过点劲。
她敛下眼中恨意和惧意,裹紧披风,朝看台下走。
路过谢珩时,她目带求救的望了过去,期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谢珩看到她看向自己,眸中水光闪烁,带着祈求之色,把玩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签,俯视着看台下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王闵,忽而开口:
“修常兄,你我不若换换签。”
王闵一袭玄氅站在看台之下,抬头似笑非笑:“哦?这是为何?”
第27章
含情念故癫狂显
谢珩道:“我堂妹不擅骑射,恐误了修常兄讨彩头。”
王闵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笑道:“说耽误倒言重了,不过士衡兄既然开口,我王某自然不会说不。”
谢珩点头道:“多谢。”
说罢,他朝谢苓招手,谢苓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后站定。
王闵看着谢珩身后露出的鹿皮短靴和一角白色衣摆,眯了眯眼。
谢苓为何怕他?难不成是走漏了风声?
不,不可能,他对阿芸的爱,怎么可能有凡夫俗子知晓。
他脑海里闪过谢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桃花眼中透出一丝痴狂。
像,实在太像了,简直跟他的阿芸一模一样。若是得不到她,会疯的。
只不过谢苓跟她堂兄谢珩的关系…似乎不太对。他熟悉男女之事,谢珩这种无情之人,怎么可能会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祖上没亲缘关系的远房堂妹。
谢珩啊谢珩,你不是高高在上,清冷自持吗,居然对堂妹动了心。
可惜,对方注定要痛失所爱了。谢苓一定会是他的。
王闵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唇角带笑收回了目光。
管家继续念签。
说起来很巧,折柳居然跟她的义兄裴凛一组。
谢苓听闻二人极为不合,裴凛认为折柳心思重,取代了他亲妹的位置,于是一点好脸都没给过折柳,而折柳呢,面上讨好裴凛,背地里没少给她写信骂他。
裴凛看到自己和折柳一组,立马黑了脸,但让他像谢珩那样换签,又做不到。他不习惯不按规矩办事。
他看了眼咬唇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看他的折柳,忽然感觉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暗骂一句晦气,直接跃下看台,竟是楼梯也不走。
折柳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过脸来又作出受伤的神色,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谢择这次并未参与抽签,原因是他上过战场的,打了不知多少胜仗,骑射自然比在座所有人都强,若是他参与,别人就没赢的可能了。
嗯,也不对,二弟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他坐在一旁,看着台下的王闵皱了皱眉。
这小子…怎么认识苓娘的?
他转头看娇柔如花的苓娘,目光柔和了几分。可惜了,若是别家女郎,说什么他都要争一争的。
苓娘的性子容貌皆是他喜欢的样子。
除了谢择外,林华仪因腿伤也参与不了,只能坐在看台上。
她攥着小腿上的薄毯,将唇齿间的嫩肉咬得千疮百孔,心中是滔天的恨意。
宫中的御医说,她的腿会落下病根,轻则冷天疼痛,重则走路会跛。都怪谢苓,若不是她,自己怎会因为一时伤心回家太晚,导致遭遇了贼人。
等着吧,等今夜王闵成事,这世上就无人能抢走珩哥哥的关注。
……
又过了半刻不到,总算是完成了组队。
定国公一声令下,众人便骑马奔驰而过,进入了猎林。
此时场内除了不参与此次活动的,就剩下几对不擅骑射的男女。
谢珩牵着踏雪乌骓,面色冷淡道:“你是在看台等我,还是与我一同进猎林?”
谢苓不想留在看台吹风,也不敢骑马,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莫名觉得跟着谢珩或许会安全点。谁知道王闵和林华仪会不会突然做什么?
比起来这俩人,她宁愿跟跟谢珩待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她看了看乖巧的踏雪乌骓,犹豫开口:“要不,堂兄带着苓娘?”
谢珩眉心一皱,垂下眸,目光落在对方水润的杏眼上,淡声道:“你想与我同乘一骑?”
谢苓拽了拽自己的披风,软声解释道:“堂兄,看台上风大,苓妹畏寒,但骑马又不会……”
“苓娘绝对乖乖坐着,不打扰堂兄打猎。”
谢珩刚想说男女有别,忽而又记起他早已抱过对方几次,还谈何有别。
于是默然不语。
他解开大氅,抛给一旁随侍的远福后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朝谢苓伸出手道:“上来吧。”
谢苓仰头看他,眉眼弯弯露出个甜笑,把手放在了谢珩掌心。
谢苓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下一瞬就坐在谢珩后边。
踏雪乌骓很高,再者她本就怕骑马,往下一看便有些眼晕。
她定了定心神,才发现后面没有抓手的地方,除了马毛外,只有谢珩的衣摆。
谢苓想了想,觉得马毛抓不稳不说,还容易弄痛马儿,不如抓谢珩衣摆的好。于是她悄悄捏住了谢珩的衣摆。
谢珩感觉到后背衣襟微动,虽然不适,却也沉默着没拒绝。
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绝尘入林。
此时林中雪压枝头,将天光遮得斑驳陆离,时不时有树枝断裂的清脆响声,以及不远处的马蹄声箭羽声。
马蹄踏雪,将下面湿润的泥土带出来不上,林中乌糟糟一堆马蹄印,可以大致看出众人行走的轨迹。
谢珩御马向深处走,偶尔遇见只兔子和鹿,就搭弓射箭,一击必中。
谢苓规规矩矩坐在后边,和谢珩间隔着一掌距离,紧张的心情被林中雪景冲淡了几分。
每当谢珩射中猎物,就有随行的卫兵拔了箭,装在网兜里。掐指算来不过半个时辰,网兜就装满了三个。
谢苓以前只是听说谢珩的骑射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今日一见,觉得别人还是说保守了,他这不只是百发百中,还能一箭三雕。
哦,不对,一箭四雕。
她看着卫兵拎起来的一串松鼠,微微咋舌。
谢珩拿着弓,也不拘着乌骓去哪,任由它在林中慢悠悠地晃。
忽然看到树下雪窝里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动,他抬手止住身后的卫兵,举起弓箭,手指一松,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去,那东西瞬间被钉在树干上,树枝上积雪簌簌落下。
谢苓这才看清,那是只胖乎乎的白毛狐狸。
谢珩亲自下马走去,拔下箭,单手拎起狐狸,就见这小东西剧烈挣扎起来,朝谢珩呲牙。
谢苓仔细一看,发现谢珩射中的是狐狸毛,并不是狐狸的身体。
谢珩抱着狐狸走到卫兵跟前,把狐狸丢了过去,交代道:“关笼子里,好生照料,给它去去野性。”
世家贵族的冬猎活动,下头的人自然会备着小笼子,为的就是哪个公子小姐来了兴致,想养个什么玩意儿。
谢珩走回乌骓旁边,并未上马,而是牵着绳子在林中缓步。
谢苓没忍住问道:“堂兄是要把这白狐送人吗?”
谢珩道:“嗯,给林华仪。”
谢苓心情复杂,心说谢珩可真是深情,打猎都没忘给人家送温暖。
谢珩不知道对方想什么,他此时正在思量,王闵为何会盯上谢苓。
王闵的性子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说起来能得知对方的真面目,也源于一次意外。
彼时二人在太学做同窗,关系还不错,直到有次放沐,他回太学拿落下的荷包,隔窗看到王闵拿着裴若芸的画像自渎。
他着实被污了眼睛,没想到对方平日看着一派风流倜傥,既然能干出此等事。
自那以后他就疏远王闵了。
细细想来,谢苓有些地方确实像裴若芸。可她又为何害怕王闵,是知道了什么?
谢珩抬眸看向谢苓,见她正没心没肺观景,略微有些无奈。
这段日子谢苓的所作所为他无一不知,虽然有些小手段,可也只是女子间的小打小闹,并未涉及到朝中之事。
他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有些小聪明也好,省得届时误了他的大计。
他现在无条件护着她,只待来年七月那人进京,谢苓就该兑现她的诺言了,他从不做亏本买卖。
回过神来,他牵着马儿又朝密林走了几步,就听到谢苓轻柔的嗓音从马背上传来。
“堂兄,苓娘也想下马走走。”
他停下步子嗯了声,等待她下马。
谢苓扶着马鞍,脚踩在镫子上,颤颤巍巍朝下翻,待一只脚落地,她松了口气,赶忙把马镫上的脚也放了下来。
站稳后,她摸了摸乌骓,对谢珩道:“堂兄,你这马儿好高,苓娘坐在上面都有些晕。”
谢珩道:“西域来的品种,是比中原马要高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