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身着白色单衣坐在案前,翻看今日送来的密信和文书。
去岁宁州大旱,当地刺史、郡守上报请朝廷拨粮赈灾,皇帝受林太师为首等人谗言,拒不开国库赈灾,最后还是王谢两家带头捐款,宁州灾情得以控制。
祸不单行,前两个月宁州又遭水涝,万亩良田毁于一旦,百姓死伤无数,这次皇帝倒是开库赈灾,可送去的粮食皆是掺了石子的陈年旧粮,有些甚至发霉不可食。
再加上这些年皇帝奢靡无度,广修楼台殿宇,税法严苛,当地百姓被逼上绝路,揭竿而起。有名号的叛军不下五支,少则千人,多则聚众数万。
皇帝这才着急,派人镇压叛军,并着手改革税法。
谢珩身为尚书左仆射,面上是天子近臣,自然身先士卒参与进税法改革里。
这事若做好,便是流传千秋万代的好事,若做不好,他谢珩的英名毁于一旦不说,皇帝一派的人,以及王家,决计会从谢家咬下一大块肉来。
谢家经不起折腾了,还需休养生息。
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文书,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三个黑鳞卫拱手行礼,单膝跪地禀报道:“主子,事儿办妥了。”
谢珩颔首,眉目冷清。
“确保半年不能行走?”
黑鳞卫道:“禀主子,林华仪被我们骑马踏过小腿昏厥,属下去查看了,确保小腿骨断裂,没有半年不可愈合。”
谢珩道:“嗯,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黑鳞卫无声无息再次离去,谢珩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枯败的槐树出神。
今日去兰居前,他就吩咐了黑鳞卫,在林华仪回府的路上,找机会断了她的腿。
腿断了,总能安分点。
其实他本意没想下这么重的手,可不知为何,一想到林华仪朝自己另外一枚棋子出手,心中就分外不平静。
谢珩细细想了想这些日子的事,好像只要跟谢苓有关,他就更宽容些。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谢苓这颗棋子太重要,自己对她便有些与众不同。
窗外凉风习习,银月从云后透出,在院中的池塘水面上荡开,细碎的光掠过谢珩清冷绝艳的脸,映出一双极冷的眼睛。
前来禀报马场马儿失控一事的侍卫,恰好观此一景,心中暗叹二公子满腹经纶不说,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如谪仙降世。
说起来这件事的凶手,他万分震惊——主谋居然是林太师之女,林华仪。
第25章
~
林华仪在建康素来名声极好,上到天潢贵亏,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知她平易近人、温柔仁善的美名。可正是这样“菩萨心肠”的贵女,竟做出了谋害他人之事。
就连自家主子,也被其蒙蔽,多年来另眼相待,没少照顾。果然人不可貌相,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可怕。
也不知主子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是替堂妹做主,还是帮青梅掩饰。
侍卫摇摇头,轻叩屋门。
“进。”
屋内传来谢珩犹如冷湖的声音,侍卫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合上屋门后跪地禀报:“主子,属下查出致使马儿发狂的幕后主使了。”
谢珩坐到窗下的金丝楠雕花摇椅上,掀起眼皮看地上的侍卫,薄唇微启:“说。”
侍卫把头低的更低了,支吾道:“幕后主使是...是...”他吞了口唾沫,心一横道:“是林华仪小姐。”
半晌,侍卫都没听到主子说话,心道自己也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禀报此事,马场那些老狐狸肯定都知道主子会生气!他偷偷抬起一点头,就见主子合眼靠在椅背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侍卫心中连连叫苦,不知是屋内炭盆太足还是太慌,他感觉自己的后襟背汗打湿,喉咙也有些发干。
马场出了岔子他们难辞其咎,但他还是默默祈祷主子不要盛怒之下加重惩罚。要知道林小姐可是和主子青梅竹马长大,都说这两人肯定会结为连理,可今儿这事一出,主子得多失望啊。
谢珩微阖着眼,心中觉得奇怪,林华仪为何对谢苓如此大的成见?如果记得不错,二人明明才几面之缘,不至于结仇才是。更何况谢苓还是他名义上的堂妹,林华仪一贯喜欢讨好谢府女眷。
他睁开眼,对着侍卫道:“说说细节。”
侍卫擦了把额头的汗,扼要将事陈述出来。
谢珩听完,淡淡嗯了声,对这侍卫办事的能力十分满意,他沉吟片刻,想起左卫营空出来个位子,这侍卫当是个可造之材,倒是可以给他个机会。
“起来吧。”
侍卫知道自己今日逃过一劫,呼出一口气,忙站起身拱手:“谢主子。”
谢珩道:“叫什么,家中有何人,祖籍是何处?”
侍卫不知主子为何细问,老实答道:“属下姓杨,单名一个惯,桂阳人士,家中仅有一老母。”
谢珩颔首,起身到案子跟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盖上自己的私印,将纸装进信封里,用蜡油封口后递给侍卫。
“明日拿着信去左卫营找冗从虎贲郎曹猛,能不能留下,就看你的能耐了。”
杨惯躬身接过信,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撞昏,他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扑通一声跪下,俯首表明衷心:“多谢主子赏识,属下定不负所托,日后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
粗陋却真挚的表达。
谢珩道:“退下吧,记住,不要让同营的卫兵知道你是我的人。”
“是,属下遵命!”
杨惯爬起来行礼退下。
直到出了谢府,他都有些头晕目眩的,还没缓过劲来。他就这么从一个马场的小侍卫,成左卫营的兵了?要知道那可是掌宫门卫戍、宫外防卫的左卫营啊,有些官家子弟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进了那,意味着只要自己不犯错,少说都能混上个小统领做。
不过不能让卫营的人知道他的主子是谢珩,着实有些难办。
思来想去,只能瞒着所有人,演一场“被谢驱逐,因而恨上谢家人”的戏了。
杨惯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为主子做事。
......
许是近日朝中杂事太多,谢珩毫无睡意,他索性让远福把去岁薛怀文送的一对翠青釉棋罐拿出来。
不过一会,远福就把两个棋罐拿来,按照谢珩的习惯摆在棋盘两侧。
他一边打开罐盖,一边道:“主子还不歇啊?”
谢珩跪坐在棋桌之前,抓了把青玉棋子,随手下着,说道:“尚早,你去歇着吧。”
远福只好应道:“爷有事唤奴才。”
说罢弯腰出去,轻合屋门。
谢珩自己对弈,神色平静。
青白棋子互相厮杀,逐渐填满棋盘,青子只差几步就能完全围杀白子。
就如同他的布局,只差至关重要的几步,他谢氏的大业,可成。
林华仪行事如此嚣张,竟敢利用二人从小到大的“情谊”,往马场塞人。老样子他动作要快些了,也不知戚风几人去林太师老家调查的如何。
等他们回来,最迟新春之前,要收网才是,不然城东宅子里的人,留久了会有其他麻烦。
至于林华仪,届时就去她该去的地方。
——
十月初八,恰好立冬,前夜下了些薄雪,天气骤然转冷。
谢苓早早洗漱完收拾出了门,在大门前等候一同前往猎场的人。
刚到门口不一会,就见二房的嫡女谢灵音,庶女谢灵巧,以及三房的嫡女谢灵鸢结伴而来。
因着谢灵妙被逐出府,谢家二房这段日子安静了不少,就连梦里假意跟她交好的谢灵音,都一直未出现。
听元绿说是因为亲妹做了丑事被逐,谢灵音觉得自己身为长姐管束不严,难辞其咎,便日日在府中小佛堂抄经反省。
府中传言谢灵音在佛堂以泪洗面,憔悴不已,恨不得替妹担罪。
谢苓对这传言嗤之以鼻。
谢灵音要真心疼妹妹,当天夜里就该去朝疼爱她的老太君求情。谢灵妙说不上还能留在府中。如今这般作为,恐怕只是为了撇清关系,顺带赚足爱妹心善的名声。
她远远端详谢灵音,见她面色红润,围着上好的红狐毛围脖,披着千金一匹的珊瑚色云锦累珠披风,行走间露出里面精致的骑服。
哪里像是憔悴不已的样子,这身行头,定是好好准备过的。
不说别的,就那披风,工期恐怕都要两个多月。
倒也能理解,这次定国公举办的冬猎,额外多了一个项目——让尚未成家的男女各自抽签,两人一组,哪组打的猎物多,就得名琵琶横秋。
这是明摆着借冬猎之机,行凑对之事。
她记得谢灵音梦里就是在这次冬猎和平阳侯府世子朱相礼定情,次年三月二人就匆匆成婚了。
收回思绪,她朝另外两人看去,就看到谢灵音侧后方低着头的谢灵巧,看起来寒酸又憔悴。
下雪的天儿,外头只披着个发白的青莲薄绒灰鼠披风,里头的骑服有些紧绷,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款式,尺寸都小了不少。
冷风一吹,谢灵巧便缩了缩脖子,用冻红地手指拉着披风。
谢苓有些感慨。
梦里这谢灵巧是个人物,不仅让谢二爷把她母亲抬成平妻,自己也进宫成了四品女官。如今她受的欺辱,迟早会还给谢灵音母女。
几人很快走到门口,谢苓朝她们微微一笑,就算打了招呼。
谢灵鸢前些日子随母回外祖家,因此并未见过谢苓,只不过在其他人只言片语里,她大概得知对方是个唯唯诺诺,喜好钻营的虚伪小人。
因此谢苓朝她笑时,谢灵鸢一个眼风都为给,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苓也不在意,她晓得谢灵鸢随了其父,是个直爽性子,梦里对方还帮助过自己。今日所为,恐怕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她笑着看向谢灵音,就见对方朝自己抱歉一笑,走过她身旁时柔声安慰道:“苓妹别生四妹的气,她脾气向来如此。”
谢苓心中冷笑。
谢灵音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再挑拨是非。
她面上露出个难过的表情,强颜欢笑道:“不妨事的。”
谢灵音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到自己想见的表情后,心满意足上车了。
谢苓见其他人都上车,自己也由元绿扶着上了马车。
这次驾车的车夫,正是上次她交代给雪柳要收买的那个念过书的车夫赵一祥。
马车内碳火很足,谢苓解下披风,斜靠在壁上歇息,细细琢磨近日的事。
前些日子兰璧一事了结,事后她照常日日去兰居学习,兰璧因着自己救了她一命,开始认真传道授业起来。
意外之喜的是,兰璧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竟允了她一个人情。
兰璧的人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人表面上是寒门之女,可通过梦境,她得知兰璧居然是长公主的私生女。而且不出意外,对方还有半年就要跟长公主相认,届时就会摇身一变,成大靖最尊贵的郡主,并继承了长公主几乎所有的势力。
除此之外,她还听闻林华仪在那夜回府的路上,被贼人撞断了腿,半年估计都不能行走,林太师为此大怒,可惜至今都未寻到凶手。
谢苓得知这消息时乐了许久。
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细数着自己慢慢铺好的暗线,紧绷的心绪松懈了几分。
慢慢来,迟早有一天,她会执掌天下权。那个梦,便是她最好的利器。
另外,今日有桩事很重要。
前些日子她就怀疑王闵会趁冬猎动手,毕竟之前她都在谢府,就算出门去兰居,一路也有谢珩派的人护卫。
王闵根本无处下手。
而冬猎,场地大,人员杂,是个好机会。
她派赵一祥盯着,果不其然在昨夜之前打探到了消息。
赵一祥昨个儿夜里,趁雪大人少之时,十分谨慎的将消息夹带进她的食盒中,送到她面前。
这王闵和林华仪不知怎么勾结在一起,买通了国公府负责安营扎寨的卫兵,计划在她的帐子的香炉以及地毯中做手脚。
如同梦里一般,毁她清白,强纳入府。
谢苓咬牙,想起梦中她在王闵手下受的磋磨,就怒火中烧。
她猛灌了杯茶,才勉强压下恨意。
迟早有一天,她会让这两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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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的猎场离得不算太远,在城外西郊二十里处,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这块连绵几十里的山野林地,皆属定国公府所有,她们方才路过的山庄,正是定国公府专门用来狩猎后歇息的地方,内设温泉和观兽园,十分奢靡。
猎场背山靠水,有树木参天的密林,还有一片不小的平原野地,里头被定国公豢养着飞禽走兽,是狩猎的好地方。
初雪将歇,灰白的苍穹下飘扬着鲜艳的旌旗,在白茫茫的林地草野中格外醒目,谢苓一行人直接乘着马车到了地处中心的营地。
营地上的雪已经打扫干净,扎着一排厚实的帐子,周围还有不少定国公府的侍卫巡防。
男子们来的早些,乌泱泱一群人坐在看台上说笑叙话,谢苓一下马车,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飘逸若仙的谢珩。
他本就生得芝兰玉树,今日穿了件晴山蓝羽纹织锦翻领胡服,外头披着白色缠枝刻丝鹤氅,神情散漫滞洒,手中把玩着青玉酒樽,比往日多了几分潇洒。暗淡的天光下,远处素白的山峦映着他的侧脸,宛若珠玉生晕,月仙临世,不可亵渎。
谢苓不得不承认谢珩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称得上一句松风水月的绝世公子。
谢珩的左手边,端坐着后背挺得笔直的男人,正是他兄长谢择。他披着铜青色的披风,面容一如既往冷肃严厉。
谢苓继续往一旁看,果不其然在谢珩左边,看到了一身玄色暗纹大氅的王闵。
见她望过来,王闵遥遥举杯,风流多情的桃花眸漾出个笑。
那笑眼,顿时让谢苓遍体生寒,身子不受控制僵硬起来,手指无意识攥紧。她控制着自己若无其事转过头,好似什么都没看到。
待谢灵音点好人数,谢家几个女郎便朝看台上去了。
谢苓跟在最后方,没走几步,谢灵巧忽然放慢了步子,跟她并排而行。
“苓姐姐好。”
谢灵巧抿嘴腼腆一笑,侧过脸看比她大三岁的谢苓。
只见对方回之一笑,眸光柔和,嗓音也十分平和温暖:“巧娘好。”
二人都不是多话外向之人,打了招呼后就沉默着并排而走。
到看台上后,谢苓一抬眼就看到主位上的定国公桓荣。此人五十来岁,身穿绛紫披风,高鼻阔口,鹰钩鼻,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哪怕穿着低调也不掩华贵。
若说王谢两家掌了大靖大半权力,那亢龙桓氏,则是仅次于王谢两家的大族。桓荣的妹妹桓怜珠,正是当今太后。
桓氏一向中立,既不跟王谢为首的士族争锋,也不为皇室卖命。就连当今桓太后,也已五年避世不出,听闻是在蜀郡青城山礼佛。
梦里她死前,也没听闻桓氏一族参与进哪方争斗。不过谢苓不信这么一个扎眼的士族,能一直不参与进党争。
定国公桓荣身旁坐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脸颊消瘦,两片朱唇薄抿,相貌秀美,眉眼看着有几分倔强。这女子说起来还跟她亲姐谢茯有几分关系——她名唤崔瑛,是桓荣的继室,清河崔氏出身的庶女,也是谢茯未婚夫崔家二郎的庶姐。
当初崔瑛嫁给桓荣时,谢苓不过五六岁,依稀记得对方似乎为躲婚约自裁不成,最终强行送入桓府,嫁给了当她爹都绰绰有余的桓荣。
谢苓不免想起自己两月前也是这般境地,只差一点,就嫁给五十多的老郎君。
女子婚配一向如此,不论出身高低,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嫁给谁,全凭家族需要什么。
她有种物伤其类之感。
等何时女子也拥有男子那样的权力了,或许也就有能摆脱这样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