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闻言怕他们抢了自己生意,忙引着谢珩往坊外走。
谢苓没有跟出去,而是朝方才最开始喊话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那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谢苓跟前,搓手嘿嘿笑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谢苓指了指角落里空着的茶桌道:“去那说。”
二人相对坐到茶桌前,谢苓拿出二两碎银,放到桌上道:“答一个问题二两,不能胡诌。”
“除非你想跟谢府作对。”
那人一听是谢府的人,不免有些后悔。这些贵胄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若说错了话还不得小命难保。
但看着桌上的银子能让他再赌两场,于是咬了咬牙道:“姑娘你问。”
谢苓道:“说说坊里打手的情况。”
那人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这赌了三四年,还算了解,于是松了口气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
谢苓正准备出来跟谢珩汇合,恰好碰到个穿金戴银的矮个子中年人被十来个人簇拥着从后堂进来。
给她回答了问题的小哥压低声音道:“这就是赌坊掌柜,他身后的就是打手和庄家,方才我听人说,他们貌似是去商量孙向荣的事了,因此之前只留了个店小二看着。”
谢苓皱眉看了眼掌柜,朝对方笑着道谢道:“多谢。”
小哥被谢苓的笑晃了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客气,我也是收钱办事。”
说着他警惕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关注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劝姑娘不要掺和赌坊的事,我有一好友之前在这做跑堂,无意间得知赌坊背后的靠山是王家的人。”
谢苓虽然早都猜到,但也明白这是对方的好意,于是又摸出两枚碎银子,笑道:“多谢小哥提醒,若后面有人打听我问了你什么,你只管实话实说就好。”
小哥笑呵呵收下银子,应下了。
谢苓出去后,店小二也正好红光满面的回来,她朝赌坊转角一看,就看到马车停在那,谢珩一身靛蓝大袖衫,长身玉立眉目淡漠地站在边上,掀眸撞上了她的视线。
谢苓快步走过去,喉间酥酥麻麻的痒让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她用帕子掩着唇,剧烈的咳让她眼角沁出些泪水,玉面泛红。
她咳着又要去拿蜜丸,就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她抬眸看去,就见谢珩另一只手的掌心静静躺着个瓷瓶。
从谢珩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眼底还未散去的疑惑。他注视着对方因咳嗽而蒙上水雾的乌眸,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带着诱哄:“吃这个。”
谢苓有些诧异,边咳边要拒绝,下一瞬白玉无瑕的指尖就捻这药丸出现在她唇边。
她一时间有些怔然,仰头望向谢珩。
对方漆黑的凤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底色。宛若春风化雪,引诱着谢苓鬼使神差靠近谢珩白皙的指尖,将药丸卷入口中。
清凉而带着槐花甜香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间缓解了不适,谢苓止住了咳,方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朱颜染上胭脂色,她尴尬抬头看谢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如水,之前看到的温柔神色仿佛是错觉。
“上车吧。”
谢苓小声道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谢珩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指尖一颤。
方才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神色难辨。
很快,他就收敛了异样,掀袍上了马车。
因着方才的事,二人间气氛有些奇怪,马车走了许久都不曾和对方说话。
谢苓心不在焉隔着纱窗看喧闹的大街,心里想的却是对方怎么突然多了瓶药,难不成是专门给自己配的?
她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能,归结于只是碰巧罢了。
马车一路行至另一条街,人烟稀少起来,谢苓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县衙所在的地界。
江宁县管辖的区域其实就是建康城城南部分区域。县衙所在的街两侧分布着其他官署,譬如京兆尹也在这。
她咬了咬唇,侧头问谢珩:“堂兄,是打算直接上县衙吗?”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书卷,看着冷冷淡淡,不怎么想理她的样子。
谢苓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哦了声就不说话了。
谢珩倒是跟她想一块儿了。不出意外此时孙向荣应该正在受审,他们前去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据方才那小哥所说,招金赌坊的打手一共十五人,孙向荣算是里头干的最久的,也是下手最狠的,很得掌柜的重用。
孙向荣脾气不好,除了被他杀害的严郭跟他走得近外,没什么朋友。
昨日夜里,下工的严郭提了一壶酒,还专门托后厨烧了两个下酒菜,说是要去和孤家寡人的孙向荣吃酒谈心。那小哥当时也在,听到严郭说昨日是孙向荣亡妹的生辰,因此心情不大好。
严郭到孙向荣家时,周边的街坊邻居也都看到了。因为严郭经常找孙向荣吃酒。
约莫子时,孙向荣家传来剧烈争吵,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吵醒了,只不过以为是耍酒疯,因此未出来看。
再后来,就是邻居晨起出门上工时,尿急去巷子角落的一堆废弃箩筐跟前撒尿,就看到堆叠的沾满蜘蛛网的箩筐下半靠着个人。
邻居掀起来一看,三魂七魄被吓了个干净。
坐着的正是死去多时的严郭。
这案子看着确实和孙向荣脱不开干系,可她相信若是那么简单,县令就不会命人直接无视律令带走孙向荣。
很快,县衙到了。
此时的县衙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像寻常案件审理时,有百姓在外围观。
唯独一辆乌檀马车停在一旁。
谢苓跟谢珩下了马车,那辆马车上的人也恰好下来。
那人一袭湖蓝大氅,通身气度华贵风流,背影乍一看与谢珩有几分相似。
待那人一回头,谢苓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人正是被她砍断一根小指后,被人救走的王闵。
第47章
~
寒风吹起墙阴处还未融化的雪屑,
冰冷刺骨的气息随着王闵桃花笑眼中的阴鸷眸光,慢慢攀上谢苓的身躯。
仿佛又回到梦里那个令人绝望的宅院,深冬之时跪伏在大雪里,
任凭皑皑白雪落满肩发,也要向王闵卖乖讨好。
她抿唇攥紧袖边,指尖发白。
正要咬牙毫不示弱地回看对方,就看到身旁的谢珩上前半步,
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心口一松,她怔然地仰头,
看着面前挺拔高大的身影。
谢珩睨着几步开外的王闵,
狭长的凤眸看不出情绪。
王闵笑意盈盈地回视着他,
回视着这个前些日子险些把自己斩杀在帐子里的人。
自幼起,
二人便总被放在一起提及,并称建康二子。
他是风流多情,才学出众的王氏嫡子。
谢珩是琼姿皎皎,
惊才绝艳的谢氏嫡子。
听起来差不多,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与谢珩的差距有多大。
从文到武,
他都比不过谢珩,更遑论对方还有一颗他难以企及的冷硬心肠。
世人都说谢珩是温润如玉,心系天下的贵公子,可只有他们几大世家才知晓,
对方无情无义,
野心勃勃。
他目光落在谢珩身后露出的一片鹅黄色衣角,意味深长地笑了。或许对方也不是全然无情。
“士衡兄,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想着,
他似乎是忘记了那日的刀剑相向,跟谢珩打了招呼。
谢珩漠然的眸光扫过他包扎着白布的小指,回了句:“别来无恙。”
说罢,他侧头低眸看着缓过劲儿来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没有再看王闵一眼,径直跟着谢珩进了县衙。
……
县衙大堂很小,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孙向荣此时趴在地上,衣裳被混了尘土的血水浸透,在地上留下一滩血痕。
他手脚被带了镣铐,双颊红肿一片,显然已经被上过刑。
高堂之上坐着个二十来岁,面白脸宽,身着深绿官服的男人。正是江宁县令杨坛。
下首依次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师爷。
除此之外便是一干拿着杀威棒的衙役。
见谢珩突然来访,杨坛面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撩袍朝下走来,慌忙给谢珩行礼。
“谢大人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
两旁的衙役十分有眼色的忙搬来了椅子放好。
谢珩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也不说来做什么,似乎只是闲得无聊来观一场审讯。
杨坛急得冒汗,心说这阎王怎么来了,迟迟不敢继续对奄奄一息的孙向荣动刑。
正当他纠结时,就见王闵带着个侍卫闲庭漫步走来。
杨坛顿时松了口气,求救看着王闵。
王闵掀袍坐到另一边,跟谢珩面对面,中间隔着孙向荣。
他扫过谢苓低垂的脸,缠绕白布的小指泛起一股疼意,他毫不在意,用那只手把玩着个蓝玉珠子,笑眯眯道:“继续审啊,愣着做什么。”
杨坛点头,用袖子抹掉额头的虚汗,坐回了主位,一拍惊堂木。
“犯人孙向荣,说,你为何要杀害严郭!”
孙向荣费力地抬起肿胀的脸,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我没有”,口中便涌出一股血来。
“冥顽不灵!给我打!”
惊堂木再响,两旁拿着杀威棒的衙役上前,那手臂粗的棍子眼看就要落在孙向荣的后背。
孙向荣绝望撑开被血糊住的眼,费力侧头,朝最可能心软的貌美女郎动了动唇。
谢苓看得分明。
他说,救我。
她也知道这一棍子定是朝着要对方命去的,但谢珩不说话,她摸不清对方的意思,怕自己轻举妄动之下,坏了计划。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谢苓终是没忍心看一条人命落在这。
更何况,她觉得如果孙向荣真死了,那才是更大的麻烦。
于是她站起来,呵道:“住手!”
衙役的棍子生生停在孙向荣后背一寸之处,诧异地看着忽然阻止的谢苓。
杨坛早有准备会遭到谢珩阻止,他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看着仙姿玉貌的女郎,好声好气问道:“姑娘,这是做何?”
谢苓道:“问都不问清楚就上重刑,杨大人就是如此做我大靖的官?”
杨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命一旁的师爷把一份诉状拿给谢苓。
“姑娘,这是孙向荣邻居的证词,以及严郭亲兄长和遗孀的诉状。”
谢苓接过东西,翻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的谢珩。
谢珩只扫了一眼,随手便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张抛向一旁放着烙铁的火盆。
纸张纷纷扬扬落下,被灼热的火舌瞬间吞没殆尽,寒风一吹,盆出飘出些带着余热灰烬。
杨坛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那些他精心准备的罪状,早都化成了灰。
谢苓挑眉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端坐在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大敞的门,和屋内半边阴影交织着,笼在他靛蓝的氅衣上,在他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明明做了件令人意外的事,他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杨坛很气闷,也很恐惧。
他不是普通百姓,他们杨氏依附王家,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矜贵斯文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
那可是在泸州任刺史时,眼都不眨就亲手屠了整整一个王府的谢珩!那时候他才十七。
他斟酌了下,委婉问道:“谢大人,这证词和诉状,有何问题吗?”
谢珩长眸一撩,声音冷淡:“西月楼,真拂。”
大堂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包括谢苓也是不解地看向谢珩。
唯有杨坛大惊失色。
他嘴唇翕动着,半天嗓子里才挤出个:“下官愚笨,还望您明示。”
话音刚落,忽然间传来珠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沉默许久的王闵弯腰拾起珠子,或许是珠子沾了尘土,他不屑再要,抬手将其抛在火盆,顷刻间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上好的蓝玉珠便在火盆里变成了几瓣。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杨坛,说你是蠢材,你还真是蠢材。”
“证人都摆你面前了,还能用找人伪装字迹这种昏招。”
说着,他有些不耐,一挥手道:“叫你的人都滚回后堂去,”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微弱的孙向荣,目露嫌弃:“把这晦气东西也拖走,别弄死了。”
杨坛这下更迷惑了,但他不敢问王闵,赶忙行礼带着人退下,顺带关上了大堂的门。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谢珩直视王闵,也不绕弯子。
“王氏若想被林文翰吞了西府兵,尽管继续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