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闵审视着谢珩,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破绽,却发现对方始终沉静如冰,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道:“士衡兄,我知你谢家想视林太师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我王家眼里,他就是个听话又有些能力的老狗。”
“你不必挑拨离间。”
谢珩睨了眼他,唇边泛起嘲意:“蠢货,前两个月你前往豫州,竟没发现林文瀚早把西府兵安插成了筛子?”
王闵倏地抬头,死死盯着谢珩,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谢珩神色淡淡,又道:“林文瀚没那么简单,我劝你收手,莫要与虎谋皮。”
“王谢两家虽针锋相对,但士族一体,现在不是你死我亡的时候。”
王闵甩袖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的话,起码有七分是真的。
今日他收到赌坊消息后,猜到对方会来这,心中便有了一计,快马加鞭来到县衙。
可他的目的未达成,却得到了个令他气恼的消息。
林文瀚寒门出身,外人都说他是替皇帝一派做事,才到了今日的位置。无人不知对方能青云直上,是他王家扶持的。
王家把他当做埋在皇帝身边的暗子。
谢珩又是何时知道王林两家有关系?他又是何时把手伸进西府兵?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良久未曾作声。
谢苓皱眉看着二人你来我往,默默分析着话里的信息。
西府兵是大靖开国时,王氏一手办的。
镇京西北,镇守历阳时间最长,进则寿阳,退则芜湖,以豫州刺史为都督。至多能动用五万余人。
北府兵则是百年前,也就是谢珩的太爷组建的,镇京东北,镇守广陵较久,以徐、青、兖州刺史为都督。至多动员七万大军。
梦里依稀是有这么回事,谢珩有次情绪不大好,跟她提了几句,说是跟王家谈判未果,反而与旁人联手。
想必就是如今这桩事。
谢珩他居然如此手段,光明正大把手伸在王氏的西府兵里,甚至知道对方都未发觉的问题。
而且今日之事,很明显是谢珩一早就谋划好的。什么找林华仪虐杀侍女的证据,都是障眼法罢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衙役棒杀孙向荣时不加阻拦。
他根本不在意,因为与他的谋划无关紧要。
若不是自己阻止,孙向荣已经被冤死了。
谢苓心底发寒。
这得多冷血,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被冤死在眼前。
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这样的人谋权夺利,她是否有点不自量力?
谢苓袖下的指尖一片青白,她垂下长睫,复又掀起,柔和清澈的杏眸闪过笃定。
不,不是自不量力。她的弱小,恰好也是她的武器。
不争权夺利,她哪里来的生机?
她平静了心绪,默默思索今日之事,试图猜测谢珩的心思。
谢珩此行的目的,是来跟王闵谈判。
谢苓看着对方冷玉般的侧颜,和浓卷的羽睫,抿了抿唇。
她觉得,谢珩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
周遭一片寂静,唯独摆在当中的火盆噼里啪啦响着。
王闵脸色愈发难看,就当谢苓以为他要甩袖离去时,他咬牙切齿开口了。
“谢珩,你想要什么?”
谢珩神色平淡如水,深邃的眉眼一抬,凝向王闵:“弃了林文瀚,同我谢氏联手。”
王闵道:“容我考虑。”
他明白谢珩的意思。
王谢如同百年前一般再次联手,剪除异党,保士族不被皇权新贵吞没驱逐。
皇帝如今动作频繁,再加朝中寒门子弟增多,针对士族的不在少数,又有谢氏时不时的绊子,父亲头疼不已。
他也知道,若是皇权获胜,留给士族的,轻则退出权利中心,重则株连九族。
可跟谢珩联手就是对的吗?他难保不会卸磨杀驴,将他王家做了踏脚石、登云梯。
更何况林文瀚的把柄,可悉数都在他王家手中,比起谢珩,对方似乎更让人放心。
思虑良久,他决定要尽快回去跟父亲禀报此事,先解决了西府兵的事,再做其余打算。
至于林华仪虐杀侍女的事,他本来就不打算管,毕竟若林文瀚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掉,也就不会坐上太师的位置。
王闵还未忘今日本来的目的,他看着谢珩道:“孙向荣这桩事我不插手,但我有要求。”
见谢珩未吭声,他便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司隶校尉庾宴不日会有动作,事关税制改革一事。”
谢珩颔首道:“我知道。”
王闵道:“我帮你解决,你把都水使者的位置让出来给我王家,以及……”
他话锋一转,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谢苓,仿佛在看一个精美的物件:“把她送给我。”
第48章
~
谢苓猛地抬头看向王闵。
对方含笑的眸光肆无忌惮打量着她,
似乎在想到手之后该如何处置。
光线从格扇窗倾斜而入,笼在她漂亮而染着愠色的眉眼上,宛若神女含怒。
王闵摩挲着裹了白布的小指,
不由得想,她害得自己小指残缺,那他也该让对方残缺些什么才好。他的视线自对方的美眸一寸寸滑向纤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那只白玉无瑕的柔荑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挑衅,
就听得有破空之声响起,他下意识侧身去躲,
青色的茶盏正好擦着他额侧飞出,
重重砸在地上,
传来啪一声碎响。
茶水和微黄的茶叶在地上晕成一团。
王闵额侧被擦出一道红痕,
他愕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怕是要被这茶盏打的头破血流。
他一只手扶上腰间的配剑,
沉了脸色看向谢珩。
谢苓也没料到谢珩会突然动手,
她侧眸看对方。
只见他浓黑眼睫下的凤眸微抬,
平淡的眸光落在王闵身上,
让人看不透情绪,声如冷泉:“她不是你该觊觎的,”
“你还不配。”
明明神色一如既往冷漠,可谢苓偏生看出了几分蔑视不屑。
王闵一贯的笑脸快要维持不住,
桃花眼微眯,
咬牙道:“这就是你的合作诚意?”
谢珩眸光冷漠,带着微不可查的讽意,
淡声道:“原来王氏嫡子竟是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全大局的人。”
他似笑非笑,
压迫感极强:“谢某如果没记错,你庶弟王景,这些年愈发得家主重视?”
王闵脸上彻底失了笑,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谢珩,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谢珩没有回应,抚平袖上的褶皱,起身朝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看了眼王闵后,起身跟在谢珩身后,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谢珩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今日之事,还望你王氏好生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说罢,便推门出去。
门口王闵的侍卫虎视眈眈看着姿容卓绝的男女一前一后离去,忙进屋查看主子的情况。
只见一袭湖蓝大氅的青年一脸阴鸷坐在椅上,喃喃自语。
“谢珩,你越护着她,我就偏生要毁了她。”
“届时再将你挫骨扬灰,让你们鸳鸯同葬。”
“......”
......
谢苓坐在马车里,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珩。
对方轻垂着眼帘,手中拿着卷书,看着就是个矜贵斯文的世家公子。可那漆黑的瞳仁里没什么温度,有的只是常年不化的冰雪。
像是寒潭之月,捞不着,摸不透,高高在上。
谢苓犹豫了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堂兄,方才你与王闵闹了不愉快,是否会影响到两族合作?”
谢珩翻了页书,眼都未抬,答道:“本就不打算与王氏合作。”
谢苓一愣,细细琢磨起来。
不图合作,也不为查证据,今日却来这一遭,恐怕图谋甚广。告诉王闵西府兵被林太师渗透,也只是为了转移视线,搅浑池水,以此减少阻碍,达成目的。
他的最终目的是林太师!
从放弃保林华仪,到以找证据为掩饰同王闵谈判,所做的桩桩件件,都只是为了最终目的铺路罢了。
如果没猜错,王氏大概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忙于西府兵的事,并且对林太师产生怀疑,花时间去证实。
这就正好中了谢珩的计,等王氏反应过来,林太师下马,估计已是无力回天。
好深的心思。
正如那句“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所言。
谢苓不免怀疑,之前她刻意让谢珩同郡主对上,让他权衡利弊下被迫绝了保林华仪的心思,是否也在对方谋算之内。
究竟是她算计了谢珩,还是谢珩早有预料,顺势而为,然后借她和郡主之手行事。
她不由自主凝视着谢珩,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侧脸看着她。
与她神色复杂,心绪不平的模样不同,青年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对下位者的轻视。
他似乎看出自己正在揣度他的心思,幽深的眸光如冬夜的积雪,密不透风的打在她身上,像是无声警告——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和反抗,那些幼稚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要乖乖做棋子。
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知道他的谋划,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颗美丽的棋子,毫无威胁。
谢苓脑海中闪过林华仪那张温婉的、痴恋谢珩的脸,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意相通,都是假的。
林华仪若是知道谢珩结识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扳倒林太师,该如何作想。
他眼里只有权势。
梦里的她与林华仪似乎也并无不同。意外被王闵夺了贞洁纳为妾室后,失去了价值,就被一弃了之。现如今他三番五次护着自己,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做事。
她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只是梦里直到她死前,林太师都未出事,谢珩动作也没那么快。
想必是她做的改变,让原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出现了相应变化。
也不知是喜是忧。
二人间气氛凝固,又似涌动着无声的暗潮。
谢珩与她对视了少顷,直到谢苓面色苍白,他才收回视线,
谢苓浓卷的睫羽低垂,漂亮的杏眸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车外的大街喧闹不已,可她只觉得满身凄凉。她用帕子慢慢擦拭着被汗濡湿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他漠然审视的眼神,实在令她心悸。
平淡眸光之下,是让她心惊胆战,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冰冷警告。
谢苓觉得,她是太过自信,且锋芒毕露了,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做“听话乖觉”的棋子。
......
马车一路慢行,一个时辰后进了谢府,停在了言琢轩门外。
谢苓静静坐着,不过问谢珩为何不管孙向荣的事,也不问他为何不去云袖楼,一副被威慑到的模样。
谢珩放下书卷,看着眼前乖顺的女郎,心下满意,主动解释道:“入夜再去云袖楼,至于孙向荣的事,我一早就吩咐人去办了。”
谢苓点头,似是有些怕谢珩,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谢珩眼神凝在她艳若桃李的面颊上,忽然有些烦躁。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冬日冷淡的日光透过马车窗纱笼罩在他面上,原本如玉的肤色显得有些冷。
谢珩定定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掀开帘子。
冷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被吹起,腰间的环佩随下车的动作相撞,清脆作响。
谢苓不知他为何突然有生了气,自己明明已经装得很乖顺了。
他不是就希望自己这样吗?
她红唇微抿,捏着帕子,由车夫扶着下了马车。
谢珩没有等她,早已进了言琢轩。
谢苓也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更轻松些,穿过垂花门朝留仙阁走去。
……
谢苓回去后,休息了一小会,送完信的雪柳就回来了。
她简单询问了情况,不再耽搁,披上斗篷,带着雪柳去了元绿所在的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