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雪花又洋洋洒洒飘起来,谢苓和雪柳没带伞,但好在都穿的是斗篷,可以戴帽子遮遮。
谢府很大,从留仙阁到柴房,起码要半个多时辰,一般来说,府里的小姐冬日出行,哪怕只是去晨昏定省,也会坐顶软轿,以防受寒。
可谢苓只是个得了谢珩几分重视的旁支女,自然是没资格用软轿的。
哪怕风寒未愈,也得自己扛着。
谢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偌大谢府的富贵,与她无关。
雪越飘越大,刚扫净了的路上,又慢慢积了层雪,谢苓感觉斗篷越来越重,鞋袜也越来越凉。
雪柳扶着谢苓,抱怨道:“这雪也真是的,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咱们出门才下。”
“故意跟咱们作对呢。”
她看了眼自家主子凝了霜的眉睫,心疼道:
“雪越下越大,路还有好长一段,小姐你怕是会加重风寒。”
她看了眼周围,认出不远处就是眉姨娘的院子,于是劝道:“小姐不若先去眉姨娘那取取暖,奴婢自己去找元绿就行。”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路不远了,而且今日穿得厚,不会有事的。”
她贸然去找眉姨娘,难保谢珩不会怀疑她什么。
毕竟才警告过她,还是谨慎为妙。
雪柳见劝不动,只好扶着谢苓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处游廊时,谢苓和雪柳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把上面沾着的雪花抖落。
谢苓穿回斗篷,正用手系斗篷上的绸带,就忽然看到有道玄色身影透过重重雪雾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择。
谢珩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白玉环与佩刀响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阔步行来,手执着一把白色骨伞,眉眼凌厉冷肃。
见谢苓一身雪白狐毛披风,略显狼狈的站在游廊下,他犹豫了一瞬,脚步转了方向,朝对方走去。
军中事务繁忙,他这几日都在营中,昨日皇帝召他入宫,命他不日就要返回边境,于是今日才抽空回来,跟族中长辈辞别。
他方才是打算去找二弟商谈上次猎场之事,顺便送谢苓个小物件,哪知半路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郎。
走到谢苓跟前,看着少女白玉无瑕的面容,袖中握着巴掌大锦盒的手微微收紧,难得有些紧张。
谢苓福身一礼,柔声道:“兄长安。”
谢择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女郎结了霜的眉睫上,眉心一拧。
“堂妹这是去哪?雪这么大,怎得不坐软轿?”
谢苓微微抬眼,黑白分明的杏眸飞快看了眼谢择,声音很轻,还有些懊恼:“苓娘不知可以坐娇。”
眼前的女郎眉眼温顺,气质恬淡,那怯生生的一眼,看得谢择心头一热。
他喉结一滚,声音有些干涩:“过些日子我就要去边境了,走之前想给你送些东西。”
似乎是怕谢苓误会,他又补了句:“家里每个人都有。”
谢苓仰头看他,清澈的杏眸李是还未散去的意外。
她道:“会不会让兄长破费了?”
谢择朗声笑道:“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不破费。”
说着,他把锦盒取出来,递给她道:“收好,回去看。”
谢苓乖乖接下,福身道谢:“苓娘谢过兄长。”
谢择道了句:“不必客气。”
他看着谢苓雪白的脸,想起她还病着,于是朝廊檐外吹响哨子。
谢苓不解其意,几息后,就看到有一道身着黑衣,看不清面容的人从天而降,跪在谢择面前。
谢择负手而立,吩咐道:“去抬顶软轿来。”
黑衣人拱手令命,又消失在雪幕中。
谢苓觉得谢择这人似乎善良的过份,竟对她这么个旁支女郎也这么关心。
只是很奇怪,梦里为何关于谢择的一切少之又少?
她正微微出神,就忽然感觉有道阴影笼罩而下。
谢苓愕然仰头,就看到谢择不知何时走近了她,微微俯身,一张冷俊的面容越来越近。
她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害怕地看着对方。
谢择露出一抹笑,温声安抚道:“别动,你头发上爬了个小东西。”
谢苓很怕虫子,瞬间僵住身体,一动也不动,求救地看着谢择。
谢择靠近谢苓,近到可以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有着可爱的小绒毛。那颤抖的长睫宛若羽翼,挠地他心尖儿发痒。
谢苓心跳飞速,只感觉带着薄茧的温热大手触之即离,随即对方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没事了。”
她看着对方掌心的小飞虫,呼出一口气。
只是心里觉得奇怪。
大雪天的,怎么会有虫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软轿就来了,谢苓同谢择告别,便带着雪柳前往柴房。
……
在廊檐不远处的转角,露出一角靛蓝衣摆。
谢珩看着谢苓离开的方向,眸光冷寂,幽深阴沉。掌心上好的粉玉桃花簪,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冷嗤一声拂袖离去,身后的远福战战兢兢,屏住呼吸跟着。
廊檐下寒风四起,撒在地上的玉粉夹杂着细雪被风卷起,化为乌有。
第49章
~
冬雪寂寂,
庭院内一片素白,枯树上缀满积雪,风一吹,
便簌簌落下。
扫洒的侍女小厮披着蓑衣,提着扫帚扫雪,就被远福挥手赶走,生怕声儿太大惹得自家主子不快。
他探头朝书房看去,
看到窗内主子影影绰绰身影。
谢珩正端坐案前,执笔阅卷,
老远隔着窗纱,
都能感觉到那通身极冷的气息。
寒风一扫,
远福冷得跺了跺脚,
叹了口气,将怀中巴掌大的雕花锦盒揣好,朝屋内走去。
今日大公子和苓娘子一事,
主子会生气,
他倒是能理解。
前两日主子拿了块十分稀罕的粉玉给他,
命他去城里最好的珍宝阁打一枝桃花簪,
剩下的做成配套的耳坠。
他本以为主子是为家中其他小姐打的,结果今日他将簪子取回来,主子就急匆匆出门,直奔留仙阁。
知晓苓娘子出门前往柴房去了,
还专门唤留仙阁的侍女提前将碳火烧旺,
准备好汤婆子,随后亲自去寻。
远福摇了摇头,
心说主子难得对一人上心,哪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人家苓娘子和大公子才是“郎情妾意”。
虽然这么形容也可能不对,但总之主子是吃味儿了。
从那回来,主子就进了书房,虽然神色和以往并不无同,依旧冷淡如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气压低得可怕。
他摸了摸怀里的雕花锦盒,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档口询问主子这耳坠的去路——是丢了,还是送去留仙阁。
正在门外徘徊纠结,就听得言琢轩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雪网看去,发现来者正是让主子吃味的罪魁祸首,大公子谢择。
远福头皮一麻,暗道糟糕。
主子本来就因为大公子就烦着呢,结果对方还来了。
若是旁人,他还能找个借口阻拦一番,可大公子可不是他能拦挡的。
远福将锦盒揣严实,提步迎了上去。
“小的问大公子安。”
谢择冷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他颔首嗯了一声,问道:“阿珩呢?”
远福弯着腰,回道:“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大好,正在书房处理案卷呢。”
听了这话,谢择有些意外。
他这弟弟一向不喜形于色,能让他不愉快的……莫非是朝中出了问题?
谢择眼底出现几分忧色。
谢氏一门看似荣耀,实则也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全族覆灭。
他知晓自己这弟弟野心勃勃,从小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心思深沉,早早为谢氏谋划。
这些年来他多半在带兵打仗,虽是嫡长子,却基本不过问族中事宜,基本都是父亲和阿珩处理。
阿珩也从未让人失望过,随着年岁渐长,他几乎接手了族中大权,等过了二十五,便是下一任家主。
能让阿珩感到不虞的,定然十分棘手。
谢择不再犹豫,大步流星朝书房走,把远福远远落在身后。
远福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
屋内温暖如春,与屋外大雪纷飞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谢择进屋后,熟稔地脱了氅衣,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架子上。
他把目光落在案前的谢珩身上,轻咳一声后,坐到了远福搬来的椅子上,与谢珩隔案对坐。
谢珩长眸微抬,淡青色的广袖袍趁得他斯文矜贵,松风水月。
“大哥有何事?”
他淡声打了招呼,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在案卷上批注了些什么。
谢择早习惯了弟弟这幅冷淡样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抬手朝谢珩丢去:“陛下命我不日去西平郡驻守,除夕或能回来几日。”
谢珩抬手接住信封,拆开后一目十行看了,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道:“信上的事不必担忧,吐谷浑和前秦联手,于我大靖而言是好事。”
谢择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这么认为,但阿珩你今早也看见了,朝中那群酸儒怕得要死,一个劲儿在陛下面前吹风,只言要我派人绕过前秦边界去联合柔然夹击吐谷浑。”
谢珩起身,将信丢在碳盆里,看着信纸化为灰烬后,才道:“柔然早和吐谷浑暗中达成协约,意图西吞西域诸国,东侵我大靖,若真按陛下的意思,便中了他们的计。”
说着,他从案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谢择道:
“你去西平后,派人前往于阗,我前些日子得到消息,于阗如今已同他周边的龟兹、焉耆、疏勒达成协约,不日将并为一国,四王分别主事,以于阗为尊。”
“到了那直接找于阗王李勒,将这本书给他,他自然会同你联手。”
谢择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并未发现有何特别,到弟弟一向老谋深算,他倒是不胆心对方坑他。
于是将书揣进怀里放好。
他消息不如谢珩灵通,细细琢磨着谢珩的话,到底是征战南北的大将,随即明谢珩的意图,他道:“一石三鸟之计?”
谢珩点头,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谢择有些感慨,谢氏能有谢珩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也算是一门之幸。
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五年,西边广袤的天地,就要被他们收入囊中。
谢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试探问道:“听远福说你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了何时?”
“同大哥说说?”
谢珩未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狼毫笔,在案卷上无声地做着批注。
他长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冷光,语气平淡:“并未,大哥不必担心。”
谢择也不好再多问,想着既然不说,想必是有解决之策,便搁下茶杯,说起了今日的另一件事。
“猎场之事是王闵和林华仪所为,你可知晓?”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说。
谢择道:“除了林华仪和王闵,以及郡主带走的那两个侍女外,参与过这事的人皆已关到营中地牢。”
“本打算严刑拷问后送入大理寺,但思及你或许有其他打算,便先吊着命扣在牢里。”
谢珩没什么意见,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他思索一瞬,说道:“先扣着,别把人弄死了。”
人物虽小,但未尝不可一用。只要对方有生的念头,那便是可用之人。
谢择点头应下,又道:“前两日在山庄的事我听人说了,林华仪行事如此恶毒,阿珩你打算如何处置?”
“是顺着清河郡主查真相,亦或是有别的打算?”
谢择倒是不担心谢珩对林华仪心慈手软,毕竟当年二人相识,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做的局。
果不其然,谢珩容色沉静,情绪毫无波澜道:“有别的打算。”
至于王闵,谢择没问。
时机未到,王氏嫡子尚且动不得。
又坐了一小会,兄弟二人相顾无言,谢择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起身穿上氅衣道:“天色不早,我先回了。”
谢珩将笔搁在和田玉秋山笔架上,起身相送。
二人都不是多言之人,走到门口后,谢择摆了摆手,抬步走下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