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那间胭脂铺叫她尽快收回。”
雪柳不明白刚收回来的铺子怎么就要卖,但她一向听从吩咐,重重朝谢苓点了头。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准备找机会溜出去。
雪柳先假装院子里扫雪,边扫边看透过素娘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确定对方还在休息后,又提着扫把在墙根扫,寻找可以翻墙的地方。
等找好位置,谢苓迅速穿了件简朴又方便出行的淡黄色短袄和束脚裈裤(类似灯笼裤),将那天晚上的匕首别在鹿皮绒短靴上,才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处。
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墙上凸起的石砖,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放回地上。
雪柳被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谢苓则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金护腕的侍卫。
那侍卫带着雪白的兜帽,身形几乎隐藏于满天大雪中,看不清脸。
他朝谢苓抱拳一礼,声音有些嘶哑:“主子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谢苓叹了口气,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略微点了下头后,转身回了屋子。
雪柳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回去,一进屋就小声抱怨道:“这二公子也真是的,还派人看着。”
谢苓轻笑道:“我之前就猜到这周围有暗卫了。”
“用普通侍卫守门会被怀疑,没有侍卫又拦不住我出去,因此只能派暗卫来看着。”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道:“那小姐咱们怎么办?”
谢苓朱唇一勾,朝雪柳招了招手。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成功溜了出去。
一出巷子,谢苓就感受到了浓重的冷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还都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卖炭翁和货郎,以及隔老远才能看得到的小摊贩。
雪花飘飘洒洒下得很大,被风一吹连成密集的雪幕,十分遮挡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路上偶有巡逻的执金吾走过,将完好积雪踩出一排排脚印,混上黄褐色的泥尘。
谢苓将白毛毡帽下压,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和雪柳两人朝不同方向去了。
她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当首饰,二是去找找靠谱的粮食铺。
按照她带出来的首饰,最少也能当五六百两,应该足够买下第一批粮食。
只不过到底从哪家买,得好好看看才行。
谢苓一路走,却发现许多当铺都闭门不开,她整整走了两刻钟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当铺。
当铺看起来很旧,里头就摆着张掉漆的椅子,连桌子都没有。
柜台里的老板穿着个洗得发白的褐色夹袄,正拿着个巴掌大的景泰蓝水晶镜,迷眼看着什么。
她都走到跟前了,对方还未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一会了,才收回视线,有些不耐烦道:“当什么?”
谢苓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连绣纹都没有的鹅黄色夹袄,和一件半新不旧的束脚裈裤,还戴着顶掉了一撮毛的白色毡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
这是嫌弃她穷酸呢。
谢苓瞥了下嘴。
怪不得生意不好,连基本的都想不通。
能来当铺的,怎么可能富裕?
但碍于时间紧迫,路上就这么一家开门的,她也就忍了脾气,将怀里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给当铺老板展示。
“这些首饰,你看看能当多少。”
那老板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忽然眼睛瞪大了,又赶忙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指指点点道:“你看看你这些东西,都有瑕疵了,成色也……”
谢苓啪一声盖住盒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猛地扎在柜台上,眉眼一厉,冷声道:“好好说,要还是不要。”
那老板脸蓦地僵了,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最近建康城乱得厉害,若不是家有悍妻逼他开门,他早躲在家了。
方才本想着是个穷酸女郎,能好好宰一笔。
谁知道人家有刀!
他吞了口唾沫,看到这凶恶的女郎盯着一旁早都断裂的挡门,怀疑对方下一瞬就要跳进来杀了自己,赶忙挂上了难看的微笑。
“要,怎么不要。”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问道:“能当多少?”
当铺老板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
谢苓眉头一皱。
那老板脸顿时苦了,又伸出一根手指。
谢苓这才点头,将柜台上的匕首拔下来,插回靴子。
当铺老板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强盗。
他接过首饰盒后,忙不迭拿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戥子上称好,又用剪子剪了几块碎银子补够零头,一齐装在荷包里递给谢苓。
谢苓这才转身出去,朝另一边的粮食铺走去。
……
另一边,地下云台城,雁声楼。
谢珩与雁声于后院正屋对坐吃茶,中间摆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建康城舆图。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你为何笃定林文瀚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骗?”
谢珩点头道:“黑鳞卫从他老家平蛮回来后,查到了一桩秘闻。”
“准确来说,他不是林文瀚,他是林文瀚的弟弟林文皓。”
“二十年前他杀兄夺妻,林华仪就是他跟他嫂子的孩子。
后来他为了青云路,把嫂子养在庄子上,娶王氏庶女,成了走狗。”
“结果他那嫂子是个烈性子的,死遁出逃,林文皓几十年都没寻到踪迹,开始疑神疑鬼,失手杀了妻子。”
雁声挑眉,桃花眼闪过鄙夷,出言讽刺道:“好一个杀兄夺妻的伪君子。”
谢珩面无表情,长睫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声音又冷又理智:“情爱使人沉堕,他错就错在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她,不然也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雁声却有些不赞同,他脑海闪过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真的眼眸,露出一丝落寞和痛苦。
“不,不是因为爱。”
谢珩正要嘲讽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正是他派去看守院落的暗卫之一。
“主子,属下该死,苓娘子和那小侍女不见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来的路上听路人说…说…”
谢珩长睫一掀,视线落在暗卫身上,眸光微沉。
“说什么?”
那侍卫跪伏在地上,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嗓音沙哑,带着歉疚:“半个时辰前,秦淮河岸有个身着鹅黄夹袄的女郎,被采花大盗当街挟持走了!”
“砰!”
谢珩手中上好的东青釉荷叶纹茶盏应声而裂,碎片将掌心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器碎片流向桌面。
雁声诧异地看着谢珩,而地上的暗卫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皮里。
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漠着脸松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把血擦了擦,起身看向雁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这茶盏是残次品,改日送你一套。”
说罢,他便阔步离去,那暗卫连滚带爬站起来,给雁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上谢珩。
雁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几眼,啧了声。
“不识货的家伙,迟早得栽。”
第54章
~
风雪渐停,
满街银白,日光透过浅灰云层,射出缕缕金芒。
谢苓转了几家粮食铺,
最后选定了一家位置偏僻,被同行挤兑的即将倒闭的铺子。
这铺子生意奇差,再加老板的家人不幸得了急症,急需用钱,
因此想把铺子转手出去,价格开得非常低。
但由于铺面位置太差,
位于巷子深处,
周边住户也少得可怜,
所以挂了整整一个月,
都无人问津。
谢苓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把这铺子接手。
一来带储粮的仓库,方便她存放买来的粮食。
二来位置偏僻,
不至于让有心之人盯上。
她跟老板谈拢了价钱,
铺子连带里头的存粮,
二百两拿下。
老板很实在,
哪怕家里急用钱,也没乱要价,甚至劝她考虑清楚——这铺子位置实在偏僻,大概率赚不回本。
想着对方确实不容易,
谢苓便主动多出了三十两。
那老板见谢苓大方又心善,
便把已故好友送的《养花录》送给了谢苓。
谢苓也没客气,随手收下了,
心想虽然自己不种花,但说不定以后就用得到呢?
多项技能总是好的。
二人一同去管理田宅的户曹立契、缴税,
最后印契,就算是完成此铺面的变更。
出了户曹,谢苓看着人群熙攘的大街,忽然多了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不知道为何,自打她做了那个梦,就感觉周边一切好像一副游动的画,真实又虚无。
直到现在,计划还算顺利地走了一部分,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契,才有了实感。
谢苓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不到和雪柳约定的时辰,遂自己往铺子去了。
……
半个时辰前,榆花巷宅院,书房。
谢珩居高临下站着,凤眸微垂,睨着被暗卫压倒在地的男人,修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碧玉扳指,气息阴冷。
“说,人呢?”
那被压在地上,獐头鼠目的男人正是近日来城中掳掠女子的采花大盗。
此刻他脸上满是青肿伤痕,被狠狠按在地上,一只腿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脸边上沾着一片粘稠的血液。
采花大盗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口溢鲜血,半截血红的舌头在血液里抖动着,异常骇人。
他透过肿胀的双目,费力地仰视着眼前看着斯文如书生的男人,眼中透出后悔又绝望的惊恐。
他仗着自己跟江湖上有名的妙手空空学了几招,贪心拿了神秘人的银钱,在建康成肆无忌惮,按对方要求毁了不少小娘子的清白。
本以为那人定然身居高位,可以保他无虞,再加上如今朝中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就算查,也不会这么快查到他,谁知今日刚出了藏身的定林寺,就被几个白衣人从背后一掌打倒,带到了这个男人面前。
最开始看这男人的面相,以为是个涉世未深,斯文心软的士族子弟。
可当对方面无表情叫人把他腿活生生扭断,又割了半截舌头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哪里是斯文人,这明明是心狠手辣的恶鬼!
不,比鬼还要可怕。
他呕出一口血,大张着嘴巴,像条搁浅的鱼,半天才组织出一句不成形的话来。
“不……我不…不…似”
谢珩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暗卫。
暗卫收到指示,将寒光冽冽的匕首狠狠插到采花大盗掌心,钉在地上。
采花大盗一声惨叫,疯狂摇头,脸上的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将地面上的青砖浸透。
“老实交代,人到底在哪!”
采花大盗有苦难言,他今天确实掳走了个黄色夹袄的小娘子,可这是孝敬给定林寺主持明悟的“藏身费”。
他也不知道这小娘子被关到哪里了。
他“嗬嗬”两声,忍着剧痛,艰难地吐出两个不成音调的字:“寺…明……”
暗卫听了半天都没听懂对方想表达什么,正要继续插一刀,就听得自家主子冷漠的声音响起。
“把人关进地牢,派人暗中搜查定林着重搜查审问明悟。”
暗卫正要领命离开,就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屋外响起。
他抬眼看过去,就见自己的上司不知从何处来,转眼间就到了主子跟前,拱手弯腰,神情有些古怪:
“主子,找到苓娘子了。”
谢珩捏着扳指的手一顿,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道:“苓娘子在河抚巷买了个铺面,现在还在那铺子里。”
半晌,都未听得主子说话。
两个暗卫额头上渗出汗水,频繁滚动的喉结能看出二人心中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