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时候了,他竟还半垂着那双沉冷漆黑的凤眸,凝视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虽然虚弱,却比往日多了凌厉的攻击性。
不似谢择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冷肃气息,而是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令人胆寒。
似乎只要她处理不好伤口,暴露了地窖里的谎言,就将她脖颈咬断。
谢苓被那视线盯地毛骨悚然。
她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堂兄能自己把外衣脱了吗?”
只听得对方低低嗯了声,紧接着那件玄色衣袍便丢在了地上,紧剩了件染血的雪白中衣。
半蹲下身子,稳住颤抖的手,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了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
待露出里头皮肉翻卷,一寸深,从胸口一直斜划到腹部的刀伤时,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伤这么重,血迹几乎沾满了整个胸膛,他是如何忍住一声不吭的?
衣料被剪成碎块一点点取下后,不免将凝固的伤口又弄出了血,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冲进谢苓的鼻腔,叫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她屏住呼吸忍耐着,将水盆里干净的帕子拧半干,一点一点轻轻擦拭掉了他胸腹和肩膀的血迹,换了四盆水,才算露出原本的玉白的肤色,和狰狞的刀伤。
她抿着唇,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等准备裹纱布时,就有些为难了。
要想裹住伤口,谢珩就得完全脱掉中衣,露出上半身,并且她少不了要跟他近距离接触。
她不喜欢靠近谢珩。
可谢珩就这么泰然自若看着她,等着她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苓将纱布重新放回托盘里,轻声道:“堂兄,还是让素娘帮你裹纱布吧,我手笨,怕弄不好。”
谢珩长眸微抬,淡漠的目光落在眼前乖顺柔和的女郎身上,毫无血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素娘没帮我处理过伤,只是准备东西而已。”
谢苓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解释。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已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破败的中衣整个脱下,露出上半身。
和白日里穿着衣衫时的修长飘逸不同,谢珩衣衫下的身躯充满力量感。
肤色如玉,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可惜一道刀伤从结实的胸口横亘至紧实的腹部,打破了原本的完美无瑕。
谢苓脸一热,慌忙避开视线。
“堂…堂兄,叫远福来吧,男女授受不亲。”
谢珩垂眸看着烧红了整张脸,连脖颈都泛着淡粉的女郎,觉得那股酥麻又灼人的感觉,愈发明显。
起初,他只是想戏弄她,看她被伤口吓到脸色发白还不得不抖着手处理。
然后等她失误时,就毫不客气戳穿她劣质的借口,像对待政敌那样,以言语讥讽,再加以威胁警告。
可当那只柔软温暖的指尖,随着擦拭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从心口蔓延到脊梁,窜到了他的脑海,几乎让他颤栗。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喜欢谢苓的触碰。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等了许久,谢苓也没听到对方回应她,只好慢慢抬眼,仰头看对方。
四目相对,对方眸底不知为何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感。
好像披着人皮的鬼魅,脱下了白日那层清冷淡漠的皮,露出里面骇人的底色。
他正在打量她,那双漂亮的凤眼,似乎是想将她从皮到骨看个透彻。
她不适极了,后退半步道:“堂兄?”
谢珩这才收了视线,意味不明道:“远福有事,我肩膀受伤了。”
言下之意,只能她来包扎。
谢苓只好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纱布,先将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
随后目不斜视地咬着牙靠近对方的胸口,手穿过他的抬起的手臂,将纱布一圈一圈裹好。
等替谢珩包扎好,谢苓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双颊被熏红了一片。
她能感觉到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安极了。
“堂兄,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不等谢珩说话,就低着头匆匆推门而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谢珩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修长的手指轻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他只是想试试,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否是因为谢苓的触碰。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明明之前他没少和对方近距离接触,甚至握过她雪白的足,搂过她纤细的腰……吻过她柔软的唇舌。
可除了猎场那次吻,因为中药的缘故差点失控,其他时候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而今日不隔衣物的触碰,竟然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脑海里出现几近兴奋的情绪。
谢珩觉得那刀上或许有毒,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奇异的感受。
……
自打那日后,谢苓就被迫留在了素娘的院子,今日已经是第五天。
她端着茶坐在窗边看雪,心里焦急得厉害。
还有不到半个月,荆州的地龙翻身和紧随其后的雪灾就要来了。
可她现在被迫留在这,根本没有机会出去联系元绿,更别说吩咐对方采买粮食。
她抬头看向一旁的谢珩。
他一身月白长衫,气质冷淡矜贵,仿佛那天晚上野兽般侵略的气息和目光,是她的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个不喜形于色,宛若山巅之雪的谢大人。
此刻他正端坐在案前,神态认真又漠然,提笔批阅着文书卷宗。
自从那天以后,谢珩就一步都没踏出过院子,也不允许她跟素娘出去。
甚至连朝都不上,卷宗什么的,全部都由暗卫送来了这里,堆了满满一书案。
她隐隐有种感觉,等她出去的那天,就是林太师倒台的日子。
正出神,她就听到外头传来雪柳的声音。
她心里一松,搁下茶杯后朝外走去。
为了让雪柳过来,她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谢珩。
好在现在雪柳来了,可以把外面的信息,以及元绿那边的情况告诉她。
只可惜雪柳来了就再不能出去,采买粮食的事,她还是得另找机会出去一趟才行。
第53章
南枝可折莫待残
屋檐覆雪,
冷风横扫,院中的枯树簌簌落雪,发出轻微的脆响。
谢苓一直找不到和雪柳说悄悄话的机会,
怕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会让谢珩起了疑心。
无他,谁叫这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
这几日夜里她都跟素娘挤在一张床上,白日里就在书房里待着。
她现在才知道跟谢珩共处一室是件多么难熬的事——就像现在,
他看似全神贯注在看卷宗,
实际上只要她起身,
或者试图穿上披风,
对方那淡漠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帮谢珩包扎完伤口,她就觉得对方变得有些怪异,
偶尔会用一种奇怪又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
谢苓思考着原因,
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谢珩不快,
还是说她的哪个计划暴露了。
正出神,
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她朝外看去,就见穿着厚棉袄,裹得圆咕隆咚的远福踩着厚厚的积雪跑来。
推门进来后,远福朝她问了安,
连落满了雪的蓝色毡帽都没摘,
就走到谢珩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
谢珩嗯了一声,
将狼毫笔搁在玉质笔架上,起身由远福伺候着穿上白狐毛氅衣。
谢苓心说打瞌睡就送枕头,
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她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浅啜了一口,余光扫着谢珩的动作。
远福从侧边拉开屋门,谢珩阔步走到门跟前,吹进来的冷风卷起了他玉色的衣摆,露出金丝白面云纹靴,腰间悬着的玉佩碰到氅衣上的金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来,转身看向谢苓,语气冷淡:“好好在这待着,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谢苓放下茶盏,仰头看谢珩。
他视线带着股凉意,眸子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石子,上面有层朦胧的水光,下面则冰冷无情。
她站起身,朝谢珩福身一礼,乖柔道:“是,苓娘省得了。”
谢珩深深看了谢苓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院子里的大门被合上,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雪柳拉开点门缝儿,探头朝素娘的屋子看了两眼,确保那温柔又奇怪的女人没有出来的打算,才轻轻关好屋门,朝谢苓点了点头。
谢苓斜靠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腿边,低声道:“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我不知从何讲起。”
谢苓捏着帕子,柳眉微蹙,问道:“从我未回府那天晚上说起。”
雪柳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眼里透出几分惊异。
“小姐,那天晚上,其实您跟‘二公子’都回去了。”
谢苓扶着浅青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是谢珩派了擅易容的手下,假扮成二人。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虽早都猜到那日谢珩是故意受伤,为了以苦肉计达成某些目的,可具体的她却猜不透。
没办法,她被关在这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消息,还是从素娘那套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继续说。”
雪柳咽了口唾沫,朝窗外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有两个跟您和谢大人一样的人回了府,最开始奴婢都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晚上要伺候她沐浴时,奴婢发现那女子后腰少了颗痣,后面又几番试探,才确定您被人冒充了。”
“奴婢思来想去,准备去偷偷禀报谢夫人时,被远福拦住了,他让我安安静静待几天,就送我来您这。”
雪柳说完,半天都没听到自家主子应声,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蹙着眉,出神想事。
谢苓琢磨着雪柳的话,思索了一会,问道:“假冒的两人这几日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说详细些。”
雪柳点了点头,细细回忆起来。
“二公子那边我注意到的不多,每日按时上朝,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伤。”
“假冒您的那位,跟您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几日那两人会在下午同乘马车出去,只不过奴婢并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谢苓抿了口茶,心想这二人能去哪里呢?
办事不太可能,太过显眼了。
因为听素娘说,那天晚上昌平街死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朝中六品以上的大臣,还有两个是士族出身的年轻郎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富商受伤。
再加上谢珩这位风头无两,武功不弱的三品大臣被刺杀,建康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圣上大怒,提了执金吾的赵舟问责,结果赵舟说自己被人恶意拖住了脚步,才没及时去平息动乱。
后面查来查去,查到了谢珩头上——那些恶意阻挠执金吾的匪徒身上,纹有谢氏族徽。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顶着民间百姓和朝臣的压力,没有问责也没有免职。
按道理,谢珩应当让那假冒他的属下老老实实在谢府待着,以防有人说他肆意妄为,或者怀疑他每日出门是为了联络党羽。
但如果谢珩就是故意让那属下这么做的呢?
谢苓摩挲着茶盏,手指忽然一顿。
谢珩是为了引人上钩。
只是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就猜不透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真相蒙了层纱,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
她又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心里的不安感愈发严重。
除了昌平街的事之外,不知从哪冒出个采花大盗,短短三天时间就祸害了十几户人家的女郎。
而且这采花大盗与以往听到的江湖传闻不同——他格外心狠手辣,每个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郎,都被割下脸皮,惨不忍睹。
雪柳说她来的路上,连最热闹的秦淮河岸都冷清的可怕,许多铺子甚至都没开门。
谢苓只觉得心沉的厉害。
梦里分明没这些事。
也不知是她做的哪件事,导致了这一系列的变动,令她感到浓烈的不安。
收回思绪,她才把话说回今日的正事上。
“元绿那边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雪柳才露出点笑容,她回道:“很顺利,城南的布料铺子收回来的,就等您抽空去看呢。”
谢苓也舒展了眉心,笑道:“总算是有桩好事了。”
“一会出去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找元绿,叫她把铺子低价挂出去卖了,一定要快,至多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