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孟将军,咱们并非外人,我不与你们客气,你们也莫要跟我见外,权当这是自己家中,想歇息便歇息,想玩便去玩,需要什么东西便叫迎霜。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便算做给你们接风洗尘。”
周怀瑾果然不见外,咳嗽两声后叫迎霜带路,去隔壁宅子休息。
孟耀不想歇着,也不敢留下跟宋令仪单独说话,不然就不是当个哑巴那么简单,王爷很可能在半夜暗杀他。
于是他找宋令仪借了个家丁带路,去城里闲逛,直到晚膳快要开席才回来。
周怀瑾比孟耀来得更晚。
他大约是睡了一觉,眼角还有未消散的睡意,头发半披,整个人看起来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宋令仪看着他身上的银狐大氅有些意外。
上次她被抓后,周怀瑾给她披了件黑色大氅,她本该将大氅清洗之后还回去,结果突然到访的月事将大氅弄脏。
这种情况下,即便清洗干净她也不好意思还,便借口说大氅被碳火燎了,叫人做了件新的大氅送回去。
若没记错,就是周怀瑾身上这一件……
宋令仪见周怀瑾若无其事的模样,侧过头只装没看见,温声请二人入席。
考虑到周怀瑾的身体,晚膳十分清淡,桌面也没有酒。
如此一来,席间就显得有些冷清。
但孟耀是个闲不住的,说起今天下午在城里的见闻,简直没个停歇。
宋令仪间或接两句话,或者回答孟耀的问题。
周怀瑾则听得认真,几乎没有说过话,不过偶尔看向宋令仪时,眼中的意外和赞赏简直弄得化不开。
“王爷,您特意带来的东西还没送给公主呢?”
孟耀话题转得突然,宋令仪下意识转头看向周怀瑾。
周怀瑾与她对视一眼,轻笑道:“我在溪山城开了间花炮坊,九十月间接了不少订单,没想到买得最多的四位客人出事,各种花炮焰火剩了不少,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这些东西,所以给你带了些过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逗个乐子。”
宋令仪听到这话,第一时间不是高兴,而是皱眉:“旁人不知道那四家是个什么情况,王爷您是最清楚的,怎么没叫工坊停工,若及时停工,总不至于亏钱。”
周怀瑾摸了摸鼻子,暗道果然撒一个谎得用更多的谎来圆。
他端起茶杯掩住嘴角心虚:“那时诸事繁杂,哪里顾得上这等小事。”
“这倒也是。”
宋令仪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说法,转而欣喜道:“我前些日子派人出去买焰火,结果却是无功而返,王爷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这下除夕夜便再没有遗憾了。”
孟耀插嘴:“这就是心有灵……”
周怀瑾打断孟耀的话:“大约是老天爷听到公主心里的念头,让我赶在除夕之前到了长平城,这就是心诚则灵。”
宋令仪的视线在两人中间飘过,顺着周怀瑾的话道:“此事虽是老天眷顾,却也要谢谢王爷记挂。”
“不必客气。”
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他们很快又聊起别的事情。
戌正时分,周怀瑾和孟耀起身去往住处。
这回没要迎霜带路,路上只他们两个人,孟耀说话便没了顾忌:“王爷为何不跟公主说,那些焰火是您在得知公主来了北地后便命工坊制作?”
“本来是精心准备,最后却成了顺手人情,这样下去您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
周怀瑾闻言停下脚步,看向孟耀的眼神中带了些警告。
不过这回,孟耀却没有退让,直挺挺看了回去:“王爷,之前您说您要走的路千难万险,不敢将公主卷入风波,要跟公主减少来往,免得有朝一日败北,公主被您连累。”
“我信了,我也暗暗发誓,不要再试图做红娘。”
“可您不过听说杜凌风想要对公主不利便匆匆赶来长平,此后更是亲自去救公主,并且在众目睽睽抱着她离开。”
“在溪山城,公主开口的事情您要帮忙,公主没开口的事情您暗地里帮忙。”
“这次咱们本可以在溪山城过年,是您要赶在除夕之前将焰火送到长平城,所以才带病赶路。您说您要跟公主减少来往,这是减少来往的样子吗?”
“您说您不能误了公主,可您的举动分明在告诉公主,您对她不一般。您让公主猜到您的想法,却又不肯直言。您说您要远着公主,可长平城那么多宅子您不住,偏要跑来公主这里。”
“您就像那画本子里的无耻之徒,故意吊着人家!”
“孟耀!”
周怀瑾出声打断孟耀的话。
孟耀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王爷,您今天就算要杀了我,我也要把心里话说完!”
周怀瑾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无奈道:“说话就说话,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想将府内之人都叫过来看热闹吗?”
“还有,来这里是你的安排,并且提前与我商议,我醒来马车就停在府门外。”
孟耀:“……哦,知道了。”
他被周怀瑾的反应惊住,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
但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勇气,他并不想放弃:“王爷,您舍不得公主涉险,焉知别人也是这样想?”
“这两年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为了争权夺利花样百出,您觉得等公主回京,他们会坐视不理吗?有本事赢得民心的公主便如同稀世珍宝,只会令他们垂涎三尺。”
“若能将公主娶回去,既能得公主辅助,又能得宋家钱财支持,试问谁不动心?”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已经有了正妃,六皇子跟荆国公的孙女打得火热,他们即便要娶公主,也只能给公主一个侧妃之位,或者从姻亲部下中找一个人娶了公主。”
“王爷,与其这样,您为何不先下手,最起码您能给公主一个正妃之位。”
第140章
除夕
“王爷,您从没问过公主,怎知她会惧怕艰险?”
不等周怀瑾回答,孟耀继又下一剂猛药:“我跟公主打交道不多,但纵观她一年来做过的事情,斗败威远侯府,设计信安候府,如今又跟秦家对上,便知道她绝不是个胆小的。”
“更别提公主能筹集百多万两善款,孤身来到北地,不过短短几月就让北地焕然一新,这样能干又有主见的女子,她需要您给她遮风挡雨吗?”
“若您执意拦在她身前,她只会觉得您看不起她!”
周怀瑾仍旧沉默,但孟耀跟在他身边十年,已然看出他冷静外表下的挣扎。
孟耀放缓了声音:“王爷,试一试吧,为您自己,也为公主。”
“若公主拒绝,您坦然放下此事,安心忙您的大业。若公主答应,你们二位携手,胜算更多一筹。”
孟耀说完这话,之前充盈着全身的勇气也全然散去,见周怀瑾沉默看着天上繁星,他踮着脚尖轻轻离开。
他如此冒犯,王爷虽舍不得杀了他,但折磨他的手段却有千百种。
他决定了,明天一整天都不要在王爷面前出面,先等王爷消气了再说……
翌日清晨,天刚放亮,宋令仪便起了床。
她推开窗,寒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刺骨的冷意使得她裹紧披风。
“公主,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锦心听到动静端着热水走进来,见宋令仪站在窗边,连忙放下水盆,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外头冷,您可别着凉了。”
宋令仪揉了揉脸颊,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大约是因为过年,有些睡不着。”
锦心瞧见主子眼中的落寞,心里有了猜想:“公主可是想老爷夫人了?”
宋令仪闻言将梳子放在桌上:“原以为今年能跟爹娘一起过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竟来了长平城。”
锦心走到宋令仪身后,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公主,奴婢曾听说父母与子女之间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您若不开心,老爷夫人虽远在京中,定然也会有所感念。”
“若叫他们知道您不开心,还不知该如何担心。”
宋令仪轻叹一口气:“你说得对,我得开开心心的,待过了年给爹娘写信,叫他们知道我这个年过得热闹,他们才会安心。”
待梳洗更衣之后,宋令仪带着锦心先去了厨房。
府里虽只有一个主子两个客人,可是护卫仆人不少,再加上前天随周怀瑾来的百位士兵,厨房的压力可谓巨大。
这个年能不能过好,关键就在厨房。
她到时,厨房已经忙得热火朝天,四口灶同时开火,见缝插针摆在墙边的十多个泥炉上也都炖着东西。
见一切井然有序,正按照计划忙碌,她便放下心来,转身去了前院。
年夜饭摆在前院正厅,宋令仪进去时见一群丫鬟正在布置桌椅。
这个时节北地没有任何鲜花能存活,因此屋内只能用绢花绒花进行装点。
初看时觉得奇怪,但多看几眼又觉得还不错:“那些花儿若还有,便多插几瓶,往我屋里放两瓶,再给王爷和孟将军各送两瓶过去。”
“对了,两位内侍虽住在府衙,咱们也不能不管,给他们也各送两瓶。”
锦心道:“公主放心,这花还有的,便是不够,咱们临时再做些也来得及,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
宋令仪只管吩咐,见锦心说没问题,她又去别处巡视。
一上午便在这样的忙碌中一晃而过。
下午她回院子沐浴沐发,待将头发烘干已经是半下午,梳妆后赶到前院时,周怀瑾和孟耀已经到了。
只一眼宋令仪便觉得他们之间气氛不对,再联想到迎霜说前天晚上两人在月亮门后吵架,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大过年的,她不想给自己找事,只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笑吟吟道:“王爷和孟将军竟先到了,倒是我来晚了。”
孟耀看周怀瑾一眼,故意抢话:“公主客气,属下只比您先来半盏茶的时间,倒是王爷,听说已经在此坐了近半个时辰,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周怀瑾听得这话,搭在扶手的手指握紧。
若不是宋令仪在一旁看着,他今天定要清理门户!
孟耀感受到一道寒光落在身上,但他坚决不往回看。
只要不看,就不会知道王爷到底是想砍了他还是想抓他去喂狗。
宋令仪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是看孟耀眨巴个不停的眼睛,最终还是决定做回好心人:“我瞧孟将军一直在眨眼,可是眼睛不舒服?”
孟耀:“……”
他错了,并且错得离谱。
就王爷那种心肝都黑了人,喜欢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多谢公主关心,卑职的眼睛确实有些问题,不过这是老毛病了,从十年前就有。”
十年前看错周怀瑾,十年后看错宋令仪。
而他,竟然还想将这两人凑成对。
他确实有病,有大病!
孟耀这反常的表现让宋令仪吃惊,她悄声问周怀瑾:“孟将军这是怎么了?”
周怀瑾乐得看孟耀吃瘪,低沉的嗓音里满是笑意:“大概是吃错了药,从前天开始就不对劲,别理他。”
宋令仪一脸可惜地看向孟耀:“孟将军,大过年的怎么就吃错药了呢,以后可得注意。”
真挚的感叹让周怀瑾忍不住笑出声。
孟耀绷不住了:“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第141章
秘事
孟耀的眼神在周怀瑾和宋令仪之间转了几圈,然后头一扭,走到外面去了。
宋令仪诧异看向屋内另一人:“孟将军今儿是怎么了?”
周怀瑾大概猜出孟耀的想法,估计是想将空间留给他跟宋令仪,逼他将话说明白。
面对孟耀的执着,他颇有些头痛,但还是平静道:“没事,你别管他,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果然,厨房那边开始出菜时,孟耀闻着味儿就进来了。
孟耀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晃悠一圈,回来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笑呵呵的与两人打招呼。
菜肴一道道被端上来,各种食物的香味在屋内交织,形成更诱人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
宋令仪、周怀瑾和孟耀三人围坐桌前,由宋令仪简单说了两句便开席了。
孟耀仍是调节气氛的主力军:“王爷您瞧瞧,这才像过年的样子!打个商量,以后咱能不能按照这个标准来?”
周怀瑾吃了块鹿肉,慢条斯理道:“你不如跟你哥打个商量,让他来我身边,你去接管京城事务。”
孟耀想到他哥书房里比他命都高的账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吃糠咽菜属下也乐意。”
宋令仪在一旁看着,觉得孟耀对周怀瑾有敬无惧,并不像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她心中疑惑,便直接问道:“孟将军,您与王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孟耀作势在脸上抹了一把,吊着嗓子唱戏一般道:“公主有所不知,末将也是被骗了!”
“十年前,末将和哥哥走投无路,乞讨为生,彼时王爷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让末将兄弟跟着他,末将兄弟那时不知人心险恶,为了他送来的四个馒头,轻易把自己给卖了。”
“谁知王爷面上看着和善,实际上却心黑手狠,末将这些年被当做牛马一般使唤,实在苦不堪言呐!”
“公主,您人美心善,能不能助末将脱离苦海,收留末将给您当护卫。”
宋令仪耸耸肩,一脸的爱莫能助:“孟将军,试试这道炙鹿肉,刷了蜂蜜再烤,口味格外丰富。”
孟耀:“……你们俩果然是一伙的!”
不满归不满,筷子却及时伸向鹿肉。
他刚才可看见了,王爷连吃了三筷子,可见是真喜欢。
那他可得多抢些!
说说笑笑中,年夜饭很快进入尾声。
天黑以后,外头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一听便知道是小孩儿捡了没有放完的鞭炮在玩闹。
孟耀来了兴致:“如果我拆一挂炮仗去街上走,那群小孩儿岂不是都要羡慕坏了,个个争着当我小弟?”
说干就干,孟耀跟猴儿一般蹿了出去,根本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宋令仪转头看向周怀瑾,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烛光柔化了周怀瑾的棱角,让他看起来温润无害,让人无端想要靠近。
宋令仪的心口一慌,她道:“王爷,我……”
“离子时还有许久,不如手谈两局?”
两人同时说话,宋令仪下意识止住声音,便让周怀瑾将话给说完了。
宋令仪原是想退回房间,可如今对方已经发出邀约,她也不好拒绝,便移步至旁边花厅下棋。
两人似乎都怀揣着心事,第一局棋局在沉默中缓缓展开,屋内唯有棋子轻叩棋盘的清脆声响与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交织。
“我输了。”一局终了,宋令仪终于启唇,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佩服,“王爷棋艺超群,实在令人钦佩。”
宋令仪自幼酷爱下棋,曾花费重金延请名师指点,她甚至女扮男装潜入棋馆与人对弈,鲜有败绩。
然而,周怀瑾的棋艺显然更胜一筹。
周怀瑾一边收拾着散落的棋子,一边缓缓道:“在琴棋书画之中,我母妃最钟情于棋。她曾立志要成为名扬四海的棋手,可惜后来入宫为妃,一身棋艺无处施展。”
“我幼时顽皮,只有学棋时能坐得住,母妃便说我是天生的棋手。”
“母妃不知其实我并不喜欢下棋,只是因为她在教我下棋时最为开心,所以我才坐得住。”
宋令仪没想到周怀瑾会突然提及容贵妃,男人言语中的怀念让她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她轻声说道:“贵妃娘娘在天有灵,得知王爷棋艺如此精湛,定会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