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语气平平,似乎随口一说般,道:“你这礼仪,确实是毫无长进。”
随即侧头招呼谢策去她身边,态度十分和缓。
樊夫人面色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初,瞧着谢策夸赞道:“谢刺史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真好。”
谢策却没似先前被人夸赞那般,反夸她,只站在戚夫人身边,安静地待着。
樊夫人紧接着便话锋一转,遗憾道:“可惜未能与您家结成亲家,否则孩子也得这般大了。”
尹明毓眉头一动,她该不是指那樊少族长和戚大娘子吧?
戚夫人神色颇为冷淡,“我家大娘子早有婚约,自然不可能另许他人,且你家少族长不是也已成婚吗?便不要再提莫须有的旧事了。”
还真是戚大娘子,尹明毓心下称奇,这樊夫人可真是敢想。
然樊夫人还有更敢想的,因为她转向尹明毓,道:“可不是另有缘分吗?我家的孙女就比您家这小公子大两岁,不如订一门娃娃亲?”
她一副这是天大好事儿的神情,整个屋内全都安静了。
求娶过节度使之女,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他们竟然又惦记上谢策了?
谢策可是世家谢家嫡出的继承人,右相孙子,刺史之子,天资聪颖,怎么可能会跟南越侥族少族长之女结亲?
尹明毓瞧热闹瞧得高兴,也没想到热闹竟然会跑到她自个儿身上来,颇为无语。
她也不客气,直接便拒绝道:“我们小郎君的婚事,由府里老祖宗和双亲做主,不能擅自决定。”
樊夫人闻言,笑道:“我可是知道的,汉人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刺史夫人若是做主定下,旁人也改变不了不是?”
尹明毓正欲驳回去,婢女进来禀报,说是南柯到隔壁寻她,请她去参与议亲。
尹明毓顺势便改了为出口的话,起身向戚夫人告辞。
戚夫人道:“策儿便留在我这儿吧。”
尹明毓道谢,随即转身便退出去。
樊夫人见她要离开,也匆匆向戚夫人告辞,跟着尹明毓出去。
南柯就在客房外等候,一见尹明毓身后还有一个人,便只问好,没有说别的。
而樊夫人瞧了她的脸一眼,露出一丝明显的鄙视,随即走近尹明毓,道:“刺史夫人,我方才的提议,实在是对你极有好处,你可以多考虑考虑。”
尹明毓挑眉,“我又何好处?”
樊夫人一脸“你怎么不明白”的表情,过来人似的说道:“听说刺史夫人是继室,您家小公子可不是你亲生的,就得选个跟你亲的儿媳妇,将来才好拿捏小公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还一点点凑近尹明毓,“说到底,你自己生的孩子才是最亲的,总不能任由别人生的儿子结一门有势力的亲事吧?”
合着她不是不知道门第上有差别,是有别的打算呢。
尹明毓故意露出受到触动的神情,良久又问道:“可我凭什么选择你们呢?”
樊夫人缓缓伸出一个巴掌,道:“先前那些银子送去州衙,没能到您手中,这事儿若是成了,我们族长愿意悄悄给您这些。”
又是五万两……
尹明毓满眼意动,又似乎有些顾忌似的。
樊夫人没瞧见的背后,手轻轻一摆,便又收回。
她身后,金儿看见,便慢了几步,走到南柯身边,转达了几句话,示意她上前去。
南柯快走几步,挤进尹明毓和樊夫人中间。
樊夫人不满,瞪向她。
南柯不止不理会,还提前端起蛮族族长夫人的架势,说:“义祖母,您家小郎君那样的家世,那样的人品,若是找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您肯定要被人说嘴,不如选几个婢女伺候,日后能为谢家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她们的福气。”
她边说还边扫了一眼樊夫人,微微摇头后,又笑盈盈地说:“胡族长定然极乐意,也无需您家供养,我劝劝族长,一定超过这个数目。”
南柯也伸出一只手,轻轻晃动。
樊夫人见状,顿时气怒,瞪眼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撕了南柯的嘴。
而尹明毓面上露出更明显的心动来,握着南柯的手拍了拍,偏又虚伪地嗔道:“瞧你说的,我是那么贪钱的人吗?若是能亲上加亲,我比谁都高兴。”
南柯忙附和:“是,您最慈和,我也想与您更亲近呢。”
樊夫人看着两人这样子,闹心不已,沉闷地闭嘴,打算回去跟樊族长商量后再说。
她们一行下楼,谢钦和南梦族人已经在一楼大堂等候。
樊夫人一眼便注意到谢钦,眼睛直了一瞬,又见刺史夫人走到他身边,才知道这极俊美的男人竟然就是刺史,直觉得他和刺史夫人那个庸俗的女人实在是不配。
谢钦从不多关注旁的女子,也不在意旁人的视线。
尹明毓则是在感知到之后,立马便有了教红眼人不高兴的法子。
她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来伸向谢钦的脸,为他擦不存在的汗,心疼道:“郎君等久了吧?怎地不提前上马车?”
尹明毓岂会无事献殷勤,谢钦垂眸看着她少许,稍稍低头,教她擦的方便些,道:“等你。”
樊夫人的视线更加强烈。
刺史是不是眼瞎?
尹明毓心里替她补全了话,随即含笑招呼众人出门。
待到上了马车上,谢钦方才问尹明毓缘何那般。
“我这是为小郎君抬身价呢。”尹明毓笑着冲他眨眨眼,道:“小郎君小小年纪,就要为父亲承担赚钱的重担了。”
客栈离蛮族村子不远,马车行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便到了目的地。
侥族虽与蛮族住得近,实际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参与进胡族长的议婚之中,樊族长父子只能等在侥族处。
樊族长一见樊夫人回来,便询问她:“事情办得如何?”
樊夫人厌烦道:“南梦那个小丫头横插一脚,说什么要劝胡族长送婢女伺候谢家那小子,还要出钱供养,那个刺史夫人贪得无厌,看起来心动了。”
樊族长父子对视,越发担忧事情会向他们不愿见的方向发展。
蛮族处,议婚的一众人却是十分和谐。
南柯的父亲南族长在,尹明毓和谢钦并不越俎代庖,只是旁观他们谈婚事。
南柯早得了他们的吩咐,只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希望婚礼在州城举办,方便尹明毓和谢钦参加;二是希望婚期定得晚一些。
胡族长恨不得今夜便报她入怀,当然不希望婚期定得太晚,强烈反对婚期太晚。
南柯一退再退,但说什么也不愿意早于三月初三之前,最后两方一合计,干脆便定在这个盛大的节日成亲。
至于婚礼举办之地,南柯说什么也不退让,还故意放柔了声音温言软语地说:“能嫁给您,是我的福分,聘礼我也不多求,随您心意就是。”
“只是这婚礼在州城办的事儿,您得依我,行不行?胡族长~”
胡族长被她哄得浑身酥麻,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胡三当家对族长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全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到婚事谈完了,才对尹明毓和谢钦颇为热情地邀请道:“为了招待贵客,我们族里打算今晚举办盛大的篝火宴,想请您二位和节度使夫人参加,也欢迎其他客人们。”
谢钦颔首应下,尹明毓则是笑吟吟地说:“我们定会来参加,也想请问胡族长和三当家,不知可否在庙后空地上蹴鞠?都是些年轻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闲不住……”
这是小事儿,胡族长甚至没经过樊族长,直接便答应下来。
尹明毓一听极为高兴,直说:“到时你们婚礼,就得在州城办得热热闹闹的,往后十来年,教百姓提起便津津乐道才符合你们二人的身份。”
南柯状似害羞地低下头,胡族长看向南柯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颈,视线极为灼热。
即便是权宜之计,这般不加掩饰的欲望,尹明毓瞧着也有些看不下眼,手指悄悄勾勾谢钦的手,暗示他想走。
谢钦直接起身,告辞。
无人能拦他,尹明毓、南柯等人便也顺势离开蛮族,回到客栈。
他们一走,樊族长便找去蛮族,得知了他们婚事商定的情况,有些异议却也没资格改变,只是晚上的篝火宴,提出要与蛮族一起弄。
胡族长不跟他计较这个,甚至干脆全都交给他,让他去准备。
傍晚时,尹明毓派银儿送了两篮子菌子到蛮族。
“我们夫人来的路上瞧见百姓卖,听说新鲜的极好吃,且十分难采,正好便借花献佛,添道菜。”
这种菌子,本地人大多熟悉,胡三当家接过来,便让人送去侥族。
刺史夫人亲自送来的,自然要重视,樊族长让厨房细心烹饪,晚上篝火宴盛几盘摆在几张主桌上。
侥族厨房的厨子极用心,一个简简单单的菌子,用了许多珍贵食材煲汤,装在瓦罐里小火慢熬。
火候差不多后,侥族的姑娘提前将炉子和瓦罐挪到空地附近不碍事的地方,留下两个姑娘看着温在炉子上的瓦罐。
期间,谢家护卫里极俊秀的两个护卫过来与两个姑娘说话,又有一个护卫趁她们只顾着害羞没注意,一个瓦罐塞了一把菌子,然后迅速离开。
之后,那两个俊秀的护卫便向两个姑娘有礼地告辞,徒留侥族两个姑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完全没发现看顾的瓦罐里加了料。
没多久,尹明毓和谢钦便请戚夫人一起提前很多到了篝火附近,而他们到了,胡族长、樊族长等人也得早早过来招待,篝火宴便提前开始。
南越人颇为多才多艺,一群年轻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个个都像模像样的,欢声笑语甚至远远地传到了后头村子里,两个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来围观,热闹至极。
谢钦不会凑这样的热闹,尹明毓则是惦记别的事儿,也没有离开座位,只和胡族长、樊族长等人寒暄闲聊。
既是宴饮,必然要吃喝,胡族长、樊族长等人全都没少吃,然而光线昏暗,他们完全没瞧见尹明毓几人完全没有碰过瓦罐里的东西。
尹明毓估摸着时间,瞧着他们完全没有异样,还以为这些人吃惯了菌子,所以没有反应,心里都开始失望了。
但就在她彻底失望之前,胡族长恍惚地站起身,张开双臂,脸上带着十分淫荡的笑,边往篝火走,边喊:“美人儿,嘿嘿……我来了……”
他这模样太过诡异,篝火又极为危险,立时便有人上前架住他,往回拉。
另一边,樊族长也出现了异状,莫名其妙地开始盯着半空之中大笑,笑得渗人。
樊少族长慌乱极了,抓着樊族长的手臂追问:“爹,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那头,胡族长仍然挣扎着往篝火去,肥硕的身躯极难拖动。
而两个族长忽然变得不正常,两族的人皆骚动起来,甚至有些兵荒马乱的态势。
尹明毓瞧其他吃过菌子的人没有出反应的征兆了,些许遗憾之后,忽然起身,抱住谢钦的手臂,手不住地举高往他的头顶抓,嘴里还念念叨叨:“光!有光!”
戚夫人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异样,关心地望过来。
见过她真实的状态,她此时假装出来的模样实在假。
但谢钦仍旧配合地抱住她,皱紧眉打量她的情况。
他这表现太过内敛,尹明毓的手用力抓他的背,提醒他。
谢钦:“……”
她还演得越发起劲儿了……
谢钦从背后抓住她不老实的手,神情严肃地抱起尹明毓,稍稍急切地命令护卫:“快去准备马车!叫大夫过来!”
可他就算如此,依旧不够显眼。
就在尹明毓打算暗示金儿银儿时,谢策忽然急慌慌地大叫起来:“母亲!你怎么了吗?母亲!哇——”
他声音出得太过突然,尹明毓都吓了一跳,更遑论周围的人,全都注意到了这里。
尹明毓的戏不能断了,在谢钦怀里挣扎起来。
谢钦要抱着她,又要抵挡她不知是否是故意捣乱的手,耳边又有儿子扯着嗓子的干嚎声,一边快步远离此地一边在尹明毓耳边提醒:“适可而止,莫要摔了。”
尹明毓笑容极大,“财神,两百两。”
谢钦道:“你才是财神。”
他说完,正好走到马车边,想要将她扔进去算了,可又没忍心,轻轻放她进马车。
尹明毓一进马车,没人看见,便自个儿找了位置坐。
而谢钦又转身,提着一路干嚎的谢策到马车上,方才对戚夫人拱手道:“教您见笑了,这便送您回去休息。”
戚夫人瞧一眼马车上,摇头道:“先回去吧。”
篝火宴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兵荒马乱了一阵只能草草结束。
谢钦此番前来,明面上带了一批护卫,私底下也潜藏着护卫,早就有人悄悄摸向了村子深处,待到前头一乱起来,便在村子里喊了一声:“族长出事了!”
看守族庙的人也不由被吸引过去,疏忽了族庙。
护卫趁机潜进族庙。
这族庙内里的模样和前面那座蝶仙庙格局几无差别,也是中间两尊高大的石像,只不过两侧多了些两族的牌位。
护卫不敢耽搁,迅速在族庙中查探,绕到石像后便发现了一个门,正好教石像挡住。
他本想近前去查探,但一靠近,便听到里头有声音越来越近,只得飞快地退出族庙,又在夜色中悄悄离开此地。
谢钦让护卫确认每一家的郎君、小娘子全都回到客栈,方才回到他和尹明毓的客房。
老大夫装模作样地诊脉过后,还开了安神药,亲自去熬给她。
客房里就尹明毓和谢策两人,宴上不敢吃,他们都没吃饱,正对坐在一起吃他们带过来的烤鸭。
谢钦一看谢策抓烤鸭的手油乎乎的,便皱起眉,再看尹明毓虽然稍好些,但拇指和食指也有些油色,微微叹气之后,亲自去洗了帕子,方才走回来。
“手。”
尹明毓抬头,随后放下鸭肉,将那只手递给谢钦。
谢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一只手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指,待到擦干净放下,一抬头又见尹明毓正用另一只手捏着烤鸭继续啃,无语。
尹明毓冲他一笑,吃完最后一口,又把左手伸过去,“这回不吃了。”
谢钦拿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给她擦手。
谢策举着烤鸭腿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一见他们快擦完了,连忙三下五除二吃完,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一直伸到父亲面前。
他见父亲没给他擦,短粗的五根指头张开到极限,又往前递,“也要擦。”
连儿子都快要骑到他头上了。
谢钦:“……等着,我去洗干净帕子。”
他任劳任怨地出去外间洗帕子,正不紧不慢地洗着,护卫进来禀报。
“郎君,咱们的人只摸到族庙里,在石像后发现了一个门洞,但是里头有人出来,没能进去查看。”
谢钦洗干净帕子,不以为意道:“无妨,明日还有机会,再查看便是,小心些,莫要打草惊蛇。”
护卫领命,一抱拳,退出去。
谢钦拿着洗干净的帕子重新回到内间,见谢策又在吃,而他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便出声制止道:“不可过量。”
谢策嘟嘴,“还没饱……”
谢钦盯着他的肚子。
谢策也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片刻后委屈巴巴地站起身,圆滚滚的肚子触到椅子边缘,稍稍陷进去一些,然后他又挪开,肚子重新圆润起来。
“父亲,我只是胖,不是吃撑了。”
尹明毓笑不可支道:“我作证,我们送了半只烤鸭给戚夫人,他应该只吃了五分饱。”
谢策又挺了挺肚子。
谢钦额头神经一跳一跳,闭了闭眼,斥道:“收回去。”
谢策立时吸肚子,他圆润的肚子便肉眼可见地瘪下去。
但他人小,又控制不住一直收腹,下一瞬,气儿又松了,小肚子充气似的,倏地又鼓起来。
尹明毓大笑:“哈哈……”
谢钦头疼。
第108章
兵荒马乱了一阵儿,族内的大夫检查过后,又询问了他们入口的食物,便给出了教人放心的诊断,两族也很快平静下来。
本地经常会出现类似误食的症状,甚至于樊族长喝了药,过了午夜没多久便渐渐恢复神志。
而他一回过神,立刻便满脑子危机意识,叫守在他床前的儿子去查探族庙。
“若是有异常,一定会来回报。”不过樊少族长虽不以为然,还是顺从地派人去询问。
过了一刻多钟,来人回禀,族庙那头没有任何异常。
樊少族长便道:“爹,你放心,族庙那头十二个时辰有人把守,而且胡族长和那个刺史夫人也都中了菌毒,只是意外。”
樊族长精神一紧一松,现下放松下来,疲惫不已,点点头便闭上眼睡去。
樊少族长待他睡着,便也离开父亲的屋子,回去休息。
第二日,蛮族、侥族两族皆派人来问候尹明毓。
尹明毓安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第一面带着刻意营造出来的疲惫相,待到早膳过后,便又精力充沛地招呼小郎君们蹴鞠。
小娘子们在外人面前放不开,尹明毓暂时也不方便亲自与她们踢,这些小郎君们就完全没有负担了。
蝴蝶谷的景色,一日便可赏尽,晨间小郎君们也都赏过,与其被刺史抓到考较学问,显然是蹴鞠更有趣。
是以尹明毓一拿出鞠球,小郎君们个个兴趣盎然,有些不会的,几个谢家护卫稍稍教导,他们便像模像样地踢起来。
蹴鞠大邺别处颇流行,但是在南越,也就州城一些人玩儿过,周围渐渐有两族的村民和前来上香的百姓们过来围观。
光是踢着玩儿,自然无趣,也无法调动起围观众人的兴致,是以尹明毓和戚夫人坐在不远处看他们踢了一会儿,便各自出了个彩头,让他们来一场蹴鞠赛。
节度使夫人、刺史夫人都在看,又有一群年轻的小娘子们,小郎君们全都跃跃欲试,想要表现。
尹明毓到南越以来,做什么都是大手笔,谁都知道刺史夫人是个张扬的性子,于是顺理成章地又去请来谢钦和蛮、侥两族的族长,一同过来观赛。
小郎君们玩乐的心便紧绷起来,铆足劲儿了踢,刚开始生疏,踢着踢着便激烈起来,观赏性也越来越高,围观众人的心也跟着他们提起、落下,时不时喝彩拍掌出声。
小娘子们站在尹明毓和戚夫人身边儿,她们中很多人在尹明毓的宅子里蹴鞠时,极喜欢尽情飞驰的感觉,另一些较文静不爱蹴鞠的,或是有兄弟,或是有心仪的郎君在场上,受气氛感染,也放声呼喊。
小娘子们尚且如此,其他村民百姓更是放开了欢呼,场面热闹至极。
这时,到了最后一球定胜负之时,场上额头系红发带的小郎君们截到鞠球,互相传球,迅速跑向鞠门。
支持红方的人们神色激动不已,呼喊鼓劲儿声更加热烈。
尹明毓得顾忌着身份,不能跟着呼喊,只专注地盯着场上带球的小郎君,微微屏住呼吸。
戚夫人亦是极关注蹴鞠场上的局势,眼里皆是兴味。
谢策人小,除了谢钦没人对他要求太高,便站在尹明毓前方毫无顾忌地助威。
而那小郎君,神色紧绷,终于带球来到鞠门近处,在蓝方前来堵截之时,一脚踢出。
众人的声音停滞,眼瞅着鞠球划过一个弧度,越靠近鞠门,越是紧张。
“砰!”
鞠球砸在鞠门板上,弹回落地。
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场上红方的小郎君失落,围观的人群里则是忽然响起两片十分清晰的嘘声。
年轻人气盛,最激不得,当即便有几个红发带的小郎君怒气冲冲地瞪向场外。
发出嘘声的分别是蛮族和侥族的少年,被瞪了也不怯,就算没出口嘲讽,脸上也挂着毫不掩饰的鄙视。
胡三当家出言喝斥:“不准对客人无礼!”
蛮族少年们畏惧他,迅速噤声,侥族少年们却不听他的,不说话,脸上也带着满满的不服气。
樊族长没训斥族中少年,而是向谢钦圆滑地歉道:“刺史大人,族中小儿性子野,还望您别见怪。”
“无妨。”谢钦看这样热血的蹴鞠赛,也极为冷静,“少年意气,不必苛责。”
谢钦不止不苛责,还极为赞许道:“我大邺的儿郎,本就该有几分血性,不如便教蝴蝶谷的少年们和这些小郎君们比一场蹴鞠赛,一分胜负。”
州城的小郎君们挑衅地看着那两族的少年,另一方则是不服输地瞪回去,然后又期待地看向胡族长和樊族长。
胡族长无所谓,当即便答应下来。
谢钦开口,樊族长自然也不能拒绝,便也跟着应下来。
瞬间,两方的少年之间的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明日他们就要返程,下一场蹴鞠赛,就定在了午后。
尹明毓在一旁拱火,笑道:“既如此,刺史大人也不能吝啬,不妨再添个彩头给他们。”
谢钦闻言,颔首道:“夫人有理,本官便再添黄金五十两,且于任期内由探花郎亲自指点功课,三年后胜方中若有考中秀才者,本官亲自为其写木头,真是烦。”
“烦也得看着,还指着他们干活呢。”
“听说又死了两个?”
“嗯,这个月都死了十来个了,真是没用。”
护卫有些猜测,瞳孔一缩。
那头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片刻后,“哗啦啦啦……”
护卫:“……”
臭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那头伴着哗啦的水声,两个男人好似没有嗅觉似的,继续说话——
“新一批木头又要来了吧?”
“人手不够用了,我前几天听说,好像船快到了。”
“唉,每次都得调教一阵儿,什么时候能不再过这种日子。”
“族长不是说了吗?快要有好日子了。”
“你昨天见到那个刺史了吗?细皮嫩肉的,听说这种江南大世家的人,喝的水都是甘露……”
护卫听着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没放下捂在口鼻上的手,探出头观察。
这做茅房的洞里,连着两个洞口,护卫稍一迟疑,便决定跟上方才那两人去看看。
可他刚走出门洞,便又听到了声响,连忙又缩回来。
等到那人解决完,护卫再踏出去,这次走得远了些,走到了先前那两人进去的洞口,迎面又有人过来。
护卫只得匆匆又退回到方才躲藏的地方。
他这次进来打探,时间有限,此时已经耽搁许久,再继续待下去很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今日也不算毫无所获,是以在里头那个人走远之后,护卫一斟酌,果断放弃继续向里查探,转身原路返回。
他出去之前,用布袋抓了两大把地上的土,方才谨慎地踏出门洞,躲在石像后听了会儿前面震天响的呼喊声,顺便擦掉脚印,然后飞快地离开此地。
接应他的护卫一见他出来,紧紧盯着前面看热闹的守卫,直到彻底安全,才松了一口气。
而这一放松,险些没熏过去。
“你干什么去了?!”
进去查探的护卫满脸抑郁,“别提了。”
“你可别这么去见郎君,先去找个地方洗干净!”
那护卫愁容满面,“能洗掉吗?感觉腌入味儿了……”
另一个护卫:“……算了,你告诉我查探到什么,我去禀报郎前头空地上,上半场已经结束,两方暂时打平,下半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谢钦看了一眼天色,猜测护卫应该已经差不多查探完出来,大半心神才沉浸进蹴鞠赛中。
场上踢得正激烈,州城小郎君里表现最出众的一个和蝴蝶谷一个少年正在抢夺鞠球。
忽地,从旁边横插进来一只脚,一下子铲向鞠球,鞠球立时飞离两人中间,迅猛地飞向尹明毓和谢钦的方向。
尹明毓反应极快,立时便要起身。
而谢钦就在她身边,自然不能教她有任何风险,先他一步起身,干脆利落地一脚踢开鞠球。
谢策崇拜地“哇——”了一声。
尹明毓见状,便又安稳地坐好。
“小心!”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焦急地呼喊。
原来谢钦一脚力道极重,鞠球飞出去撞到前方蝶仙庙的房檐,又快速弹回来。
尹明毓一抬头,还什么都没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罩在她的发髻上,随即手重重一压,又一轻,下一瞬,鞠球便落在地面。
谢钦护住了尹明毓,顾不上旁的,低头关心地问:“二娘,没事儿吧?”
周遭人也都担忧地看过来。
尹明毓先冲其他人摇摇头示意她无事,随即抬头看着谢钦,神情难以言喻。
谢钦蹙眉,“砸伤了?”
“没砸伤……”
尹明毓抬起手,从发髻里拔了拔只剩下末尾一截的玉簪,确实没砸伤,就是差点儿被玉簪插进脑子里。
这英雄救美跟她想得不一样。
谢钦:“……”
蹴鞠场上,最开始铲鞠球的小郎君胆战心惊地走过来,站在两人面前几乎快要哭出来。
尹明毓哪能为一点意外跟一个少年计较,摆摆手,若无其事地示意众人继续:“你若是觉得愧疚,便赢下蹴鞠赛,送我个彩头。”
那小郎君回去,果然和其他人一起拼尽全力,最后艰难地获得了胜利,眼巴巴地请尹明毓随便挑奖励。
尹明毓“为难”地挑了一个比她那彩头贵一些,但是贵不多的。
小郎君们心满意足,尹明毓也心满意足。
第109章
查探一切顺利,本该是一件喜事,但谢钦站在窗口,仿佛教冰雪封住一般,浑身都带着沉重、压抑的冰冷。
谢策在戚夫人那儿,屋内只剩下尹明毓和他。
尹明毓亦是沉默,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族庙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就像一张深渊巨口,底下全是腐烂和罪恶,而蝴蝶谷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们,浑身都是无知无畏的残酷。
他们甚至还没亲眼看到过,只凭一点点想象便不寒而栗。
“只有最重的惩罚,才能扼制罪恶之心。”
谢钦坚决的声音,在安静之中响起。
尹明毓听着他的声音,缓缓仰起头,那里又漫天星辰,在星辰之下,一切都会无所遁形,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如若他们为富不仁,满心满眼真的只有享乐,不在意百姓生死,大概就不会难受了。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各自的意志和方式,做他们能做的事儿,明月星辰可为证。
当然……神佛也能。
隔日一行人便要返回州城,因为想要在天黑之前抵达,路上不想太赶,是以准备天一亮就动身。
尹明毓惦记着事儿,扔下谢钦和谢策,先一步离开客栈,直奔蝶仙庙。
此时时辰尚早,蝶仙庙外面还冷清着,但尹明毓一踏进去,就看见刘娘子和另外两个小娘子,正一脸虔诚地拜蝶仙。
而三个小娘子做贼心虚,一听到动静,马上回身看,发现是刺史夫人,一下子从脸到脖子,全都红了个透,嗫喏着问好:“刺史夫人……”
昨个儿刘娘子还振臂一呼,尽皆响应,今儿又扭捏起来。
尹明毓心下好笑,抬抬手道:“你们继续便是,来蝴蝶谷怎能不拜一拜蝶仙?”
另外两个小娘子害羞一笑,便继续祈祷。
刘娘子约莫也想起昨日的事儿,今日又来求姻缘,颇放不开,站在一旁梗着不动。
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极易失衡。
尹明毓面上不表,只对刘娘子温声道:“替我拿根香。”
刘娘子惊讶,随即赶紧取了一根香来,恭敬地双手递给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夫人,您也拜蝶仙吗?”
“有什么不妥吗?”尹明毓一脸云淡风轻,极理所当然道,“立庙本就是要受人香火,不拜何来香火?”
很有道理,但是……蝶仙庙是求姻缘的啊!!
刘娘子神情复杂,可是刺史夫人如此坦然,她心里莫名的负担也就跟着放下来,继续先前未完的祈愿。
而对尹明毓来说,重点不是神佛管什么,重点是灵不灵,灵就值得一求。
她也没跪拜,只举着香,闭眼祈愿——
蝶仙在上,我为人质朴,只求钱财。
我知足常乐,不求日进斗金,只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我还通变灵活,上一条若不成,保佑我多截些不义之财,可都用于百姓,好让谢钦补钱。
若上一条还不成……
你俩好没用。
另一边,众人已经来到蝶仙庙外,戚夫人直接上了马车,谢钦和谢策父子俩站在马车下左右张望。
“父亲,母亲呢?”
谢钦招来护卫,一询问,得知尹明毓竟然在庙里,便抬步走向蝶仙庙。
谢策也颠颠儿跟在父亲身后。
父子二人一站到庙门口,就瞧见尹明毓一人站在蝶仙像前,另有三个小娘子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等候。
小娘子们注意到谢钦,神色皆是一惊,便欲出声问好。
谢钦微一抬手,打断她们未出口的话,走向尹明毓。
谢策也蹑手蹑脚起来,不发出声音。
尹明毓还闭着眼在心里对两个蝶仙念叨——
虽然你们就算有灵,也该教族人的腌臜气死了,但我这人能屈能伸,收回前面想的那句,我没有趁机骂你们。
不成便不成,万事还是靠自己……
而谢钦看着她手里那半截香,也不知在姻缘庙里求了多久,面色越发冷峻,抬起手在她后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尹明毓的头教他拍地向前一点,下意识睁开眼,寻向罪魁祸首。
谢钦冷声道:“再不插进香炉,该烧手了。”
尹明毓这才发现手里的香只剩下半根了,连忙上前一步,亲自将香插到香炉里。
她返回来,仍不知收敛,双手合十打算再完成最后的程序。
谢钦忍无可忍,直接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离开。
谢策捂嘴偷笑,脚步轻快地跟上。
刘娘子三人依旧呆立在原地。
从方才刺史动手拍刺史夫人开始,三人的眼睛便都睁得极大,那种自然又亲昵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冷静的刺史大人会做出来的,至少她们想象之中,绝对不会有。
直到三人目送刺史一家三口出去,又互相看向对方,眼中的惊讶始终没有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