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芷款款行礼,笑答:“自然,多谢徐将军关照了。日后若是得闲,还请你来帐中饮一杯水酒。”
都是世家子弟,平日宴饮几杯,闲谈几句,实属稀松平常,并没什么僭越的地方。
徐昭笑着颔首,策马跑远。
徐昭待纪兰芷的热络,盛氏看在眼里。
她心底盘算了一下徐昭的家世,知他深受皇帝信赖,人也长得齐整,人高马大,英姿飒爽,正是上好的女婿人选。
盛氏朝女儿挤眉弄眼,调侃:“我看这徐四郎不错!”
纪兰芷故作叹息状,悄悄说:“阿娘是真心不疼我,我在这里想着如何逗阿娘欢心,多陪陪您,可阿娘却成日里相看小郎,想着赶我出门……”
“你呀你!一张嘴真是伶俐。”盛氏不再逗弄女孩儿。
盛氏是一家主母,要好好安顿各个家人的住处。见夜深,盛氏把小孩们交给纪兰芷,自己则带着分来的宫人整理箱笼去了。
纪兰芷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有些湿泞的枯草,湿草被火焰灼烧,散出一缕缕卷曲的黑烟。夜风吹动,气浪在火光下痉挛、颤抖,人好似笼罩在一层水雾里。
草木的焦味熏得纪晏清涕泪横流,纪鹿哈哈大笑,打断地上用木枝练字的谢如琢,拉他来看好友的窘迫模样。
纪兰芷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唇角也不由上翘。
山中落雨,泥味清新。
纪兰芷舒展双臂,抬头远眺荒野,此处没有外人,她正要摘下面纱透透气,却看到一袭艳红身影渐近。
来人剑眉凤目,肩骨清癯挺拔,器宇轩昂。
男人束起的直发被风吹得凌乱,偶有披散于绯红如火的官袍上,黑红一团,颜色炽烈而明艳,很是夺目。
竟是个身形高大的郎君。
男人大马金刀地朝纪兰芷走来。
火光映在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纪兰芷认出,他是元辅谢蔺!
谢蔺没有停下步子,他向纪兰芷走近。
那一双眼,冷得出奇。
纪兰芷心跳加剧。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谢蔺的眼神那么凶恶?像撕咬猎物的鹰隼,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纪兰芷止了笑容,她受男人凛冽的?*?
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半步。
谢蔺却没有停下,他依旧步步紧逼。
青绿色的披帛被风吹起,紧贴上谢蔺如松如柏的背骨,他被那一团女子挽的帔帛缠在其中,如跌红尘幔帐。
纪兰芷不想和谢蔺过多纠缠,可衣裙不为她所掌控,欲拒还迎的样子,令她的脸颊生热。
不止是否纪兰芷过于紧张,她甚至能感受到谢蔺越来越近,炙热的吐息,落到她的眉梢与眼角。
隐约间,纪兰芷窥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带着满袖囊墨香,递到她下颚。
冰冷的指骨带有些许强硬,轻触纪兰芷的颊骨,男人的指腹隔着那一层薄薄纱布,落到脸上,有点痒痒的,也有点热热的。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谢蔺逼在她的跟前,近在咫尺。高大的身影如山倾颓,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不是初初相识的男女,该有的安全距离。
纪兰芷脊背僵硬,腿骨莫名酥软,不免头皮发麻。
可山中辽阔,每一顶帐篷都相隔甚远。四下又黑,小孩们在远处的草坪上玩耍,压根没人发现纪兰芷这边的异样。
纪兰芷屈从于谢蔺居高临下睥睨她时,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她服了软,小声唤:“您是谢大人吗?”
问完一句,纪兰芷垂头不语。
谢蔺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凤眸沉沉。
随后,他蜷回手指,目光长长久久地审视纪兰芷。
纪兰芷闹不清楚谢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说他孟浪吧,可那双眼又分明清正,不像是登徒子。
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纪兰芷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谢蔺……总不会是上次那一封信吧?这都过去多久了,还记仇呢?
纪兰芷警惕地凝望谢蔺,不知该说什么好。
思考间,谢蔺又有了动作。
郎君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探向纪兰芷的颊侧,似要揭开她的面纱。
纪兰芷疑心谢蔺知道自己脸上长包的事,一心要看她笑话。
小娘子大惊失色,急忙按住脸颊。
由于纪兰芷的挥舞的动作太大,啪一声巨响,男人冰冷的手被重重打落了。
谢蔺的眉峰紧蹙,一双凤眸冷了下来,深寒如冰川。
纪兰芷不慎伤到谢蔺,心里尴尬。
可是、可是,眼前的谢蔺虽然俊美,却很可怕。
“爹爹!”
就在纪兰芷一筹莫展的时刻,小孩稚气的声音恰巧解了她的围。
谢如琢方才蹲在地上写字,并不知道纪兰芷和谢蔺那一场无声的对峙。
他看到父亲来接人,心里很高兴,忙不迭跑过去。
清脆的一声“爹爹”,唤醒了来势汹汹的谢蔺。男子通体戾气散去,总算不再看纪兰芷。
谢蔺牵起儿子的手:“琢哥儿,为父来接你回帐子。”
“好!”谢如琢笑逐颜开。
纪兰芷得以逃出生天,她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谢如琢刚想跟着父亲回去,又记起纪兰芷还没和谢蔺打过招呼。
小孩拉来父亲,给纪兰芷郑重介绍。
“纪姨母,这位是我爹爹。”
“爹爹,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很多次的纪姨母。”
纪兰芷不敢看谢蔺,盯着谢如琢,柔声说:“久仰元辅威名,今日得见谢相公真容,实是小女子三生之幸。”
谢蔺刚给纪兰芷一记下马威,纪兰芷受惊,说话难免谄媚。
小娘子的口齿清晰,嗓音娇软,声音自那一方轻薄的面纱底下传来。
闻言,谢蔺凤眸微眯,久久不动。
男人的拇指按在腰上挂的一只玉符,轻轻摩挲。
思忖片刻,谢蔺才道:“纪先生无需多礼。这些时日,家中小儿承蒙纪先生照顾,算学课上受益颇多,学业突飞猛进,先生可谓有不世之功。今日幸会先生,是本官该向你道谢。”
闻言,纪兰芷呼吸忽然窒闷。
首先呢,她教的是丙班学生,谢如琢是甲班尖子生,轮不到她管教。其次,她的算学都是师承谢蔺,他却还夸她精通学术,分明嘲讽她班门弄斧……
纪兰芷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谢蔺脸上的戏谑之意。
只可惜,谢蔺这样的内阁柄权者又怎会将心思轻易流露,她只看到谢蔺泰然自若地应答,仿佛真心实意赏识她,绝无半点唐突与冒犯。
纪兰芷忽然有点丧气,望向谢如琢时,目光里的同情更甚。
连带着小孩都有点纳闷,歪了歪脑袋。
不过……谢如琢又看了一眼父亲,两人讲话都算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那真是太好了!
他不想谢蔺对纪兰芷有什么化不开的成见。
谢如琢对纪兰芷彬彬有礼地道别:“那学生和父亲就先回去了,明日学生再来找纪先生问题。”
纪兰芷心知肚明小孩口中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一起玩,一起吃点心。
纪兰芷受了谢蔺的欺负,一心想报复回去。
她觉得当着谢蔺的面,和小郎君暗通款曲定非常有趣。
于是,纪兰芷一本正经地说:“自然、自然,明日先生还等你,凡是先生所学,必将倾囊相授!”
意思是:放心!点心管够!
谢如琢眼眸亮起,连连点头。
一大一小的眉眼官司太明显,谢蔺懒得戳穿。
他方才将纪二娘子认作亡妻枝枝,才会略有失态。如今清醒过来,又觉得只是巧合罢了。
纪兰芷有一双肖似枝枝的眉眼,声音也是小娘子里寻常可见的软糯清甜。
他思妻太切,才会认错。
日后,等谢蔺看到纪兰芷真容,定能轻易辨认出两人长相的差别。
谢蔺的心不会再乱。
毕竟,一个亡者,如何死而复生。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蔺与纪兰芷撇清关系,冷声道:“方才出手,无非是见虻虫栖于纪先生颊侧,唯恐先生遭到叮咬,伤及颜面。本官救人心切,情急之下才贸然出手驱虫。冒犯之处,还望纪先生雅量,多多包涵。”
话说得顶漂亮,纪兰芷要是不原谅他,不就正好应了小娘子心窄刻薄?
不过,听到谢蔺的话,纪兰芷也安心了。
她就说,谢蔺好歹也是个满腹诗书礼仪的文人,怎会大庭广众之下随意唐突小娘子。
原来她刚才差点被虻虫叮咬啊……山里的蚊虫最毒了,纪兰芷可不想脸肿两天。
纪兰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诚恳道谢:“倒是小女子误会了谢相公的仗义之举,险些错怪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小小失态。”
“无碍,小事罢了。”谢蔺淡淡答了一句,没再与纪兰芷寒暄。
他该走了。
谢蔺伸出双手,挟在谢如琢的腋下,轻松将小儿郎抱上马背。
随之,谢蔺踩蹬上马,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肩背宽广如山。
健马扬鬃长嘶,一对父子,两人一骑,往另一侧的营地狂奔而去。
风沙漫天,谢蔺一骑绝尘,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纪兰芷眼见这一双父子相继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她莫名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外男,看着谢蔺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纪兰芷想到了二哥。
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父子过得好不好,小孩是不是长得和琢哥儿一样高……
过去的枝枝已经死在那一场地动里,她和二哥的尘缘早已斩断。
纪兰芷拍了拍脸。
她很洒脱,既逃出贼窝,她便不会再去惦念旧事
如今她过得很好,这便够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夏苗巡狩的第二天,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事宫人全忙碌开了。
他们在内监大拿德方的吩咐下,清出草场,设下帏帐,布置竹簟与翘边矮案,摆上一个个琉璃高脚盘与酒樽。
大太监德方可谓是心细如发,他深知今日入宴的还有小娘子与小郎君,即便大人与孩子的宴饮帐子不同,但他还是备好了正月里才吃的百事大吉盒儿,用糖霜柿饼、蜜肉脯以及熟枣甜甜孩子的嘴,如此一来,各府奶娘也方便在这种大场合,用零嘴哄小主子。
今日是第一场官宴,乾宁帝和周皇后露面半个时辰,收下漠北西域各个小国进献的贺礼后,便开宴离去。
乾宁帝也是饱经世故的长者了,怎会不知,有九五至尊镇场的宴席,无人能吃得开怀。臣子们礼数尽到,他自然就该回皇帐了。
没帝后在场,各府贵妇人、官大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纪兰芷随母亲盛氏坐在酒宴的中间位置,她今日也戴了面纱出席。
本以为就纪兰芷是娇气小娘子,惯爱遮掩脸上瑕疵,却没料到今日席面上,许多高门贵女不喜被那些外域胡使打量,一个个要么戴珠串掩帘,要么持着一把遮面团扇,唯有遇到心仪的郎君,或是熟客,这才撩开面帘、撤下扇子,同人吃酒说笑。
纪兰芷吃了一口李子酒,四处打量在场的官大人。
今日官宴,皇帝不拘着文武百官,赴宴不必穿公服,因此他们都换上了家常的绸袍,爱美的郎君甚至在发冠上簪了夏花。
纪兰芷瞟了一圈,越是位高权重者,年纪越大,唯有一个谢蔺年轻俊逸,犹如鹤立鸡群。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袍,缎面不似其他同僚一般光滑润泽,纪兰芷猜测,应该是浆洗过的旧衣。
纪兰芷皱一下眉头。
所有赴宴的官大人都是穿新衣来吃宴,为什么谢蔺偏要穿旧衣啊?可是看那衣裳平整无褶皱,洗得也很干净,分明吃宴之前命人熨烫过。
他没有轻视官宴的意思。
纪兰芷又不免出神,心想:难不成宰辅府很穷吗?
她心中凛然。
若是谢蔺的家宅真是个空壳子,那她寻死觅活嫁过去,岂不是要动用嫁妆来添他的颜面?!
一时间,谢蔺在纪兰芷心里,已经成了个吃软饭的郎君。
纪兰芷是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盛氏又怕女儿吃苦,早早动用私房给她攒了一大笔地契房契商铺,她不想拿母亲的钱,去填谢家的无底洞。
不过,纪兰芷想到谢如琢平日衣着倒是光鲜簇新,只不过每次喂他甜糕乳饼,小儿郎都羞赧地低头,声称没怎么吃过。
纪兰芷不知道谢蔺是为孩子脾胃着想,因此管制饮食,她只觉得小孩真是可怜,为了成全父亲的颜面,仅仅只有衣着用度上的光鲜,不知在家的时候,是不是连口饱饭、一口荤肉都吃不着……
纪兰芷拉了一下母亲:“阿娘,往后琢哥儿上咱们家吃饭的时候,让季嬷嬷多给他备一些瓜果吃食,要是有卤炖的荤腥,也让小厨房包好,让他带回去佐饭。”
盛氏纳罕地看了女儿一眼:“琢哥儿可怜可爱,为娘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为他多备一些吃食自然没事,可咱们送礼频繁,不知会不会讨谢相公的嫌恶,还当侯府想利用孩子暗行贿赂……”
盛氏听过谢蔺在官场中薄情无义的名声,昔日同僚犯下罪事,他不帮人说情便罢了,还高坐刑台,亲眼看着故交赴死……这样冷硬的心肠,怕是待他再体贴,他不会顾念旧情,这也是盛氏当初为何不愿意纪兰芷接触谢家的原因,那可是个狼窝啊!
纪兰芷咬牙:“他不疼孩子,总得有人疼。若是连关照孩子都要被他记仇,那宰相肚子莫说撑船了,便是飘一只河灯都能被淹了火苗。”
谢如琢可是她瞧上的干儿子,她不好好拉拢,往后还怎么指望小子孝敬?
盛氏想想倒也有几分道理,无非是送食这等小事,照顾便照顾吧。
她握了握乖女的手,笑道:“唉,我家枝枝就是心善。”
纪兰芷得意地抿唇笑:“可不!我是阿娘养大的,这份柔善,是阿娘一脉相承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官宴设在露天的草场中,在场都是相熟的女眷与官员,几杯黄汤佳酿下肚以后,说笑声也大了。本就是举家出来游玩的日子,谁乐意死气沉沉摆着一张脸。
那些年轻的门阀公子喝得面红耳赤,他们有意在美貌小娘子面前露脸,催促宫人设下靶子,取弓搭箭,用以助兴。
不少老官人看到君子六艺精通的后生,也想起从前少年时射庐中练箭的时光。
他们也抖擞精神,在老妻的捶打笑骂下,挽弓加入了战局。
小娘子们全都离席,一个个围到一边骑射投壶的坡上,就连纪晚秋也按捺不住,非要跟过去看看崔三郎的风姿。
盛氏怕这对未婚的孩子闹出什么笑话,只能嘱咐纪兰芷在席上等着,她跟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