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即使身子重也?爱玩爱闹,不是和谢蔺闹着要吃热锅子,就?是和谢蔺说邻家的枣树熟透了,央求他登门帮她讨枣。
纪兰芷每日都有新鲜事,几乎没?一刻清闲。
时逢隆冬,窗外落雪纷纷,棉花似的雪粒子堆在屋檐上,廊庑底下?结了冰棱子。
纪兰芷睡醒后,又吵着要去?堆雪人。
谢蔺怕纪兰芷踩雪打滑,亲手?给她制木底棉靴。
他用刀在鞋底雕刻许多凹槽,加大摩擦力道?,这样一来纪兰芷再?行雪路,便不会摔跤了。
纪兰芷看着谢蔺手?脚麻利地制鞋,好奇地问:“二哥,你制鞋的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蔺仔细用小锥子凿穿鞋底板,小心拉扯那一条用来束缚鞋帮子的粗线。
他做事一贯专心致志,头也?没?抬,好半晌才回答她的话:“幼时家贫,常会制草鞋去?坊间贩卖,一双草鞋能得两文?钱,再?后来,布坊能买到一些布头角料,制成棉鞋卖,便能多得三?文?。”
谢蔺并不觉得穷困是天大的罪过,也?不以幼时苦日子为耻。
那时,他白日上县学读书,夜里便制一些?*?
手?工小物件、帮人抄经?写信,供给殡葬铺子、鞋铺、寺庙。
谢蔺即便恩科中试,也?没?有接受那些乡绅门阀的救济。
他知道?,免费之物最贵,今日受的恩情,来日都得涌泉相报。
谢蔺宁愿自?己往上爬,不欠任何人情,即便慢一点也?没?关系。
偶尔夜深,谢蔺也?会拿出那一枚崔老奴留下?的玉佩细细端详。
崔是大姓,能用美玉雕刻家徽的世族,想必一定是大户。
谢蔺曾打听过崔家可有哪一房,从前丢失过序齿排行第二的小郎君,可是没?有一户崔姓人家有小郎君少时走失。
而除了清河崔氏这样的高门,亦有无数同姓连宗的小崔家,天底下?崔家人这般多,谢蔺又如何寻得过来?
况且,谢蔺记起崔老奴带他东躲西藏的样子,兴许他的存在,并不能为家族所容。
既如此,他也?没?有认祖归宗的必要。
谢蔺单单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谢蔺手?上的棉靴做完,他递给纪兰芷:“试试看,合不合脚。”
纪兰芷分明很喜欢,穿上鞋子,扶肚快步走了两趟,害得谢蔺肩背僵硬,紧张地去?追她。
最终,调皮的小娘子还是老实被高大的郎君打横抱起,她窝在他的怀里,晃荡双脚,心情愉悦。
斗篷一圈毛茸茸的白边圈住纪兰芷巴掌大的脸,她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我知道?二哥会来接我,所以才跑得肆无忌惮了一些。”
谢蔺怕她有个闪失,心脏都高悬。
但听小姑娘玩心这么重,被逮个正着,还要虚情假意的道?歉,他不免又添了几分无奈。
谢蔺告诫:“下?不为例。”
“好。”纪兰芷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谢蔺望着怀里的小妻子,心里想的是:日后可能养的不是一个稚子,家宅里分明?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他得护好他们?。
……
谢蔺从回忆里抽离,转向远处走下?高台的纪兰芷。
六年过去?了,纪兰芷又长高了一些,比起小姑娘的娇嫩,如今的眉眼更?有姑娘家的妩媚。
谢蔺想起前夜的拥抱,他能轻而易举将?她搂到怀里。
纪兰芷抱起来,比从前更?沉了一点。
雪肌藕臂,处处丰腴。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枝枝不曾忍饥挨饿。
谢蔺眼眸里的寒意褪去?,眉眼稍稍变得柔和。
这样很好。
-
近日多雨,马球赛后,天气变得阴阴。
纪兰芷唯恐又要淋雨染病,急忙跑下?高台。
她跑得太急,臂上挽的一条披帛被风吹落,缠上骑马而来的年轻人手?上。
纪兰芷一怔,抬眸望去?,是个陌生的郎君。
对方看到纪兰芷的真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他亲自?下?马,郑重把披帛递给纪兰芷。
然而,纪兰芷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维持礼数,朝人点头致意。
道?了谢以后,小娘子即刻马不停蹄跑回营地。
纪兰芷满脑子想的都是找盛氏吃一碗酥油奶茶,要热腾腾的茶汤泡薄脆牛肉干,她还得找一块毯子来披身,最好再?吃两块甜糕。
若是纪鹿、纪晏清、谢如琢来找她了,她会分他们?一些牛皮纸包好的羊奶乳饼,大家伙儿一块儿吃乳品。据说酸乳糕饼吃了对小孩子脾胃好,和山里红糖葫芦一个功效,多食山楂不容易积食。
纪兰芷自?顾自?想着私事。
她不知的是,身后不远处,那名郎君还在痴痴遥望她的背影。
直到纪晚秋提起裙子追来。
她泪盈于睫,唤男人一声:“三?郎?三?郎!”
崔三?郎堪堪回神,尴尬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秋娘。”
纪晚秋明?知故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崔三?郎摇摇头:“没?什么。”
他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打消那些妄念。
纪兰芷不知他是谁,崔三?郎却早在马球赛结束后,第一时间和队友打听了高台上那一位红衣小娘子的身份。
这么漂亮的姑娘,原来是建康侯府的庶出二娘子啊……建康侯府如今是个门庭锦绣的空架子,门第不高,嫁进清河崔家这样的高姓士族的门第都算是高攀。
只纪兰芷是个丧夫的孀妇,名声已败,母亲一定不同意崔三?郎想要纪兰芷换嫁的请求。
倒是可惜了。崔三?郎遗憾地想。
-
纪兰芷风风火火钻进营帐,没?来得及喊“娘”,眼眸一抬,先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那是纪兰芷的父亲,纪崇德。
纪侯爷难得来见一次嫡妻,他大马金刀地坐到妻子盛氏布置的矮案上,手?里执着一杯清茶品茗。
纪崇德早年也?是武将?,操练兵马也?练出一身健硕肌理,手?里举过刀枪,沾过血,一双虎瞳扫来,威压凛凛。
纪兰芷收起那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端起桌上一碟蜂蜜酥饼,奉至纪侯爷面前。
她屈膝,作小女儿娇弱情态,同父亲撒娇:“爹爹,您怎么得空来帐中了?”
纪侯爷看着这个出落得美艳无双的次女,他有意给纪兰芷一个下?马威,没?有接她的糕点,只是意味深长地问:“下?乡六年,可将?身子骨养好了?”
纪兰芷不是蠢人,一听父亲的意思,便明?白了他的敲打。
纪崇德无非是想问,下?乡禁闭于别院六年,可吃到苦头?可折断筋骨?可失了志气?可肯为侯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侯爷看不惯纪兰芷的温吞,他要逼她寻合适的高门郎婿或朝中权贵,他从来都不肯放弃拿纪兰芷换取锦绣前程这条路。
盛氏还是把枕边丈夫想得太仁善了,对于纪侯爷来说,纪兰芷不过是一个酒后醉乱留下?的种。
他肯重用她,是纪兰芷的福气。
纪兰芷生来便没?得选择。
纪兰芷早就?把父女之情看得极淡,听纪侯爷的打杀也?无甚脾气。她眨了眨眼,乖巧地道?:“枝枝自?然是养好了身体。”
纪侯爷:“既养好了身子骨,怎不见你履诺?狩宴满庭的才俊,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眼?要知道?,你母亲也?年迈了,总不好让她一把年纪,还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往后,母亲还需事事依仗你呢。”
纪崇德如今也?不装样了,他知道?盛氏是纪兰芷的软肋,既要逼纪兰芷使劲手?段勾.引郎子,自?然是要拿捏她的七寸。
纪兰芷最不想盛氏受辱,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气得指骨发颤,脸上却还要浮起甜笑。
纪兰芷:“爹爹亲自?来敲打枝枝,岂不是把枝枝当成外人?枝枝冠的是‘纪’家姓,万事不为侯府筹谋,难道?还向着外人吗?爹爹请放心,枝枝已有相中的人选……三?妹妹攀附的是清河崔家,侯府已有高门岳家这一条退路,那枝枝自?然是要为父亲另寻一条门路。”
纪崇德总算肯捏一块饼子了:“你说说。”
纪兰芷佯装羞赧地问:“您觉得,徐家四郎,与内阁大学士谢蔺,此二人如何?”
徐昭和谢蔺皆为庶族出身,背靠天子,并非门阀贵臣。
纪侯爷自?然是听过纪兰芷与这两位权贵打得火热的说法,他没?有阻拦,便是默许她多加拉拢。
纪侯爷笑了声:“谢相公才高八斗,实为良配,而徐将?军身为天子近卫的帅将?,倒也?是年少有为。枝枝的眼光,果然不错。”
“自?然!”纪兰芷挽住纪侯爷的手?臂,亲昵地笑,“爹爹且看我的吧,您与母亲疼爱枝枝多年,是我该报答侯府的时候了。”
“如此甚好,真是为父的乖女。”纪侯爷拍了拍纪兰芷的头,放心地离帐了。
纪兰芷厌恶纪崇德,被他碰到发髻,几乎要恶心作呕。
可她没?有办法,盛氏是纪崇德的嫡妻,清澜盛家不会允许出嫁多年的宗妇和离,母亲注定此生都会被困在这个后宅里。
她想护住盛氏,暂时只能听命于纪崇德。
她要极力笼络这两位朝中权贵,至少明?面上得先稳住纪侯爷。
幸好,谢蔺是风致楚楚文?臣,而徐昭乃琼枝玉树的少年武将?。二者样貌与品行都算得上是出群拔萃,无论纪兰芷拿下?谁,倒都不亏。
只是……谢蔺此人城府深沉,或许不好拿捏。
比之纪兰芷诱谢蔺成婚,倒不如骗徐昭入套较为容易。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几天后?,
狩宴结束,王公大臣们收拾行?囊,跟着乾宁帝的御辇回到?京城。
路上,
纪兰芷歪在盛氏的肩膀昏睡,又发了一次热。
明显是前?些日子,
纪兰芷要各处见客,
强撑着精气神不让自己病倒。如今待在车里,又有母亲关照,
一下子松懈下来便生起病。
纪兰芷怕病气过到?小孩们身上,不让谢如琢、纪鹿、纪晏清来探病。
盛氏心疼孩子,等大批马车停在半路休整,
贵人们纷纷下车用食的时候,
她喊宫人帮忙,从箱笼里取出一件厚实的胞羔羊皮的兰绒袄子,让纪兰芷穿上御寒,也好闷出一些汗。
这段日子时冷时热,
贵人们娇生惯养,跑几天马,
打几下猎,
结果全?受了风,
病倒的不知凡几。
御医署的医正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忙得团团转,
看病也要先紧着那些宫里头?的嫔妃娘娘、王孙贵族,以及封疆大吏。
也不知纪兰芷是对近日吃的山货与外域瓜果感到?水土不服,还是其他什么,
盛氏带来的药丸不能帮纪兰芷降温,眼?见着女儿体温越烧越烈,
盛氏焦心不已,只能命人一催再催,央着太?医早点过来问诊。
宫人们被盛氏催烦了,吊梢眼?一挑,眼?风横过去。
“侯夫人,不是咱家不帮您这个忙。实在是年?初新封王美人怀了龙嗣,眼?下被马惊着,动了胎气。龙子要紧,太?医院里的医者全?忙着保胎,哪里来的人来给小娘子瞧病?这可是宫里头?三年?来唯一一个垫窝儿老幺,陛下正心急如焚呢,咱家是为侯夫人考虑,可别上赶着触霉头?了!左不过再两三个时辰便启程了,进了城门,到?上京地?界,您爱请几个大夫请几个!”
盛氏气得想?落泪,却又不好说什么。
皇帝的孩子便是孩子,她的孩子便不是心头?肉了吗?
她没法子,却也只能拿出银钱塞到?宫人手里:“是臣妇不懂规矩了,只是小女病急,烦请公公再想?想?法子。”
太?监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嘴角溢出一丝笑:“哎呀,咱家明白?夫人疼女儿的心,这样吧,咱家再去前?头?瞧瞧,若是逢着个漏缺的小医正,咱家立马给您领来。”
“嗳,有劳公公了。”
盛氏没其他办法,只恨随天家出行?规矩太?多,但凡她能带个医婆随侍,何须看这些扒高踩低的阉宦脸色。
盛氏焦心不已地?上车,她打算再喂纪兰芷几颗驱寒的药丸看看效果,总不能让孩子一直烧下去,万一烧坏脑袋可了不得。
盛氏刚在马车上坐稳,车外就响起了细微的敲击声。
盛氏打帘望去,探来的是刘管事的脸。
她记得这个老奴,他是宰辅谢蔺府上的仆从。
盛氏卖谢蔺一个面子,和气地?问:“管事有什么事吗?”
盛氏和颜悦色地?开口,刘管事只呼折煞了奴才身。
他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对盛氏小声说:“纪二?娘子还在病中吧?我家郎主看侯夫人焦急,特地?牵马进山,寻了几样驱寒降热、对肠胃克化?有裨益的草药,还亲自熬了药汤。”
见盛氏满脸狐惑之色,刘管事又道?:“郎主虽略通岐黄,但也怕久未诊病,医理生疏。他不敢唐突小娘子,此处人多,也不好近前?诊脉,望闻问切。不过郎主谨防药材斤两配比不对,特意减少?了一些用量,即便效用不明显,于二?娘子的身体也无碍。侯夫人若是不介意,还请尽快喂二?娘子服药,待进了城门再寻其他医者诊治便是。”
刘管事第一次见自家郎主这么心急火燎地?牵马进山,幸好回程的队伍走?得慢,谢蔺不过一个时辰便采药归来了。
郎主累得满头?都是汗,后?脊的衣裳都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昨夜留在树梢上的雨露。但好歹一通忙活,他带来了药材。
等队伍停靠路边用饭时,谢蔺顾不上吃饭,亲自挪来红泥小风炉,扣着火候煎药。如此忙里忙外,才熬出这么一小碗药汤。
刘管事当即心中凛然,明白?这位纪二?娘子在郎主心中的分量。
他托大来送药,保管完成任务,还盼着侯夫人领情,不要让他一个老奴难做。
盛氏并没有疑心药汤不好,盛氏知道?,谢蔺自小家贫,寒门子弟未必付得起看病的诊金,因?此会自学医理,也好方便抓药自医。
她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为纪兰芷高兴,也为谢蔺位极人臣还有这样一副体贴旁人的仁心,而?感到?欣慰。
若他待枝枝有几分真?心实意,平日家宅里也会疼爱妻子,那盛氏倒觉得谢蔺也是个不错的郎婿人选,待他的偏见便不会那么多。
盛氏接过药汤,千恩万谢:“劳你替我谢过谢大人。”
刘管事笑眯眯地躬身:“侯夫人言重了,平日小公子多受纪二?娘子照顾,老奴都看在眼?里,郎主这点报答及不上小娘子付出分毫。”
刘管事也是个会说话的奴仆,三言两语便将谢蔺的功绩说成是“报恩”,既保住了纪兰芷的颜面,又将他们“私相授受”的行?径合理化?,不至于惹人猜疑。
盛氏端药坐回车里,她喂纪兰芷喝完了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