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蔺果真?医术精湛,纪兰芷服药后?,烧渐渐褪去,等回到?建康侯府,人已经醒转。
盛氏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请了医婆为纪兰芷看病,确认她身体无恙后?,开了几帖固本培元的安神汤,叮嘱侍女一日两帖,饭后?服用。
纪兰芷感激母亲为她忙里忙外操劳,懒懒地?赖在她膝上撒娇。
盛氏摸了摸女儿的脸,促狭地?笑说:“可不是母亲为你奔波,你在马车上喝的药汤,是谢相公亲自进山采摘的,你得同他道?一声谢。”
“谢蔺?”纪兰芷轻轻皱起眉头?。
她有点糊涂了。
谢蔺明明轻薄她、戏弄她,把她当一个玩意儿。可他又会冒着不服君令的风险,脱离回京队伍,只为千里迢迢帮她采几味降热的草药。
她有点看不懂谢蔺。
但纪兰芷知恩图报,她知道?,她欠了男人人情,的确该还的。
纪兰芷笑了笑,轻轻颔首:“女儿是得寻个机会,和他好好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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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兰芷养了几天病,总算好齐全?了。
溽暑过去,正是初秋。
天气转凉,秋高气爽。院子里几棵木樨花树结一丛丛的金色花苞,还未开瓣溢香,就被纪兰芷摘下不少?,摆在屋里赏玩。
东湖的食铺开始贩卖藕粉,纪兰芷好这一口吃食,时常差遣晴川出门买几碗来,和府上小孩共享。
倒是盛氏前?段时间被她反复无常的病情吓个半死,对于纪兰芷的吃食,管束严格,凡是伤脾胃的点心甜饮,她半点不许纪兰芷沾。
除了吃喝以外,盛氏又在古刹里为纪兰芷认了菩萨做干娘,为她点上护佑魂魄的莲花明灯,还特地?上银楼金铺,给纪兰芷打了一整套金饰头?面以及颜色明艳的秋衫。
盛氏帮纪兰芷添衣,花销的都是她自己的陪嫁私房。
偏偏纪晚秋眼?皮底子浅,看到?纪兰芷有新衣穿,私底下和柳姨娘嚼舌根,说主母偏心二?娘子,不把她当府上小主。
纪侯爷听爱妾一通抱怨,也觉得盛氏待两个庶女亲疏分明,太?过小家子气。
纪侯爷一通敲打,盛氏不稀罕和柳姨娘争这些三瓜俩枣,当即派下银子,让柳姨娘自己去给女儿制衣。
夏日炎热,幼学怕孩子们上课中暑,每年?都会放小半个月的暑假。
入秋后?,幼学重新开府,正式开始上课,纪兰芷也备好了新一学期教授孩子们的算学课业。
今日,纪兰芷上完课后?,饥肠辘辘。
甲班的孩子早早放学,谢如琢今日功课繁忙,不好多等纪兰芷,他与纪晏清一起和纪兰芷道?别,先一步回府了。而?丙班的纪鹿昨日非要下荷塘给小黑猫捞鱼,不慎栽倒,淋了个透心凉,嫂子郑氏怕小女儿伤风受冻,要她居家静养一日。
纪兰芷难得清静,今日只剩下她一个人回府。
她想?上膳堂用点吃食再回家休息。
秋日清爽的风穿过窗牖而?来,漾起纪兰芷芥黄色的裙摆。
乌浓发髻上束的一条蜜色丝带被吹落,小娘子转身去牵,发带另一端却恰好缠上了几根修长玉指。
发带散落。
白?皙修长的手捏住丝绦,朝前?递了递。
循着那一只青筋微显的腕骨,纪兰芷看清了身材高大的男人。
是谢蔺啊。
纪兰芷想?到?之前?受过谢蔺恩情,她对他没有抵触。
小娘子微微一笑,对谢蔺说:“谢大人是来接琢哥儿的?方才刘管事来幼学接人,小郎君应该上车不久。”
谢蔺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鲜活的小妻子,心旌摇曳,面上却淡然。
纪兰芷不再是残留梦里的音容笑貌,她活得好好的,皮肤雪腻,容貌姣美,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伤疤。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盈盈一笑,没有一点厌恶与防备。
谢蔺缓缓摇头?。
似是怕惊扰到?这一场梦境,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谢蔺:“我是来寻二?娘子的。”
“找我?”纪兰芷困惑了一下,但很快,她反应过来。
之前?,纪兰芷许诺过谢蔺,如有机会,她定会知恩图报。再加上谢蔺给她送药的那一次,纪兰芷欠过他不少?人情。
纪兰芷记起纪侯爷的敲打,没有刻意疏远谢蔺。
她朝他屈膝一拜,身姿袅娜,巧笑嫣然,“膳堂应该还开着,据说堂子里的厨子是御膳房里筛下来的,各地?菜肴都擅长,还常有世家子女打发人来点菜,外送到?府里吃。如若谢大人不嫌弃,小女可否请大人用一回饭,当作谢礼?”
谢蔺温声说:“二?娘子有心了,只是我既为朝臣官吏,公中每月都有俸银,断没有让小娘子请客的道?理。二?娘子能抽空作陪,一道?儿用饭,已是偿还我的恩情,不必再多加破费。”
纪兰芷想?,或许谢蔺是担心外人知晓他被女子请客一事,会让他颜面扫地?。毕竟哪个男子愿意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
纪兰芷没想?那么多,既然谢蔺坚持,她就由他来请便是了。
纪兰芷前?头?带路,谢蔺缓慢跟在小娘子身后?。
偶有凉风吹过,小娘子后?脑勺的杏色发带高高扬动,覆上谢蔺的指骨,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冷意。
他紧攥五指,忍住纠缠绸带的冲动。
谢蔺是克己复礼的君子。
他不能……再吓到?枝枝了。
望着纪兰芷的背影,谢蔺想?起这几日的事。
他派人去查纪兰芷失踪后?的六年?岁月。
得知纪兰芷并没有死在那一场地?动,她独自回了京城。
纪兰芷嫁过人,消失的这六年?,她在乡下度日,熬到?丈夫死后?,守节三年?才回了京城。
听到?这个消息时,谢蔺徒手捏碎了一只兔毫茶盏。覆茧的指腹被建盏碎片刺穿,茶水冲淡了淋漓的鲜血,一地?血腥。明明郎君的掌心受伤严重,皮开肉绽,但他恍若无觉,一点都不知疼。
直到?探人再带来消息。
原来,纪兰芷的婚事是假。
她嫁的是父亲纪崇德旧时战友之子,可那位公子早在六年?前?夏季已病入膏肓,不能人事,没熬过秋天便撒手人寰。而?纪兰芷是初冬才启程下乡,她没能成为这位公子真?正的妻子。
这一切,兴许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只为了掩饰纪兰芷并非完璧之身的事。
她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谢蔺冰冷的手掌开始回暖,他又有了痛觉。
他有心为纪兰芷遮掩,即便往事有诸多疑点,谢蔺还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纪兰芷很想?念她的母亲,她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只是为了和母亲团聚。她被囚于乡下六年?,受纪侯爷掌控,家人责难,因?此不能脱身来寻他。
纪兰芷是被逼无奈,她定也很想?念二?哥。
不然纪兰芷又怎会和他同骑一匹马时,和他说起那么多跟二?哥有关的事。
谢蔺凝望眼?前?柳夭桃艳的小娘子,心里泛起绵软。
幸好,他找到?枝枝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膳堂点菜时,纪兰芷想?到?谢蔺勤俭,没有点贵菜。
她由着谢蔺选,等菜品上桌,她看着桌上的梨炒鸡、栗子鸭汤、卤肉、连鱼豆腐……每一样荤菜都是她的心头?好,不免心生疑惑。
是纪兰芷多心了,还是谢蔺真?的有什么神通?他怎么会记得所有她爱吃的口味。
吃饭时,纪兰芷也偷偷留心谢蔺的一举一动。
他动筷子不多,显然不怎么吃荤肉。
可他却迁就她,点了这么许多。
纪兰芷不是矫情的姑娘,她领受谢蔺的好心,不会故作矜持。
饭桌上,大快朵颐的人,唯有纪兰芷。
好似这顿饭,是谢蔺专程为她点的。
纪兰芷不再有疑虑,她放心吃饭。
好在是膳堂雅间,她吃得再怎么津津有味,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等一顿饭用完,纪兰芷净手漱口后?,亲自送谢蔺离开幼学。
下学时间,学子们尽数回家,偌大的学府,唯有几个仆从收拾桌椅,看着空空荡荡。
天色昏昏,学舍夹道?里,花树旁挂的几盏檐灯轻轻摇晃,散发黄澄澄的烛火幽光。
花影婆娑,花枝摇曳。
纪兰芷刚走?到?苦楝树下,谢蔺便喊住了她。
“二?娘子。”
男人清寒的声音传来,催得纪兰芷转身。
秋季天黑得早,月亮早已缀于树梢。盈盈的一点月华,流泻于男人轮廓分明的肩骨,寥寥几笔,勾勒出他风致楚楚的姿仪。
纪兰芷也没有离开半步。
他们相隔一丈。
极近,又极远。
四周寂静,唯有风声沙沙,衣香鬓影,衣袂翩跹。
许是气氛太?过暧昧,纪兰芷困惑地?眨眨眼?,不解地?问:“谢大人,怎么了?”
“今日我邀你一同用膳,其实是有一桩私事,想?讨你的见解。”谢蔺声音温凉。
纪兰芷似有所感,她不由掌心生汗,但小娘子秉持矜持,还是没有戳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她笑答,嗓音柔柔:“谢大人,但说无妨。”
谢蔺没有再上前?了,他遥望纪兰芷,任她衣袖不断翻飞,一厘一厘,缠绕上他的臂膀。
长长的紫藤色披帛柔软,又被风吹得翻涌,多情缠上谢蔺的尾指,似在捞他,欲拒还迎。
谢蔺没有避开,“二?娘子,我想?同你说的,是琢哥儿的事。”
纪兰芷:“嗯?”
谢蔺一双眉眼?清正,脸上肃容,郑重地?道?:“琢哥儿并非生来就持重早慧,他乖巧懂事,无非是不想?让我担心。我身为宰辅,又兼工部要职,公务难免繁忙,时常顾及不到?后?宅的亲子,于衣食住行?处难免有所疏忽。小儿乖巧,事事亲为,担起家责,养成沉默寡言的性子。仔细说来,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琢哥儿。”
谢蔺忽然同她倾诉养家经,打了纪兰芷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疑许久,轻声回答:“我不懂谢大人的意思……”
“二?娘子。”谢蔺再度唤她。
闻声,纪兰芷抬起头?。
这一次,她看到?的那双凤眼?,不再如从前?那般骤雪霜寒。
它有了暖意,回归人间。自此,冰川消融,枯木逢春。
纪兰芷在谢蔺的眼?中,分辨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柔情。极细极微,却不令她讨厌。
惯来冷酷无情的谢蔺,竟也有……温柔的一面吗?
纪兰芷呆住了。
风掠动谢蔺的梧枝绿的宽袍,勒出他劲瘦窄腰。月光下的郎君,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冷隽秀美。
谢蔺便是在那么皎洁的一片月色里,对纪兰芷慢条斯理地?开口。
“枝娘。”
“如琢,缺一位母亲。”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谢蔺这句话说得太突然。
纪兰芷整个人都发懵,
她脑子转不动?,甚至没听清楚,谢蔺喊的是“芷娘”还是“枝娘”。
但她能确定?的是,
谢蔺绝非一个会被孩子左右的郎君,他对她说这些不合时宜,
甚至是过分亲密的话,
那他必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他是要娶她吗?
纪兰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艳红的樱唇又一下子闭上。
她都还没出手,怎么谢蔺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可纪兰芷知道,她必然不能喜形于色,
免得想岔了意思,
或是放低了姿态,好让爷们儿拿捏了。
纪兰芷故作懵懂,一双杏眼?含羞带臊,痴痴地望向谢蔺。
谢蔺能觉察出小姑娘眼?中?的期待,
他稍稍放了心。
他本?想今日?同纪兰芷暴露二哥的身份,但眼?下在学府会面,
若是隔墙有耳,
知他们曾暗通款曲,
恐怕对纪兰芷名声有碍。
谢蔺自己不怕丢人,不怕跌面,
他唯独担心枝枝受委屈。
这些污名不该纪兰芷来担。
至少,等到明日?。
谢蔺已订下一间茶楼雅舍,在屋子里见面,
方?便?谈话,也?方?便?枝枝同他互诉衷肠。
谢蔺凤眸温柔,
对纪兰芷道:“你不必现在答复我?……明日?戌时,凤梧巷天水茶楼,地字雅间,你我?见面后,再慢慢相商也?不迟。”
谢蔺适时解了纪兰芷的围。
纪兰芷并非对成婚一事不心动?,若能拿下宰辅谢蔺,自然要比处心积虑兜搭徐昭来得快捷。
况且……纪兰芷想到荒庙里的吻。
他分明动?情,分明将?她囚于怀中?,吻得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