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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纪兰芷没有回府,而是履约,去了天水茶楼的雅间。
纪兰芷一个人来的,没有叫丫鬟作陪。
好在谢蔺办事很牢靠,不必她多问,自有眼?力劲儿好的堂倌领她上楼。
雕花红木门板近在眼?前,纪兰芷隔着遮光的毡帘,看到里面散出的濛濛的光。
她踌躇不前,不知是心潮澎湃,还是畏惧难言。
功成行满,近在眼?前。
纪兰芷绝不能怯。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最柔美婉约的姿态,推门而入。
进屋后,纪兰芷反手合上了房门。
她扯了扯略微起皱的衣角,按了按发髻间簪的珠花。她势必要时刻光彩照人,如此?才能拿捏郎君的心。
满室泌着浓郁的松木香,其?中?混淆着丝丝血味的腥甜。
纪兰芷脚下踩着柔软的兔毛垫子,一步步向前。
白毛出锋,毯垫柔软。
绣鞋踩下去,好似陷入泥河,细长的白毛附着白皙的脚踝,显得纪兰芷那双足更为伶仃无依。
她不知谢蔺待在多深的屋里,只能循着烛火颤颤的暖光,一寸寸靠近。
撩起最后一重珠帘,纪兰芷总算看到了谢蔺。
红烛也?在此?刻荜拨一颤,弹出一点火花。
纪兰芷借光,看清谢蔺俊美的脸。
今日?的郎君也?是盛装出席。
他不再穿旧衣,而是换了一身簇新的槲寄生绿圆领袍,臂袖上纹有竹骨样。
乌压压的衣色,在一盏羊角琉璃灯的照耀下,泛起暗光,两相呼应,衬得他掌心包扎的白绸更为醒目。
谢蔺听到脚步声,止住饮茶的动?作。
男人细长的指骨,把?玩手中?建盏。
谢蔺凤眼?清寒,眉弓微皱,隐在暗处,像是溺在一片黑渊里。
他没有第一时间,抬头去看纪兰芷。
纪兰芷莫名有点害怕这样不声不响的谢蔺,可她想到昨日?谢蔺还算可亲的样子,壮起胆子,小心靠近。
小娘子清甜的花香逼近,谢蔺的指骨微紧。
随后,纪兰芷微屈下膝骨,低谢蔺一等,她怜惜地捧起谢蔺受伤的手,细细打?量。
纪兰芷目露不忍,哀戚地关怀他:“谢郎怎么受伤了?”
他昨日?既已唤她“枝娘”,不管这个小称,是谢蔺何时从盛氏口中?听说,但纪兰芷投桃报李,顺藤摸瓜,自然要把?关系更进一步。
都到谈婚论嫁了,她总不能一口一个“谢大人”,平白把?他推远。
纪兰芷这句“谢郎”喊得殷切,可落到谢蔺耳中?,却只觉得十足刺耳。
她不认得他,却依旧可以对他关怀备至。
因他身上的一重官袍,因他手中?的一点权势。
谢蔺的心脏闷痛,紧紧抽搐,既酸又胀,鼻尖生涩。
他强忍住这种痛彻心扉的痉挛,一瞬不瞬地盯着仰望他的小娘子。
纪兰芷无论何时都这般漂亮、体面,丝毫不乱。她能当?着他的面,倒进别的郎君的怀抱,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待他也?不会有同情。
谢蔺薄唇紧抿,寒声道:“我?今日?邀二娘子私下会面,无非是还有几件事想问。”
“谢郎但说无妨。”纪兰芷含情脉脉,低头时,故意侧了一下脸,烛火的光斑落下去,正好打?在胸口。她一低眉,露出襟口一片热汤沃雪似的柔软春山。
谢蔺对面前的美色无动?于衷,他轻轻抽回了手,欣赏小娘子眼?里的茫然与无措。
谢蔺听到自己迟迟地开口,问她:“二娘子,既你我?今日?商议婚嫁,往后可能成一家?人,自是要在婚前询问你的过往。我?听闻,二娘子曾嫁过一任夫婿,还为其?守节三年?……可见二娘子与前夫伉俪情深,鸿案相庄。”
谢蔺知道纪兰芷没有再嫁,能当?她前夫之人,唯有那个被她抛诸脑后的二哥。
谢蔺是“以公谋私”,想知道二哥在纪兰芷口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蔺还不死心,他想听听纪兰芷说的真心话。
若她还顾念一点旧情,他不至于沦落到凄凉境地。
纪兰芷哪里知道谢蔺想的这么许多事。
她的确只是被纪崇德关到乡下,没有再嫁,掩人耳目度过漫长的六年?,但谢蔺既要问前夫,纪兰芷随口编造也?得想出一个。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二哥了……
纪兰芷欣赏二哥,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她对他的情谊,也?仅仅如此?。
扪心自问,她和二哥在一场情.毒里结合,彼此?压根儿不熟,真论起来,或许也?只是有了一个孩子的关系……
况且,纪兰芷已经抛下过往了,二哥吃穿不愁,待孩子上心,也?定?会照顾好哥儿,她不会放心不下。
纪兰芷只当?自己是个和离的妻子,把?孩子都抛给前夫照料,她则过起了新的生活。
思及至此?,纪兰芷垂下眼?睫毛,小声说:“夫妻情谊实在谈不上……那一场婚事,不过是错误的因缘际会,我?按照妻礼守节三年?,已是偿了夫妻情分,我?与他早已毫无瓜葛了。”
眼?下,谢蔺问起,纪兰芷总不能说自己对二哥余情未了吧?男人都是很善妒的。
奈何谢蔺听到这番话,指骨不自觉攥紧。
昨日?受的伤,今日?又被挣到开裂。
鲜血涌出,渗透布带。
血腥味一瞬间弥散满屋。
谢蔺抬手,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掌,落到纪兰芷的胸口。
一滴红泪摇摇欲坠,沿着她微微发颤的喉头,滚入谷峰沟壑。
纪兰芷的下巴忽然被一只铁手制住,腰.窝抵上滚沸的五指,整个人再度被谢蔺高高托起,囚于郎君的膝上。
他又困住她了,又将?她逼得这么近。
炽热的鼻息落下,如火缭烧,灼上纪兰芷卷翘的眼?睫毛、眉峰,甚至是嘴角。
她无措地承接谢蔺的暴戾,任由那股血气钻进她的鼻腔。
可他止于她的面前。
谢蔺只是望着她。
他没有吻她。
纪兰芷觉得谢蔺简直喜怒无常,她想挣扎,手腕又被死死握住。
可是,原本?很重的握力,僵持了一会儿,谢蔺却鸣金收兵,不再强迫。
三番两次折腾人,纪兰芷咬住下唇,心里发恼,质问:“谢大人,你到底怎么了?”
谢蔺没回答。
他低头,俯就她。
这一次,纪兰芷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谢蔺的一双凤眼?潮红,泛起潋滟水光,不是预想中?的凶相,而是浓烈的哀伤。
纪兰芷望着他那一双哀伤的眼?睛,心里忽然浮出一句话:谢蔺看起来……好像快要碎了。
她手足无措,她也?拼不好他。
正当?纪兰芷要说话的时候,谢蔺先哑着声音开口。
“纪兰芷,我?求你看清楚。”
“枝枝,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四目相对。
纪兰芷听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眼?神,以及那一只压在她脊骨的有力的手,她的心里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瞬间,久违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上纪兰芷的心头。
她回想昔日?种种事……
谢如琢见她第一眼?就喊“娘亲”。
谢蔺每次要吃人的眼?神。
荒庙里,她一摘下面纱,谢蔺便?抑制不住亲近的冲动?,将?她囚入怀中?。
蛛丝马迹,草蛇灰线,终在这一刻,编织成网,将?她束缚其?中?。
谢蔺还在逼问,一双凤眼?如同凝结霜雪,冷得冻人。
纪兰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终于怯生生地抬头。
“你是……二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在听?到纪兰芷说出?“二哥”这个词的一瞬间,
谢蔺忽然有些想笑。
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他终于确定,
纪兰芷什?么都记得。
她没有失忆,她没有忘记过往,
她记得二哥,
甚至是她的儿子。
纪兰芷自愿离开谢蔺和琢哥儿,她千里?迢迢独自上京,
并?非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
谢蔺也终于死心,他心知?肚明,纪兰芷离开他,
没有任何原因,
仅仅是她想。
她不要谢蔺了。
谢蔺扶在纪兰芷腰后的手渐渐松开,坠下去。
一团红色的血染在小娘子的衣上,如力透纸背的墨迹,沿着衣布经纬,
渗入皮肉肌理。
没等?郎君的手落地,纪兰芷反手又拖住了他。
她的五指强硬地缠进谢蔺的指缝里?,
与他十指相扣。
纪兰芷将谢蔺的手重新按在自己的腰上。
紧紧按着,
她逼他托举住自己。
纪兰芷抽开手,
转而攀上谢蔺的肩膀。
女孩的两?只纤纤玉手,柔弱无骨地缠在谢蔺肩上,
渐渐收拢,像两?根无依无靠的柔软柳枝。
纪兰芷离谢蔺越来越近,她知?道他是二哥,
半点不怕了。
二哥是个好人,而好人太老?实,
好人绝对不会伤人。
纪兰芷的杏眸里?漾出?笑意,她软着腰肢,娇娇地说:“难怪当?初生?下如琢,我觉得孩子太漂亮了,哪里?都不像我,也不似二哥,原来你长这样?,你骗了我好久。”
任纪兰芷如何搔首弄姿,谢蔺自坐怀不乱。
但他还是太心软,被纪兰芷那一句二哥震慑住,居然一时忘记推开她。
谢蔺冷道:“你在意的,是我这一副皮囊?”
纪兰芷只笑不语。
她探出?手指,袖子落下,层层堆叠在小臂,白皙的藕臂搭上谢蔺的眉眼,沿着他的五官轮廓,一点点摸索过去。
摸骨的动作很轻柔,又带点人尽皆知?的引.诱。
纪兰芷的动作大胆、奔放,甚至存了轻视。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谢蔺还是她的掌中之物,可以任她摆布。
谢蔺握住纪兰芷的腕骨,阻止她的放肆。
这一次,谢蔺的动作很重,手掌挤压小娘子的腕骨,沁出?几?股鲜血,狭长的几?道血痕,犹如红线,沿着纪兰芷雪臂往下淌,浸没披帛。
“纪兰芷!”谢蔺眼带睥睨之势,没有半分柔情蜜意。
纪兰芷有点委屈地喃喃:“二哥,我很想你……”
谢蔺看着她矫揉造作地演戏,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份真心,但他知?道是徒劳。
谢蔺闭了闭眼:“纪兰芷,倘若你还有一分善念,你便不该骗我。”
纪兰芷:“二哥,我没有。”
“是吗?”谢蔺凉凉地扯了一下嘴角,“若你对我有情,你怎会六七年?杳无音信?你并?非被人劫走,我去查过了,你同王婆子说,你要上寺里?还愿,可你没有上寺里?烧香,逃过那一场地动。你租赁上京的马车,舍下嗷嗷待哺的哥儿逃回?侯府。”
“纪兰芷,替你诊脉的大夫说了,你本想落了孩子,你只是怕日后不能再有孕,才心不甘情不愿生?下此子。你既厌恶我,又为何要许诺同我完婚?又为何要赠我一场有妻有儿的美梦?”
“即便你真有苦衷,执意要走,为何连一封书信都没留下?就算你被囚于乡下六年?,不得传递书信,那你如今回?了京城,没人管束你,你也还是记不起要寻二哥和你的亲子吗?”
“纪兰芷,我不蠢,我不会再受你愚弄……”
倘若这时,谢蔺不计前嫌,还和纪兰芷提出?成?婚,她会欣然答应,谢蔺也能再度拥有小妻子。
但他心知?肚明,这无非是一种自我欺骗,无疑是饮鸩止渴。
纪兰芷从未爱过他,她仰慕的是他的权力与地位,她会再次舍下他。
有那么一瞬间,谢蔺恨极了纪兰芷。
她为何要让他认出?来。
为何要将他的梦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