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谢相公言重?了,哥儿乖巧可人,我也十分喜欢他?。”
谢如琢旁听纪姨母和谢蔺的切磋,明?明?是和谐的道别场面,他?却在?昏昏欲睡中,听到?谢蔺胸膛里闷出?的一声冷笑。
谢如琢睁眼,好奇地?打量父亲。
纪兰芷被?那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嗤笑,撼得呆住,她如芒在?背,巴不得快点回内院。
可偏偏,谢蔺还有闲谈的心思。
他?似有所感,忽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琢哥儿今日所佩香囊,可是二娘子亲手编织的?”
纪兰芷猜想,定?是她今日亲近儿子的事引起谢蔺不满了,她心里十分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纪兰芷小声道:“其实是买的,我不会女红。”
谢蔺垂下眼睫,低喃:“甚好……”
是他?痴心妄想,竟以为那一枚平安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谢蔺不再看她,他?打算打道回府:“夜深了,本官不欲打扰纪二娘子休息,先行回府。”
纪兰芷松一口气,忙侧开身子,让出?退路:“谢大人一路走好。”
谢蔺颔首,错开纪兰芷的时候,凤眸下意识一瞥。
纪兰芷的秋裙恰好被?晚风漾起,裙摆如池中锦鲤,褶皱一尾尾散开,露出?她没穿罗袜的、伶仃的脚踝。
踝骨藏有太?溪穴,最容易受冻伤风。
不问也知,纪兰芷下地?匆忙,又不穿厚袜,趿鞋来迎人。
也不知是谢蔺于她而言无关紧要,不值得她郑重?对待,还是将谢蔺视为熟人,不摆客套疏离的嘴脸。
纪兰芷垂眉敛目,静候谢蔺走远。
可偏偏,男人停在?她跟前一丈,驻足不前。
纪兰芷等了许久,困惑地?望来,正对上谢蔺那一双探究的眉眼。
纪兰芷脑中嗡鸣,她被?凤眼里的冷意吓得后退半步,险些失声,唤一句:“谢相公?”
谢蔺收回目光,伟岸身形隐在?暗沉夜色里,令人捉摸不透。
他?迟迟不走,纪兰芷也不敢动。
良久,谢蔺还是动身了,只在?临走前,留下一句语气冰冷的话。
“纪二娘子,秋夜露重?,谨防受凉。”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天末凉风将谢蔺的话送到纪兰芷耳朵里。
不知是否真的受凉,
她的后脊浮起一层战栗。
纪兰芷偏头?去看谢蔺,可?夜色浓郁,父子二人拐出垂花门,
她已经看不清了。
纪兰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兴许谢蔺对?她没有关心之意,只是碍于谢如琢在?怀里,
他不能在?小郎君面前反唇相讥,
因此换了一种话术,提醒她趿拉绣鞋来见人,
很失礼。
如此一想,纪兰芷有点气闷,当晚主动去喝了安神清火的鹅梨红枣汤,
等心情平复以后,
她才拉过锦被,躺下?休息。
-
翌日,谢蔺将儿子送上马车后,便入宫城里任职。
齐国皇宫的分为内外两城。
外城建有六部二十四司的衙门官署,
内城除了帝后妃嫔与未出阁的皇嗣的宫阙,还设有掌管宗府内务的十二监衙门,
近身卫戍皇帝的羽林卫军所,
以及阁臣议事票拟的政事堂。
像谢蔺这样,
既是工部尚书,掌管外城部司,
又兼内阁大学士,内廷外城来往自如,自然是地位独尊,
位极人臣。
然而,世家门阀皆心知肚明,
乾宁帝从来不是蠢材,既敢放权,便有收权之法。
且看酷吏谢蔺如今成君王手?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尖刀,来日若要?折其羽翼,跌下?云梯时,又该是如何粉身碎骨的惨况。
谢蔺协助皇帝推行卫所制已有六年,然而地方世家大族明面上配合中枢遏制兵权,私下?里还是会有畜养豪奴、私攒亲兵的乱象。
乾宁帝心知肚明,却鞭长莫及,没有多加干涉。
反倒是近日,谢蔺又进行了一次土地变革。
他推崇均田法,由?公家授田于民,进行耕种,从而为农业创收。
此次变法,粗看一眼,好似只与贫民百姓有关,然而其变革核心,却是帮皇帝收复地方世家大族的私有土地。
本来乾宁帝装聋,地方门阀作哑,天高皇帝远,他们偏安一隅,守着?家业,那些未经开垦的荒地尽是州府豪族的私产。
如今官家派下?均田的敕令,不止限制了世家大族的田地所有数量,还扶贫百姓,授人以农田,甚至将那些本该属于州府豪族的荒山野田,标记为公中田产。
少?了土地,便是另一种削藩夺权的手?段,军权集中都城,掌于皇帝手?中。从此战争减少?,四海昇平,社稷也能更加安定。
只可?惜,此举大大损伤了世家门阀的利益,遭到高门谏臣的强烈抵制。
谁人不知这些馊主意都是出自皇帝之手?,可?谁又敢忤逆尊长,唾骂圣人,他们只能对?寒门出身的谢蔺口诛笔伐,以此泄愤。
一时间谢蔺又被推至风口浪尖。
门阀大族恨不得将谢蔺碎尸万段,寢其皮,食其肉。
幸而谢蔺意志坚定,并不为恶言所伤,也不会有所动摇。
高门官吏骂累了,而谢蔺毫发无损。
他们又不得不佩服,乾宁帝看人真准,若是换一个膝骨软的孬货,早被他们用?钱财策反,倒戈权贵了。
谢蔺忙碌一整日,详复完最后一份文?书,已是酉时。
离开工部衙门后,谢蔺照常上马厩牵马。
皇城宫道不允许外臣策马奔驰,因此骑马赶来皇城上朝的马匹,全?部由?御马监的马奴拴在?马厩里看管。
谢蔺偶尔要?在?三法司里来往奔波,身上难免会磕碰上死囚的脏污血迹。
他和看守牢房的老差役闲谈时,曾听老者?起:牢狱阴气重,万一招惹来不干不净的鬼魅,会闹得家宅不宁,小孩子受到惊吓,恐怕会丢了魂魄。他那边有个娃娃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山打猪草的时候,往野坟头?撒尿,被孤魂野鬼吓住,神婆来了也没能治好,最后成了个痴傻。
谢蔺从前不信鬼神,但顾念家中还有稚子与亡妻,不管是惊吓到谢如琢,还是孤魂进门作威作福,压制枝枝的魂魄,他都于心不忍。
谢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他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在?官署里先换成居家的常服,再携带脏了的官袍,前往马厩牵马。
今日换完衣裳,已是月上中天。
谢蔺拉动枣马的缰绳,人还未走,远远看到徐昭大马金刀走来的身影。
谢蔺是庙堂老油子,即便和各司官吏有政见龃龉,也不会明面上闹不和。
郎君停下步子,等徐昭走近。
谢蔺不喜徐昭,浓黑凤眸轻瞥一眼,淡声道:“徐将军今日下值倒迟。”
论出身,徐家和门阀士族沾不上干系,和谢蔺这等庶族倒是沾边,这个月朝堂上的风波,他听了。
徐昭心思浅,又在?边关吃过战苦,他不懂那些公产分割、权衡门阀的政治。他只知道,百姓困苦,手?里没田耕种等同于饿死。谢蔺敢和世家较量,虎口夺食,从他们手?中争利给积贫百姓,那他就是个值得人钦佩的好官。
因此,徐昭待谢蔺倒是十分热情,少?年郎的眉眼清亮,朝他大力挥手?,“谢相公,巧遇啊!今晚月色不错,咱俩找个酒肆喝一杯如何?”
少?年人声音清润,沉沉铠甲因徐昭的晃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扰人心神。
谢蔺皱了一下?眉峰,面上露出些许不耐。
他冷漠拒绝:“不必,本官不饮酒。”
徐昭被谢蔺扫了兴致也不恼怒,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遗憾道:“那好吧,下?次再邀谢相公小聚。”
完,徐昭跃马扬鞭,胯.下?快马追风掣电般,狂奔而出。
谢蔺不过随意一瞥,看到徐昭腰上系着?的一道香囊残影。
他心有所感,脸色顿时发沉。
谢蔺顾不上安抚爱马,直接纵身上马,朝徐昭疾行而去。
徐昭本来悠闲骑马,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他困惑回头?,看到谢蔺持缰狂奔而来。
谢蔺身为文?官典范,一贯整衣敛容,风致楚楚。平时在?官署里,谢蔺处事不惊,八风不动,无人不赞他官风得体。
哪里像今日,谢蔺趁月骑马奔来,衣袖被夜风吹到鼓囊,浓黑眉眼不复平日的运筹帷幄,多了一丝不宁与急躁,与往常判若两人。
徐昭纳闷,勒马停下?,等谢蔺靠近。
谢蔺放慢速度,终是停在?徐昭跟前。
他缓了一口气,沉声问:“徐将军腰上的香囊是何处得来的?”
徐昭扯下?香囊,悬挂指间,笑了下?:“谢相公是这个啊?这是舍弟给我的,他听我今日要?上军营操练新兵,还要?在?御前和弓斧兵比试,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特地把?平安符转赠于我,保佑我安康。谢相公,你是不知道,区区十几个弓斧兵哪里是我的对?手?,想当年我御敌胡戎,以一人一马,枪挑一队骑兵,打得他们是落花流水,再不敢犯我边境……嗳?嗳?谢大人,我还没完呢,后边才叫精彩!谢大人?!”
徐昭没能喊住谢蔺。
郎君听得厌烦,早已夹马跑远。
谢蔺以为,便是他不得纪兰芷青睐,小儿总是招她疼爱的。不曾想,她倒是如从前的回信上的一致,真心喜爱孩子,将所有幼学小子视若己?出,一视同仁。
只可?惜,谢蔺不知的是……
幼学最早只有三个小孩佩了平安符,一个是常年考试第?一的谢如琢,一个是常年位居第?五的纪晏清,一个丙班倒数的纪鹿。
前两个都是天之骄子,至于纪鹿嘛,难保不是想挂一枚平安符沾一沾小文?曲星的才气。
至此,接孩子的官夫人们争相打听平安符的出处,一个个都跑到古刹里上香求符,还点名?要?大和尚燃灯加持香囊。
就连徐夫人也不能免俗,巴不得沾一点谢家小子的文?气,让徐五郎别再考个五分回家丢人,吃一顿竹笋炒肉(竹帚鞭笞嫩腚)。
徐五郎烦不胜烦,要?是戴了平安香囊,他还考五分,他面子不要?了吗?
思及至此,徐五郎把?香囊转赠给四哥徐昭,假装自己?平素皮实,但内心柔软,时常关心兄长。
翌日,谢蔺办公时,羽林卫的一个禁军侍卫犯到他面前。
听这名?军士早上为赶公差,于坊市间骑马疾驰,惊吓到集市买菜的百姓,还险些踏断老人的肋骨。
军士嚣张跋扈,有伤天子近卫的名?声,理应当众廷杖十下?,以儆效尤。
为了避免徇私,徐昭身为羽林卫指挥使,特地把?这一桩小事转交到谢蔺手?里,由?他裁决。
本来依法惩处便好,谢蔺忽然加码增刑:“天子脚下?也敢骄矜滋事,目无王法,廷杖二十。”
跟随谢蔺办事的工部侍郎温理有点犹豫。
先不徐昭把?案子递交到他们手?里,实有亲近讨好之意,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两司都是皇城里走动的近臣,关系闹砸了不大好。
温理悄声提醒:“谢大人,依律裁决,这位禁军侍卫只需杖责十下?。”
谢蔺批完一张文?书,白皙长指搁下?墨笔。
他倏忽出声:“我记得,温大人家中母亲年迈,令慈年逾六十,却已患有眼疾,白日能见之物也有限?”
谢蔺起老母亲的病情,温理听着?心里十分难受。
他也是贫户出身,当年母亲为了供他读书,深夜就着?熏眼的油灯,织布缝衣,勉强攒下?银钱,拉扯儿子长大。等他入朝为官,能够报答母亲,阿娘的那双眼却已患沉疴,药石无医。
温理叹气:“不错,您怎么忽然起这个?”
谢蔺再度提笔办公,冷声道:“若有人当街纵马,伤及令慈,可?对?方位高权重,你求告无门,亦无力惩戒他,只能心生怨怼,忍下?委屈。知章,你会如何判?”
知章是温理的字。
谢蔺所言,句句平淡,却震耳发聩,温理惊讶自己?为官多年,竟险些要?失去护民仁心。
他羞惭不已,又想到万千贫户位卑言轻,生活上的不易,咬牙道:“此子该死!就二十廷杖,罚他,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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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时分,青山绿水褪去葱绿,染上一蓬蓬红枫,金桂飘香十里。
幼学膳堂时不时蒸煮秋社糕,或是铺陈猪肉、羊油、鸭饼的社饭,供孩子们用?食。
秋社这一天,宅院里除了主母宗妇,其他房的媳妇都能回娘家省亲,郑氏便回家了一趟。次日回到建康侯府时,郑氏给纪鹿、纪晏清带了两个晒干的葫芦。
葫芦很小,穿孔系了红线,里头?掏空,装了牙枣。
据葫芦枣是孩子的大舅舅准备的。
秋社回门由?媳妇带回去给外甥们,可?以保佑孩子们百事大吉。
第?二天,幼学里,无数孩子都在?炫耀自己?拿到的葫芦枣,有的孩子母族昌盛,舅舅多得不知凡几,腰上挂了一串葫芦,也让同班同学知道,他们不是好惹的,欺负他们,自有舅兄撑腰!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姜锋,近日又听家里人谢蔺的坏话。
他记吃不记打,还敢招惹谢如琢。
可?是这一次,小孩学聪明了。
他不用?言语挑衅谢如琢,只在?腰上别了好几个葫芦,扬一扬衣袖,在?谢如琢的桌案前,走过来,走过去。
姜锋时不时拍动小葫芦,起舅舅们的疼爱,给他买了好多玩具还有吃食,家里一个库房都是他的礼物。
言下?之意,分明是姜锋想提醒谢如琢,他没有母亲,没有舅舅,他孤苦伶仃,没人疼爱。
谢如琢看了一眼,雪睫低垂。
小郎君不蠢,当然知道姜锋的言外之意,可?他无动于衷。
谢如琢口中念念有词,继续套用?九因歌的公式,解答算学题目。
倒是纪兰芷帮幼学院长巡察学堂纪律的时候,远远瞥见姜锋“耀武扬威”的画面,心里不满。
她眉心一皱,回家时,央着?兄长纪明衡,往葫芦里塞几颗新枣,她有用?处。
纪明衡算起来,也是谢如琢的大舅舅了,有他送葫芦枣,能保小孩平安。
第?二天,吃饭时,纪兰芷偷偷给谢如琢开了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