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倾倒,香灰四散,瓜果供品滚落,就连高?高?悬挂的那一幅美人画也被?撞倒在?地?。
那是纪兰芷的画像,是谢蔺这些年的珍藏。
可他?仿佛没了心肝,冷眼旁观,没有去捡。
谢蔺负手旁观,任由延烧的大火卷上纪兰芷的牌位,熊熊烈焰,焚烧纪兰芷存在?的一切。
耳畔,是噼里啪啦的烧灼声;眼前,是火光烛天的焚烧盛况。
谢蔺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过?往,即便手背青筋微颤,颈骨微绷,极其难受,他?也没有离去。
待热浪扑到?面前,刘管事劝:“郎主,快出?来吧!火要烧着您了!”
谢蔺仍是站立,无动于衷。
直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小身影扑进火海,谢蔺才如梦初醒般,阔步追去。
“如琢!回来!”
谢蔺不顾生死冲进火海,刘管事意识到?方才跑进去的竟是本该熟睡的小公子。
他?吓了个半死,顾不上什么主命不主命的,抬手招呼仆妇端水灭火:“走水了!走水了!赶紧灭火!要是主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们是问!”
一瓢瓢水泼上屋脊房檐,灶房的人还送来掩火的草木灰,谢蔺家院里的仆从不算多,他?们只能?一趟趟往来灭火。
幸好,闹出?的这一场火事并?不大,不过?一刻钟,火灾呈现颓势。
谢如琢怀抱那一幅母亲的画像。画像被?烧了一半,那句“吾妻,枝?*?
枝”已经烧成灰烬,只留下半个女子身像。
谢如琢双手死死交织,护住画像,他?不让谢蔺碰它分毫。
小郎君一双凤眼潮湿,他?不欲输了气势,于是死命咬着牙齿,方才忍下哽咽。
身着白色单衣的小郎君,仰首,质问谢蔺:“父亲为什么要烧阿娘的祠堂?父亲是不是想要忘记阿娘了?”
谢如琢不明?白谢蔺为何忽然性情大变,他?有些怕,又对这样的父亲感到?陌生。
听到?小孩子一声声抢白与质问,谢蔺哑口无言。
他?只是朝谢如琢伸出?手,对儿子说:“你母亲……已经死了。”
他?不想告诉谢如琢,纪兰芷舍下他?。
他?不想告诉谢如琢,他?是母亲不要的孩子。
可谢蔺知道真相,又怎能?再怀念这样一个抛夫弃子的女子。
他?的辩解无力而苍白,他?想和谢如琢道歉,儿子却只以为谢蔺还要来抢那一幅画。
谢如琢急急后退两步,眼泪滚落,他?呜咽开口:“阿娘就算死了,也不该被?我们忘记!就算以后有后娘,就算如琢长大成人,阿娘还是阿娘!如琢永远记得阿娘!”
谢如琢不再和谢蔺强辩,他?抹去眼泪,抱住画像跑出?烧毁了的祠堂。
刘管事看到?谢如琢哀泣逃跑,心里焦急,忙问谢蔺:“郎主,这、这……”
谢蔺不知该如何哄劝孩子,只对刘管事说了句:“你去护好小公子,他?想怎样便怎样。”
“是。”刘管事也不想两位主子闹到水火难容的地?步,他?领了命,追上谢如琢。
祠堂里,除了扑灭火焰的水声,唯有谢蔺呆立原地?。
他?看了一眼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牌位,供养奉育枝枝的地方已经被火灾毁得一干二净。
纪兰芷不会再被?困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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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琢一口气跑到?前院,他撩帘钻进停放门口的马车里,抱住画像,缩成一团。
他?看到?火光便冲了出?来,身上连一件厚袍子都没披,如今体温回流四肢百骸,冷得厉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刘管事追上来,苦劝小郎君:“小公子,父子哪有隔夜仇,郎主心里也记挂你呢,咱们回屋里休息,啊?可别在?这儿受冻了。”
谢如琢的性子其实很倔,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缩成一团,重?重?摇头:“我不回去。”
刘管事左右为难。
谢如琢咬牙:“我要去建康侯府,刘管事,你送我过?去。”
“刘管事,我不想待在?家里,你送我去。你不送的话,我就是自己走也要走过?去!”
不知为何,谢如琢很想见纪兰芷,他?想,除了父亲以外,心疼他?的人应该就只剩下纪姨母了。
已是亥时,街巷的店铺早早关了门,沿途的屋舍黑魆魆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兴许其他?高?门小郎君深夜出?游,还会纳闷家宅里怎么不点灯,可谢如琢却知道,百姓们赚钱不易,平素入夜便熄灯休息,不会浪费油钱。高?门大户用的蜡烛很贵,他?们买不起,只能?点那些价格便宜,燃起来却有烟熏味的炼油灯。
谢如琢房中日常所用的是蜡烛,就连母亲的祠堂也长年燃蜡,父亲说过?母亲胆小怕黑,若是不点灯,怕她的魂魄每年清明?找不到?回家的路。唯有谢蔺的书房或是寝室,偶尔用油灯代替蜡烛,仅作?照明?之用的话,他?不嫌味熏。
谢如琢的心情渐渐平复,他?其实能?想起父亲许多的疼爱,许多的温柔,他?不恨父亲,他?只是想念母亲。
马车停靠路旁,刘管事在?车壁外轻声唤:“小公子,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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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侯府,大门落了钥,廊庑底下的石灯也熄了好几盏。
已用过?晚膳,各屋送过?沐浴的热水后,便准备歇息了。
纪兰芷没那么早休息,她还赖在?盛氏的院子不肯去睡。
秋季正是鹅梨和牙枣的俏季,季嬷嬷想着梨汤能?清热解毒,红枣又益气养神,连着半个月都炖鹅梨红枣枸杞汤,催促纪兰芷和盛氏每夜喝一碗。
有时候纪鹿和纪晏清来盛氏的院子请安,也被?季嬷嬷逮住,一人喂了一碗进去。
纪鹿喝得小脸皱成橘子饼,好几日都推脱功课忙,不敢来上房请安。
今晚,纪兰芷又故意拖延喝汤,在?盛氏、季嬷嬷跟前撒娇。
季嬷嬷听了直笑:“二姑娘这泼赖样子,和夫人少时简直一模一样!”
盛氏拧了一下纪兰芷的脸,嗔道:“我哪有枝枝这般娇气,少时盛家就数我脾气最好,最柔顺。”
明?明?都有小娘子的春闺娇气,但当着小辈面前,季嬷嬷也不拆盛氏的台。
她佯装肃容,又推了推甜汤:“二姑娘快些喝吧,汤凉了可不补气,效用要大打折扣了!”
纪兰芷被?催得没办法?,只能?小饮一口。
就在?这时,忽然有仆妇来通禀,说是谢家小公子求见纪兰芷。
纪兰芷如蒙大赦,立马起身,对盛氏道:“琢哥儿来了,我去瞧瞧。”
老?夫人和纪侯爷巴不得谢家多亲近纪兰芷,既是谢蔺长子来访,他?们又怎会阻拦?门房当即开门,谄媚地?迎谢如琢下车。
晴川为纪兰芷提灯照路。
纪兰芷远远看到?谢如琢。小郎君只穿单薄绫布中衣,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的眉心微微皱起。
纪兰芷知道小孩好面子,她索性什么都不问。
纪兰芷解开颈上的细带,抖出?披风,兜头盖住了小孩。
谢如琢蓦然被?一片温暖皮袍包裹,鼻尖嗅到?的全是馨雅花香,融融的暖意软化他?冻僵了的四肢,就连眼眶也被?催出?一重?眼泪。
谢如琢蒙头躬身,对纪兰芷行礼:“见过?纪姨母。”
纪兰芷含笑,原地?跺了跺脚,说:“哎呀,别见外了。这里好冷,咱们快些进屋吧。”
她学不会当一个谦让的大人,既然御寒的斗篷送给谢如琢,那她便要快点回屋里取暖了。
纪兰芷直接带谢如琢去了一间烧有地?龙的客房,屋里热气腾腾,再不复秋夜的寒冷。
谢如琢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待他?落座以后,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衣着有多不体面。
小郎君耳朵红红,纪兰芷怎么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命仆妇设下汤浴,又上大房那里,从嫂子郑氏的屋里要了一身裁给纪晏清的秋衣秋袜,衣裳鞋袜都是簇新,纪晏清没有穿过?。
纪晏清和纪鹿早早听到?谢如琢来访的动静,纪晏清跑过?垂花门,穿堂进屋,问纪兰芷。
“二姑姑,如琢来了?”
纪鹿一脸困倦,由奶娘抱着,懒懒地?问:“谢如琢是不是想找哥哥玩?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呦呦都困了。”
纪兰芷失笑,拍了拍纪鹿的背:“把小丫头带下去睡吧。”
待纪鹿回房后,她又看了一眼纪晏清:“清哥儿要不要去看看如琢?”
纪晏清一直认为整个纪家,属他?和谢如琢关系最好,二姑姑这样问他?,无非是觉得只有他?这等挚友,才能?问出?谢如琢的心里话。
小儿郎当即挺着胸膛,接下任务:“二姑姑看我的吧!”
屋里,谢如琢沐浴完,看着烤过?火塘,温暖柔软的新衣,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摸了很久的秋衫,这才慢吞吞穿上身。
小郎君一番梳洗打扮,又是端庄得体的模样。
花厅里,纪兰芷早早命人熬煮了芡实青枣粥,也就是农家人常说的鸡头米甜粥。
她舀了三碗甜汤,分别端给纪晏清、谢如琢。
谢如琢:“多谢纪姨母,今晚实在?叨扰。”
小郎君成日里老?气横秋守着礼制,纪兰芷心疼儿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胡说什么,看到?琢哥儿来家里,纪姨母心里不知如何高?兴。快吃些粥暖暖身子,手都冻僵了。”
谢如琢点头应是。
纪晏清问:“如琢,你出?什么事了?”
谢如琢听到?这话,也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碗里。
良久,他?说:“没什么事。”
纪晏清问不出?话,也不管那么多了。
吃完粥,他?拿出?自己日常私藏的玩意儿哄谢如琢开心,有草蝈蝈、草龙、木陀螺,甚至还有一只灶房养的黑猫,他?常和呦呦偷偷去摸猫,但郑氏嫌弃黑猫是地?府阴差使者,会招鬼,怕勾小孩魂,不让他?们把猫抱到?房里。
谢如琢家里不养小动物,看到?黑猫也有点惊奇。不过?他?没有碰猫,只是一双凤眼直愣愣盯着。
纪兰芷看出?小孩的心思,她轻轻握住儿子的手,牵引他?抚摸黑猫的脊背。
小黑猫刚刚吃完鱼干,花厅里又烘了炭盆,舒服得直眯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谢如琢第一次抚摸小猫,掌心的触感新奇,又很温暖。
他?渐渐放松了防备,由着长辈拉他?的手,轻轻揉弄猫崽子。
纪晏清玩过?一通,被?仆从抱回房里睡了。
谢如琢不想回家,强撑起精神,再陪纪兰芷说几句话,然而夜已深沉,他?很快便打起了瞌睡,歪倒在?厅堂的炕床上。
纪兰芷脱下鞋袜,坐到?床榻旁边,她取来芙蓉花纹漳缎棉被?,小心盖在?谢如琢的下颌底下,动作?轻柔,没有吵醒小孩。
目光落到?一旁,纪兰芷看到?那一卷被?谢如琢抱得死紧的画像。
她摊开画轴,画上的女子柔美温婉。
正是自己。
不难猜出?,这幅画是谢蔺亲笔绘制。
难怪谢如琢一眼就能?认得母亲的样貌。
只是……
纪兰芷的指腹落到?烧焦了的一角灰烬,久久不言。
她猜到?,谢蔺今晚,是想将她的过?去抹杀,付诸一炬。
难怪小儿郎要闹脾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季嬷嬷亲自来通传,说是谢相公亲自来府上接儿子回家。
纪兰芷望向旁边睡得正香的小郎君,再不舍也只能?推醒他?:“琢哥儿,你爹来接你了。”
谢如琢一睁眼便看到?娘亲姣好美丽的面容,不由怔忪,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纪兰芷,并?非生母。
他?没有立刻应声。
纪兰芷还以为谢如琢怕谢蔺,因此心里不情愿。
她甚至疑心,谢蔺私下喜怒无常,会打孩子。
思来想去,纪兰芷还是亲自送谢如琢出?门,陪他?一段路好了。
纪兰芷道:“来,我陪你一块儿去见谢相公。”
谢如琢点头,掀开被?子,利落下地?,整理衣着。
纪兰芷不愿让谢蔺久等,免得他?火气更盛,她连罗袜都忘记穿,趿着绣鞋便牵起儿子朝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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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蔺亲自来建康侯府接人,纪侯爷喜不自胜,他?特地?披衣起身,同?这位孤直的朝堂肱骨寒暄几句。
谢蔺虽不喜欢和侯爵门阀攀交,但明?面上应尽的礼数不会落下。他?关切几句纪侯爷的身体,委婉劝他?回屋休息。
纪侯爷得了体面,满意回到?院子。
外院的客厅,唯有谢蔺一人独自等待亲子。
谢蔺品了一口清茶,凝神望向檐外。
秋夜风大,枝桠上的枯叶被?风吹得扑棱棱地?落,苦夏过?去,便是满庭的草木荣枯。
谢蔺没有穿先前那一件沾了灰烬的旧袍,他?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古铜绿江涯纹圆领袍,墨发束进玉蝉小冠,凤眼剑眉,目光锐寒。
他?肩背挺拔,坐在?圈椅之中,巍然不动。似是等得不耐,玉琢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桌案,计算时间。
直到?屋外人影幢幢,谢蔺的手指动作?徐徐止住。
远处,缓步行来一双母子。
纪兰芷穿秋意浓重?的橘黄褙子,搭了谷黄抹胸里衬,并?一件玉簪绿百褶裙。
女子乌发如瀑,肌肤如雪胜玉,最是容貌妩媚,风姿毓秀。
她手里牵着亲子,动作?放慢,配合小儿郎的脚步。
很温柔的画面,谢蔺却没有多看,待人走近,他?避开眼去,瞥向庭中滋生的几处草芥。
谢如琢怯怯地?喊了一句:“爹爹。”
谢蔺听到?儿子的声音,虽不想在?纪兰芷面前落下气势,但也无可奈何摆出?慈爱的姿态。
他?躬身,朝谢如琢伸出?手:“今日,是爹爹不对,往后再不会了。”
谢如琢听他?诚心认错,如释重?负,没有多加苛责。
他?把小手放到?谢蔺的掌中,任由谢蔺健硕有力的双臂抱起自己。
谢蔺接回儿子,这才按照礼数,看向纪兰芷。
谢蔺的目光冷漠,没有缱绻,他?凝视纪兰芷,如同?接洽寻常的外人。
谢蔺道:“今日多谢纪二娘子照看小儿,劳你费心了。”
明?明?是朴素的一句道谢,不知为何,落到?纪兰芷耳朵里,平添几许讽刺。
她对小郎君不闻不问六年,可偏偏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像是有母子连心的感应,谢如琢竟亲近她至此地?步。
纪兰芷受之有愧,又不能?多说什么,只继续和谢蔺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