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乾宁帝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刀。刀刃锋锐,无往不利。
若这把刀变得不可掌控,即便乾宁帝惜才,也不得不亲毁。
乾宁帝笑了笑,嘴上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既有求娶之心,朕又岂能当误伤鸳鸯的大棒,自是要成人之美。这门婚事,朕准了。”
乾宁帝应下婚事,由内阁代他草拟圣旨,晚间?便能上建康侯府宣旨,定下婚事。
一场犒赏三军的官宴结束。
乾宁帝放下手中酒盏,望着?月亮,心里想着?私事。
他记起和谢蔺在保和殿的初见?。
年轻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即使穿着?一身细葛布衫袍,依旧不减他清直气度。
为了叩见?君王,谢蔺伐击登闻鼓,身受杖刑,结结实实的几棍子打下去?,鲜血立刻渗出衣面。
他身负重伤,偏偏入殿面圣的时候,还是肩背挺直,不慌不忙。
乾宁帝念起他的名字,心中含有赞赏。
蔺,草.茎也,寻常作为编席燃灯之用的俗物。
寒门子弟,身若浮萍,失恃失怙,六亲无靠,可为君王战前鼓。
可如今,乾宁帝与门阀世家的战役已消,谢蔺这把军械若无用武之地,也可收进?库房吃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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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晨光熹微。
雪色烂漫,日头刚刚破晓,天地就被?照得明亮。
一线金芒透过雕花窗格,照到摆放梅花瓷瓶的条案上,香馥馥的花味被?阳光蒸腾,屋内香味氤氲。
纪兰芷还没睡够,忽听门外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敲门声。
“二姑姑!二姑姑!带呦呦去?赶集,呦呦要买年画、红宝袋子、鱼竿、还有买好多过年的零嘴!”
“二姑姑,你睡醒了吗?呦呦别吵,拍门声轻一点!”
纪兰芷拉起被?子,闷住脑袋。
她猜也是两个小?孩放年假,压根儿闲不住,一大早就要纪兰芷带他们出府玩。
纪晏清和纪鹿不是没找过三姑姑纪晚秋,长辈们的恩怨,一般闹不到小?孩那里去?,更何况,他们两个是纪晚秋的胞兄纪明衡的孩子,是纪晚秋的亲侄。
纪晚秋不陪同他们出门,完全是觉得自己年后?就要出嫁,想给崔家婆母留下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娴静形象。
但纪晚秋要给自个儿上枷锁,纪兰芷却没工夫陪她演戏。
整个侯府就属纪兰芷最自由,想怎样就怎样,没人管得着?她。
两个小?孩还给谢如琢递了帖子呢,他们约好今日一块儿出门,上集市逛逛。
临近年关,都城最热闹,京畿十里八乡的货郎都会推车到京城外城的坊市里贩卖小?物。
每次快到年节,纪明衡忙着?给各位上峰递拜年名帖,郑氏又代表大房的脸面,要跟着?盛氏访亲问友,两个小?孩别说出门了,就是院子里的冰池也不能去?,生怕他们贪玩踩冰,结果?掉进?冰窟窿里出事。
今年不一样,今年有纪兰芷,跟着?二姑姑混,祖母打不着?,爹娘骂不着?,别提多爽利了!
纪兰芷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只可惜小?孩子们嘴上体?谅她,下手一点都不轻。
一堵门被?拍得哐哐作响。
纪兰芷被?烦得没办法,只能幽怨地拉开门。
“你俩起得可真?早!”
纪鹿噘嘴:“分明是二姑姑起迟了,二姑姑昨日忙什么?去?了?这么?累吗?睡好久啦!”
纪兰芷想到昨天的事,莫名有些尴尬。她轻咳一声,没再追究小?孩子的胡闹。
纪兰芷认栽,只能叹气: “罗嬷嬷,你看着?小?娘子、小?郎君,我去?换一身衣。晴川,你打水来,再给我准备几碟细点,要一笼屉的羊肉小?包子,枣泥粥,再来两碗核桃乳酪。”
纪兰芷吩咐完,问两个小?孩:“吃了没?”
纪鹿摇摇头:“饿得肚子扁扁,但哥哥说带我上五明斋吃鱼羹。”
纪晏清脸一红:“不是你闹着?要早点出门买糖葫芦吗?说起来好似我作为兄长还不让你吃饭了……”
纪兰芷:“既然没吃,就听二姑姑的,先吃完核桃乳酪再出门,来得及。”
纪晏清见?二姑姑没有责备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点点头,又道:“二姑姑,如琢也来,待会儿我们吃完饭上谢府去?接他。”
纪兰芷听到谢家,心里有点打怵,但她不想被?小?孩子发现端倪,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况且,她躲着?谢蔺,不代表她躲着?谢如琢啊。
纪兰芷还是很想看见?儿子的。
说好了半个时辰后?出发,然而纪兰芷还是低估了两个小?孩用饭的速度。
纪鹿和纪晏清吃饭磨磨蹭蹭,吃肉包只吃皮不吃肉,喝核桃甜酪嫌核桃皮苦涩。照看小?孩吃饭的嬷嬷们挑挑拣拣半天,才算伺候好两个小?祖宗吃饭。
纪鹿把衣裳吃脏了,就连脖颈上的玉兔葫芦璎珞也粘上包子屑。
纪鹿大惊失色,一边嘀咕“呦呦脏了”,一边迈开小?短腿跑回大房院子,要奶娘帮忙换一身衣裳。
纪晏清如临大敌:“完了!我就知?道她吃了早食会弄脏衣裳,待会儿又开始挑拣绒花颜色,估摸着?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了。”
纪兰芷听到这里才懂,纪晏清骗妹妹出门吃鱼羹,完全是知?道纪鹿事儿多,他玩心重,想早点出府逛街啊。
等纪鹿忙好,已是中午饭点。
盛氏心疼孩子,劝他们在家用过饭再出门。
纪兰芷没办法,只能给谢府传信,和谢如琢约在傍晚逛市集。
幸好今晚有灯会,孩子们本来就想逗留到深夜时分再赏灯,迟一点没什么?关系。
纪兰芷带着?两个小?孩出门时,正巧和父亲从宫中官宴回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纪兰芷懒得听父亲的训诫,她装作没看到,也没下车和纪崇德打招呼。
马车碾着?厚雪朝前行驶,留下两道深陷的车辙。
没一会儿,到了谢府。
雪已经停了。
纪兰芷不知?道谢蔺何时休沐,她怕撞见?她,故意不下马车,只撩帘张望,对守在门边的刘管事笑喊:“管事喊琢哥儿出来吧!我们的马车宽敞,够坐好些人,府上不必备车,等夜里自会送小?公子回来。”
刘管事喜气洋洋地点头。
老奴跑进?府邸,请谢如琢出门。
谢如琢款款走来。他今日穿了新的冬袍,荔枝白的绸袍,还披了一身兔毛的氅衣。
小?郎君难得穿得厚实,比平常消瘦的小?身板更添一丝腴润,偏他唇红齿白,只消眉心再点一颗朱砂红痣,都能去?当观音座下的小?童子了。
纪晏清和纪鹿围着?谢如琢转,直夸他的新衣好看。
谢如琢不习惯被?人夸赞,只抿了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作为回应。
纪兰芷今日穿的也是藕白色的袄裙,裙摆绣着?清雅白荷。
纪兰芷畏寒,除了袄裙以外,还穿了一件兔毛比甲,绒绒的滚毛边儿拢上白净的下颌,衬得纪兰芷玉雪一团,既娇俏又貌美。
她趴在马车的窗上,看了儿子一眼。
他们都穿了白衣,这么?有默契,怎么?不算是母子连心呢?
纪兰芷对谢如琢招招手,笑着?喊他:“琢哥儿,上车。”
“是,纪姨母。”
没等谢如琢上前一步,远处雪地忽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以及猎猎作响的衣袍涌动声。
风声渐大,一袭槲生绿的氅衣掠过,没多时一匹枣马停在谢如琢面前。
马上的男人勒马停下。
他的身形颀长,乌发束冠,骑马分.跨的长腿因?收力而裤袍绷紧,隐隐有肌理?复现,充满力量感。
来人不是谢蔺,还能是谁?
谢蔺那一双凤眼一如既往清冷,他看了一眼亲子,又瞥向远处打帘的纪兰芷。
几乎是瞬间?,纪兰芷和谢蔺的视线对上,她被?他的冰冷眼神吓到,猛地撂下了车帘。
纪兰芷心中懊恼,她今日运气真?是背,本以为待在谢家门口接亲子,一定不会和谢蔺碰面。哪知?她竟然撞上了刚刚从宫中回家的谢蔺,他的工部衙门这么?闲吗?嘴上说繁忙,看来完全没事做嘛!
纪兰芷久居家宅,半点不知?今日宫中设宴庆功。傍晚正好宴散,谢蔺这才得闲,早早回了家府。
谢蔺看出纪兰芷不想见?他。
他无意拆穿纪兰芷的窘迫,只翻身下马,问一句儿子:“上哪儿去??”
谢如琢看到父亲很高兴,他朝谢蔺恭恭敬敬地行礼。
“儿子要和好友一起外出买些年货,纪姨母也会一起去?。”
纪鹿和纪晏清虽然畏惧谢蔺身上散出的官威,但他们知?道礼数,也上前行礼。两个小?孩战战兢兢地点头,小?手交织在一起搓啊搓的。
“对、对对,我们要和如琢一起出门。谢、谢伯父好。”
谢蔺朝他们点点头,目光微抬,落到马车那一面久久?*?
不动的帘子上。
纪兰芷在车里焦躁不安,她知?道,她身为长辈,放任两个小?孩和谢蔺交涉,太失体?面。
即便她再不愿意,也得下车打个照面。
纪兰芷不情不愿地下车。
她两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纪鹿和纪晏清的肩膀,强行挤出一个笑,对谢蔺说:“谢相公今日回家倒早。”
谢蔺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慢条斯理?地道:“今日宫中宴散得早。”
他对她解释回家的原因?,纪兰芷有点无所?适从。
纪兰芷轻咳一声,说:“既是官宴,想必谢相公一定饮酒了?饮酒伤身,还请谢相公回府喝一碗醒酒汤,好好休息一会儿。”
刘管事在旁边听得热泪盈眶,瞧瞧,纪二娘子多关心自家郎主的身体?!他早看明白了,谢蔺分明是对纪兰芷有意,才会三番两次请女客登门。
怎料,谢蔺听到这话,他心思纤敏,倒是品出纪兰芷的“驱赶”之意。纪兰芷分明是想说,要是喝了很多酒,赶紧回府睡去?,不要耽误她和儿子亲近。
纪兰芷一门心思赶人。
谢蔺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唇角。
谢蔺:“只是小?酌一杯,不至于醉倒。倒是琢哥儿今日出府置办年货,小?小?儿郎便要操持家宅,我身为父亲,心中愧疚,总要搭把手,不好放他一人出行。”
听到这句话,纪兰芷瞠目结舌。
她听懂了,谢蔺分明是说,小?孩子家家一个人出去?买东西怎么?可以,非要带上他这个大人才算知?礼数。
二哥……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纪兰芷想起前段时间?的事,好吧,他确实一直不要脸。
父亲要陪着?自己出门?谢如琢心中欢喜,却又怕纪兰芷为难,只能抬起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姨母。
纪兰芷心中犹豫。
谢蔺又委曲求全地补充一句:“若是侯府马车拥挤,谢某可以自行备车。”
说到这个份上,那显然是非要跟着?了。
纪兰芷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很无奈。
纪晏清好客多了,他觉得让谢蔺单独坐一辆马车,好像有点失礼数。小?孩迟疑了一会儿,提议:“反正马车很大,不如让谢伯父和我们挤一辆车?”
小?孩话音刚落,谢蔺便牵起儿子的手,不客气地道一句:“叨扰了。”
说完,男人跟着?几个兴奋不已的孩子一同上了车。
居然先斩后?奏上车了。
纪兰芷幽怨地看了一眼谢蔺的背影,忍气吞声,安抚自己:一切为了儿子!儿子不能缺少母爱,也不能缺少父爱……即便双亲貌合神离,大家也得演一场家庭和睦的戏,哄儿子开心。
纪兰芷想着?心事,上车的时候,脚下打滑,还是谢蔺眼疾手快,硬朗指骨递来,悄无声息地搀了一下她的手臂,扶稳纪兰芷。
女孩儿的袖下忽然覆上指骨的温热,纪兰芷无故被?烫了一下,呆若木鸡。
好在谢蔺很守礼,只是轻轻一下触碰,他便收回手,退回车厢。
郎君装作正人君子,连眼风都没扫到纪兰芷。
看着?要多清白有多清白。
纪兰芷的指尖微颤,她有点烦,有点丧气,像是打了一场体?无完肤的败仗。但最终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坐到马车最里侧。
马车里并不是只有纪鹿、纪晏清、谢如琢、纪兰芷,以及谢蔺五个人,除了他们还有两个照看孩子的奶嬷嬷。因?此待会儿逛街,有仆妇牵着?,纪兰芷也不怕孩子被?拥挤的人潮挤散。
纪兰芷原本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最惬意,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倚着?软垫,吃着?点心。
之前,纪兰芷看到谢如琢想吃又不好意思,望来一双故作矜持的凤眼,她会故意捏一块糕,问谢如琢:“纪姨母是不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谢如琢诚实回答:“第二好。”
纪兰芷眨眨眼:“第一是谢相公?”
谢如琢摇摇头:“是我阿娘,姨母和父亲都排第二。”
听到小?郎君的话,纪兰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说没有亏欠也是假,她没有以生母的身份养过他一天,但琢哥儿惦念生恩,就是觉得她天下第一最最好。
可是今日,谢蔺待在这里。
纪兰芷不想在谢蔺面前表现出对于谢如琢的亲厚,她怕他又起什么?歪心思。
但看到端坐一旁,跟着?自己拘谨的谢如琢,纪兰芷又觉得小?孩子何罪之有。
于是,她只能活跃气氛,悄悄问儿子:“琢哥儿想买什么?年货?”
谢如琢刚要开口,又记起父亲在跟前。
他骨子里还是有对父亲天然的畏惧,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蔺,小?声说:“八宝糕,可以吗?”
小?孩哪里是回答纪姨母的话,明明在征求父亲的同意。
谢如琢待谢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更惹得纪兰芷频频挑眉。
谢蔺居家时很凶吗?为何琢哥儿这么?怕爹爹?
纪兰芷也跟着?儿子,看了谢蔺一眼。
沉默寡言的郎君忽然被?一双母子的目光凝视,他薄唇轻抿,细细斟酌言辞。
不是谢蔺不让谢如琢吃糕,实在是谢如琢脾胃差,而八宝糕里掺杂糯米粉,去?年儿子贪食甜糕,噎住肠胃,上吐下泻一整日才好,隔天年夜饭都吃不了几口,还要喝很苦的药。
谢蔺叹气:“四块,不能再多。”
谢如琢欢喜得眼睛都亮了。
他又提了几样不好克化的甜糕,谢蔺想着?孩子高兴,心里估摸用量,允了儿子的请求。
不过,谢蔺也看出来,谢如琢分明是知?道纪兰芷在这里,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落儿子脸面,这才试探着?提要求。
小?崽子狐假虎威。
谢蔺在买糕之前,又觉得不能让小?孩养成这种耍滑的性子,故意给儿子布置了一些课业。做完才能吃糕,别想着?年节就荒废学业。
纪晏清和纪鹿听到谢蔺一本正经地布置作业,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小?声安慰谢如琢:“你过年还要读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