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芷扯开衣布,底下藏着一件华贵的嫁衣,以及一只?衔珠金凤冠。
衣是江南好绸缎,冠上镶嵌了东州海珠。
几乎是一瞬间,纪兰芷回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她央着谢蔺念书哄睡。
待郎君清润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纪兰芷犯困地眯起了眼睛。
她呼吸平缓,昏昏欲睡。
谢蔺怕吵到?她,声音渐熄。
直到?后来?,郎君脱鞋上榻,悄悄靠近小姑娘。
谢蔺凝望她的睡颜,目光灼灼,看了很久。
纪兰芷感受到?他的视线,没能睡着。
她甚至以为?自己脸上长花了,不然有什么好看的?
谢蔺看够了,他附耳,气?息温热,对半睡半醒的纪兰芷柔情蜜意地问:“枝枝想要怎样?的婚礼?”
纪兰芷被他的问题问到?清醒,脑子一团浆糊。
她还真的没有想过婚事。
纪兰芷不可?能和谢蔺成婚的……她知道他家贫,捉襟见肘,希望他知难而退。
于是,纪兰芷故意为?难谢蔺,她说自己想要价格堪比黄金的苏绸,以及宝贵的深渊海珠,她要奢侈的婚礼,要人?人?称羡的凤冠霞帔。
纪兰芷以为?谢蔺一定会觉得她太难养了,她对于衣食住行这么挑剔,谢蔺会变得不喜她。
可?是,谢蔺逐一为?她办到?了。
原来?,他早存了娶她的心。
纪兰芷怔住,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懵懵的。
她看了几眼凤冠,又?扯开衣布将这些东西盖住了……迟来?的承诺,迟来?的婚礼,迟来?的深情,既然迟了,那便是没有缘分。
她和谢蔺,停在这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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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谢蔺迎着一蓑风雪,走向正?堂。
夜色幽冥,宅邸早早点了烛灯,黄灿灿的一点微光,照亮昏暗的庭院。
天又?下雪,徐昭牵着爱马墨云在院子里等待。
少年郎远远看到?谢蔺,脸色不善地作揖:“深夜叨扰谢相公,实在罪过。只?是本将军听说,二娘子今晚来?谢府拜客吃茶,我看天气?不好,又?要落雪,唯恐小娘子受寒,特地来?接她一道儿?回侯府。”
谢蔺听着徐昭那个“一道儿?”的词,心中不快。
何?时起,徐昭成了纪兰芷的同路人?,而谢蔺反而是真正?的外人?。
谢蔺欲反唇相讥,又?记起小姑娘藏在厚被里,探出?一颗脑袋,对他牙尖嘴利地叮嘱。
谢蔺终是忍下所有火气?,淡淡道:“小儿?身体不适,有劳二娘子送他回府。本官不过是因亲子之故,同二娘子致谢,请她坐下吃了一杯茶罢了,倒惹得徐将军劳师动众,特地进府来?迎。”
徐昭和纪兰芷约好了今晚见面,可?他在茶楼等待半天,迟迟见不到?纪兰芷,也没有随从得了纪兰芷的吩咐,来?告知他准确的见面时间。
徐昭一时心急,这才闯进谢府寻人?。
谢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倒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徐昭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他问:“二娘子人?在何?处?”
谢蔺:“方才吃茶,二娘子不慎泼湿了衣裙,府上的仆妇领她进后院换衣洗漱,想来?快要收拾妥当了。徐将军不介意的话,还请稍等片刻。”
说完,谢蔺负于身后的右手紧攥成拳。
他倒觉得此情此景有几分好笑,他留不下自家的妻,还要看她收拾好衣裙,奔向其他男子。
徐昭看着站在石阶上,同他一起沐雪的谢蔺,心里稍微放了心。
至少谢家的男主人?也在外头陪他一起等纪兰芷,他们没有私下相处,纪兰芷也不会受欺负。
没一会儿?,果真见纪兰芷脚步轻快地走来?。
徐昭惊喜地招手:“枝娘!”
纪兰芷抿唇一笑,正?要唤徐昭“四郎”,转头见谢蔺长身玉立,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泥胎神像,站在庭中。
那句亲昵的小称怎么都唤不出?口了。
纪兰芷只?能客气?地应一句:“徐将军。”
纪兰芷看徐昭脸色如常,想也是谢蔺很守信用,并没有说些有辱斯文的污言秽语。
她再回头,看一眼谢蔺,同他打招呼:“让谢相公久等了。”
说完,小姑娘一双盈盈杏眸眨了眨,对谢蔺“暗送秋波”,以眼神询问谢蔺,他们都谈了什么,这样?一来?她接话的时候就不会露出?马脚。
谢蔺却没有及时答话。
他的目光落到?纪兰芷身上。
她果然挑了其他的衣裙,是一件月季红袄裙,肩上绣了一簇簇垂丝海棠,极为?柔美。身量尺寸处处妥帖,很合纪兰芷的身。
纪兰芷还在等谢蔺后文,一双杏眼含笑,小姑娘心里仿佛没有一丝怨。
谢蔺薄唇轻抿。
她明明恨极了他,却为?了徐昭,同谢蔺虚与委蛇,委曲求全。
可?他到?底还是不愿毁了她。
谢蔺:“我同徐将军说,二娘子的衣裙染上茶水,仆妇带你下去换衣了。既夜深了,二娘子今晚还是莫要出?游跑马,早些回府吧。”
他倒是也想唤她一句“枝娘”,只?怕纪兰芷抵触,她会生气?。
谢蔺心知肚明,今日放走了纪兰芷,往后她再不可?能来?他的家宅了。
今日,谢蔺亲手撕毁了纪兰芷敬爱的二哥,她不再亲近他了。
纪兰芷点头:“麻烦谢相公了,时候不早,二娘确实该回去了。”
她故作小儿?女姿态,轻轻扯了一下徐昭的箭袖,动作轻柔,略带点撒娇的意味。
徐昭心有所感,道: “我们回去。谢相公,告辞。”
谢蔺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徐昭却心潮澎湃,没有管他。
徐昭挺胸抬头,走到?纪兰芷前面,为?她开路。
纪兰芷跟着徐昭走了。
她平安跨出?了谢府,心里如释重负。
纪兰芷本该一次头都不回。
但风雪渐大,暮色沉沉,不知为?何?,纪兰芷还是鬼使神差地侧了一下身,看了一眼。
她看到?,宅门里,谢蔺依旧留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开。
高大的郎君立于风雪中,谢蔺孤寂的身影融入宅院,停留在纪兰芷时常梦到?的那一座深宅老?院里。
风雪淋上谢蔺的乌发,郎君丝毫不觉得冷,一头青丝被染成霜白。
谢蔺负手而立,不动如山。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纪兰芷今日疲累,
没有和徐昭去?雪原跑马。
巷弄里黑峻峻的,唯有树梢挂着?两只覆满白絮的灯笼,迎风招摇。
徐昭把纪兰芷送到侯府门口,
他牵着?墨云踌躇不前,既知?道自己应该回家,
但又有点舍不得。
少年人的心思太好猜了,
纪兰芷只消一眼就看出来。
她噗嗤一声笑,劝道:“四郎,
雪愈发大了,你快回去?吧。”
徐昭被?纪兰芷的笑声闹得耳朵发红,他结巴了一阵:“那、那我先走了,
枝娘,
过几日我再邀你出门跑马。”
“好。”
纪兰芷目送徐昭离去?,脸上的笑这才落下来。
她揉了揉发酸的脸,又摸了摸后?脖子,思绪飘远,
不由想到谢蔺强迫意味十足的吻……谢蔺这个疯子,她抬头抬得好酸!
纪兰芷不再想今日的荒唐事,
她回房后?,
喊晴川倒上热水,
好好洗过一次身子,又喝了一碗盛氏送来的驱寒姜汤,
安心睡下了。
-
谢蔺回京的当晚,便往宫中报了信。
谢蔺告知?君王,他担心留守京中的稚子,
比返京的部队早两天入了城。
乾宁帝很早就知?道谢蔺有个疼爱的儿子。
为表恩宠,他还让谢蔺把孩子抱到官宴上,
亲自摸了摸孩子的头,赏了两支给小?孩压魂魄的玉如意。
小?孩玉雪可爱,和乾宁帝的幺孙差不多大,乾宁帝与琢哥儿很有眼缘,每逢孩子生辰,还会命内监赏赐一些礼物过去?。
谢蔺为儿子着?想,快马加鞭进?京,乾宁帝非但不怪,还给他送了一些养身的名贵药材,问了几句琢哥儿课业。
为君者?,不怕手下臣子有弱点软肋,怕的是他无坚不摧,无所?图谋。
早上,魏城的队伍进?了京。他是守边之战的主将,京城百姓一路欢歌迎送,感念魏城和谢蔺的护国?之功。
乾宁帝龙心大悦,罢免一日早朝,从清晨便开始设宴。
宫中官宴,紫檀食案上摆满了嘉肴美馔,席间?,到处都是对谢蔺与魏城的称颂声。
一时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乾宁帝高兴,随便这些臣子们笑闹。
他明白如何收买人心,那些参战的地方?军士,乾宁帝早就派发下大笔军饷作为赏赐,也提拔重用了几个奋勇杀敌的千户、百户,封为清化卫指挥。
这些返京的文臣主将,则由乾宁帝于御前封赏。
乾宁帝知?道谢蔺平素从来不会主动讨赏,都是他随口一问,谢蔺则请求君王按照规制赏赐。他不图钱财权势,全依着?帝王的心意来办。
今日,乾宁帝猜测谢蔺依旧是如往常那样推辞赏赐。
乾宁帝按照流程,顺口问了句:“谢卿今日立下汗马功劳,朕是该重赏于你。”
本以为谢蔺会推辞,怎料他放下酒樽,竟从食案上起身离席。
谢蔺撩起绯红色的官袍,跪在君王面前,俯首称臣。
这是要求恩赐的意思。
乾宁帝头一次见?谢蔺索求些什么?,不由撑起脊背,含笑望着?他倚重的臣子。
谢蔺为官多年,素来清廉。
乾宁帝为了栽培他、试探他,曾将他外放到穷乡僻壤去?历练心志。然而这个年轻人比他想的还要心性坚定,他明明孑然无依,却不会被?地方?世族重金笼络,宁愿忍受州官欺压,也要秉公办事,为民图谋。
寻常寒门子弟,若想在官场中站稳脚跟,几乎都会选择和门阀豪族联姻,如此便能靠着?妻族的人脉,平步青云。
这类臣子,乾宁帝用他,却不敢将其视为心腹。
他想看谢蔺会选择。
幸好,谢蔺并未让乾宁帝失望,他为官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尽瘁事国?。
乾宁帝看待谢蔺的目光里也露出一丝慈爱,他在等谢蔺的后?文。
谢蔺声音平静,朝圣人叩首,道:“谢陛下恩赏,臣确实有所?求。”
乾宁帝:“爱卿但说无妨。”
谢蔺抬头,仰望天颜,郑重地道:“臣为前房守节,已逾六年。家中小?子年幼,平日臣案牍在公,家宅事疏于管教,每每回府,已是月上中天。臣见?小?儿思母殷切,心疼不已,也盼尽早成家,也好一心为君分忧。臣知?道建康侯府庶次女纪氏,柔明恭淑,才德兼行,臣心慕之。”
“是臣性子骄矜,今日借守边御敌的微末之功,厚颜来讨陛下的恩赏。”
“臣欲求娶建康侯府庶次女纪兰芷,盼陛下赐下婚旨成全。”
朝中大臣其实很少人知?道纪兰芷是谁,毕竟建康侯府如今门庭凋敝,就连这一场内廷官宴,纪侯爷与其长子都只能坐在殿外的厅堂。知?道的大臣,大多数都是听家中儿女或是妻子说过一嘴。说是纪兰芷虽为丧夫新寡,却美貌动人。
能诱得谢蔺这一株纯臣铁树开花,御前求婚旨,可见?她确实姿容不俗。
倒是让人有些好奇纪兰芷的长相了……
乾宁帝听完谢蔺所?求的恩赏,似乎在斟酌利弊,久久不语。
乾宁帝不信谢蔺会不知?他打压开国?旧勋的心。
不止建康侯府一家,便是其他公侯,乾宁帝为了防止高门做大,统统把请封承袭的折子一压再压,意图褫夺这些旧朝爵位。
谢蔺聪慧,这么多年在他手下办事,一贯是竭诚尽节,不徇私情。
也正因?他的识相,乾宁帝用起这个后?生新贵,用得很放心。他愿意给谢蔺体?面,愿意将年纪轻轻的谢蔺捧上国?之栋梁的肱骨高位。
他本以为,他们君臣之间?,一直以来很有默契。
直到这一刻,谢蔺公然讨赏,意图和先帝旧勋联姻,甚至是和曾经为兄长凌太子一党的纪崇德纪侯爷,牵扯上瓜葛。
便是乾宁帝再信谢蔺,也不得不多心。
谢蔺……是不是变了?
乾宁帝口中赞叹寒门子弟赤胆忠心,实则也在敲打谢蔺,他毫无倚仗,唯有皇权能令他长生。
谁都可以在朝堂之中拉帮结派,唯独谢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