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过一场,
总算出了门。
软木黄底软缎披覆的马车停在府门口,孩子们先被?嬷嬷抱上车,等他们坐定了以后,
纪兰芷踩着?软凳爬上车。
许是天寒风大,夜雾湿冷,
纪兰芷被?一阵料峭冷风吹得摇晃,
险些跌落,幸有?一截肌理坚实?的臂弯,
轻轻托举住她的后腰。
手?臂的温度滚沸,纪兰芷被?烫了一下,后颈有?点生热。但好在,
她能站稳后,
那只手?便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纪兰芷撩帘进车厢,回头一看,对上谢蔺的一双清寒凤眼。
郎君躬身入内,
对方才出手?相?助的事?只字不提,害得纪兰芷想?道谢也?师出无名。
车厢里坐满了人,
仅剩下纪兰芷身侧的一个空位。
在众人眼中,
谢蔺与纪兰芷婚期将近,
本来就该坐在一起。纪兰芷临时推搡,倒显得两人生分。
纪兰芷拍了拍一侧的空位,
扬唇微笑,邀请谢蔺坐下。
郎君从善如流,整了整凌乱的衣袍,
坐到一侧。
谢蔺温恭知礼,刻意与纪兰芷空出一寸的距离,
好教小?娘子能随心所欲地塌肩闲倚,不至于被?谢蔺害得拘谨。
纪兰芷看着?那一寸犹如天堑般疏远的距离,她和?谢蔺的衣袖泾渭分明,各论各的,互不相?犯。
只是谢蔺衣袖中的草木香还是一脉脉浸进来,让纪兰芷难以忽视。
小?孩们聊起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爆竹打战,聊得热火朝天。纪兰芷插不上话,只能转头去看坐姿端正的谢蔺。
她和?他不必太过拘束生分,未婚小?夫妻共处一室还一句闲谈都没有?,反而惹人生疑。
纪兰芷心有?所感,问:“谢大人身上熏的什么香?这次倒不似松香。”
纪兰芷忽然和?谢蔺搭话。
谢蔺怔了怔,偏头去看纪兰芷。
小?娘子为了在嘈杂的车厢里和?他讲话,半个身子轻轻倾斜过来。脑后两条赤色发带垂至肩头,车厢晃荡,漏进一丝街巷的柔和?灯火,烛光勾勒出纪兰芷鲜明的眉眼,朱唇榴齿,喜笑盈腮。
纪兰芷和?谢蔺说话,没有?半分厌恶与抵触。
在小?姑娘含笑的目光里,谢蔺渐渐放松了僵直的腰脊。
谢蔺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褪去,侧头来听纪兰芷说话,眼神里带点郑重,他甚至稍稍低头来迁就纪兰芷,试图听清她说话。
他慢声?细语地说:“除了松香,许是还沾上旃檀香。这几日京中有?货郎卖撒佛花,也?有?僧人抬着?开光的泥佛走街串巷,挨家挨户诵经祈福,分发寺中熬煮的腊八粥。我为琢哥儿求了一碗,许是那时沾上了檀香。”
纪兰芷知道,夫人们都最爱把寺庙里熬煮的红豆粥、绿豆粥,或是寻常斋菜带回家,端给小?孩吃。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沾了佛缘与香火,那就是天赐之物。小?孩子娇气、难养,父母亲希望幺儿能健健康康长大,不免会?祈求神佛庇佑。
便是纪兰芷,少时有?个头疼脑热,除了看病吃药,盛氏也?会?一连几天上寺庙里为她带僧人熬煮过的绿豆粥。
只是纪兰芷没想?到,一贯秉持“天道宁论,不信诸神”的谢蔺,竟也?会?为小?儿的安康求神拜佛。
纪兰芷觉得有?趣,她靠他更近,戏谑一般,小?声?问:“二哥信佛吗?”
小?姑娘一双杏眼灵动,分明有?戏弄之意。
谢蔺没有?因她态度里的不恭敬而恼怒,他认真?地回答:“曾经……信过。”
在他跪在山石塌陷的地里,徒手?挖掘纪兰芷尸体的那些时日,谢蔺希望诸天神佛庇佑,希望这一场山难只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他的小?妻子性命无虞,无灾无难。
在他为亡妻点灯焚香、立碑挂幡、建设祠堂的时候,谢蔺希望六道有?轮回,能再等他数十年,待他养大了谢如琢,自会?去寻纪兰芷,共赴生死约。
如今,谢蔺低头,凝望撑着?手?臂,小?心翼翼靠近他的纪兰芷。她的肌肤雪腻细滑,手?足齐整完好,身体健健康康,纪兰芷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蔺的眉峰舒展,神情柔和?。他忽然觉得,信奉神明兴许有?用,对于法华天佛,他还能再敬下去。
纪兰芷不解地问:“曾经?”
谢蔺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说其他的话。
纪兰芷并不知谢蔺在想?什么,她觉得郎君实?在没趣,有?时惜字如金,和?他谈一大段话,他回个寥寥数字,掐断了谈兴。
纪兰芷只当谢蔺不想再被她逗趣,索性不再问东问西。
很快,马车停在灯会?前面的街巷。再往里进一步,便是闹市。
马车挤不进去,小?孩们趴在车窗边上,也?不耐烦待在车里,吵吵嚷嚷要下车逛街。
嬷嬷们请示纪兰芷的意见?。
纪兰芷看了谢蔺一眼,道:“谢大人,我们下车步行?”
谢蔺点头。
他先撩帘,抱着?身量不算高的谢如琢下车。
等谢如琢落地,他又帮忙车夫摆好供其他大人小?孩踏脚的矮凳。
车夫诚惶诚恐,连说不敢让谢相公帮忙。
谢蔺淡道:“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等车里的人都走空了,纪兰芷才提起裙摆,扶着?木头车驾下来。
纪鹿和?纪晏清早就被?眼花缭乱的花灯吸引住视线,牵着?嬷嬷一连跑出二里地。
倒是谢如琢还惦念纪兰芷,他忍住蠢蠢欲动的玩闹之心,牵着?父亲的手?,守在马车旁边等待纪兰芷。
纪兰芷稍稍偏头,看到一大一小?父子俩,忽然有?点窘迫。
她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下个车还会?有?闪失吧?
奈何?纪兰芷越是留神,越容易出事?。她下脚太急,踩到矮凳边沿,直接将凳子踏得翘起,踉跄倒下。
纪兰芷吓得魂魄四散,一声?尖叫噎在嗓子眼里。没等她喊出声?,一双健硕臂膀横来,抵在她的肩膀与膝骨底下,稳稳当当地抱起了小?姑娘。
“当心。”
低沉的嗓音自纪兰芷头顶上方传来。
不必看也?知,在场的人里,有?这般利落身法的人,除了谢蔺还能有?谁?
纪兰芷受到惊吓,等悬起的心脏落下,这才缓过神来,抬眸去看救了她的郎君。
纪兰芷和?谢蔺对上视线。
男人凤眸幽深如谭,薄唇冷硬如峰,眉骨丰润英朗,一尾线条锋利的白棉里衣的衣襟锁住喉骨,贴得严丝合缝。纪兰芷只能从谢蔺勒紧的腰带,猜测衣袍底下这一具身体有?多修长结实?。
谢蔺看着?是温文尔雅的文臣,唯有?被?他困在怀中,纪兰芷才能感受到臂骨使劲时展现?的力量感。
纪兰芷扶住谢蔺肌肉紧绷的手?臂,看到他托在她肩膀上的五指,男人手?背虬劲纵横的青筋,因用力而微鼓。
纪兰芷看着?,莫名有?点耳热。
她朝郎君讨好一笑,悄悄说:“我能站稳了,二哥放我下去。”
谢蔺没有?犹豫,他屈膝,放低了身段,供纪兰芷双足落地。
纪兰芷稳稳当当站好,又对一旁的谢如琢,语气轻快地说:“方才纪姨母险些摔跤的事?,不要告诉呦呦和?清哥儿,以免被?他们笑话!”
她故意和?小?孩子解释自己是差点摔倒,才会?被?谢蔺抱在怀中,绝不是未婚小?夫妻当众亲昵。她还是腼腆,不好意思在谢如琢面前,和?谢蔺太过亲密地接触。
谢如琢没想?那么多,他当真?以为纪兰芷好面子,连连点头:“纪姨母放心,如琢不会?往外说。”
小?郎君一板一眼地承诺,倒让纪兰芷生出一种诱骗小?孩的心虚感。
为了弥补撒谎的亏欠,纪兰芷牵着?谢如琢,带他去糖戏摊子买了一只老虎糖画。
过了子时便是新年,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摆满竹骨扎的灯棚,用细细的红绳挂满了彩纸扎的花灯,花灯形态各异,最吸引游人的便是狮子灯以及宝莲灯。
昏暗的街巷,有?花灯映照,一时间灯火辉煌,火树星桥。
谢如琢很珍惜和?父亲出游的夜晚,今年甚至还有?纪兰芷陪同,小?孩子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待在纪兰芷和?谢蔺中间,一手?牵着?谢蔺,一手?牵着?即将成?为他娘亲的纪兰芷。谢如琢脸上笑意盈盈,他明明是稳重的孩子,却在此刻希望能遇到班上的同窗,这样他便能和?所有?人证明,他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
谢如琢好奇心重,走两步便问谢蔺:“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在家门口摆酒水和?果子?”
谢蔺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在孝敬门神和?钟馗,你看门上贴的彩印神像便是守门神。”
谢如琢记在心中,小?跑几下,他看到一群打夜胡的驱鬼技人,又问那是什么。
谢蔺逐一解释给谢如琢听。
明明是无趣的小?事?,男人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耐烦,典故信手?拈来,言谈通俗易懂,他在用心教导儿子世事?俗常,人间万物。
纪兰芷一直旁听父子俩讲话,她不免想?象,谢如琢从小?小?的婴孩,被?谢蔺亲手?养成?知书明理的小?郎君,谢蔺应该耗费不少心神。
他要教导孩子识字说话,他要指点孩子如何?穿衣吃饭,他每日忙完公务,下值归府,还得第一时间照看儿子。
凡事?亲力亲为,谢蔺这些年,是不是过得有?点辛苦?
他守着?谢如琢,记挂着?亡妻枝枝,会?不会?感到寂寞?
纪兰芷仿佛能看到那一座被?厚雪覆没的宅院。
灯光明亮,烛火颤颤,一双父子坐在正堂吃饭,待在书房看书,有?时他们陈列好香烛瓜果,一起备好冥币、金元宝、纸扎衣在祠堂门口烧纸,惦念小?孩的生母。
他们一直在等纪兰芷。
可是纪兰芷迟迟没有?回去。
他们……一定很想?念她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夜雾浓重,
冬日寒冷,呼出的热气都是一团白?烟。
凝在树梢上的霜花被黄澄澄的灯光照出一重华光,粼粼发光,
像是铺满天河的星子。
纪兰芷看着?父子?*?
俩闲谈的画面,心脏慢慢变得柔软。
她不觉得寒冷了,
手脚还泛起融融的暖意。
纪兰芷忽然蹲下身子,
柔声?唤谢如琢:“琢哥儿!”
谢如琢的说话声?停止,他一双漂亮的凤眼眨了眨,
眼睫毛扑簌,他小声?问?:“纪姨母,怎么了?”
纪兰芷轻声?问?:“我能不能……抱抱你?”
谢如琢听到这?句话,
小嘴微张,
耳朵泛起驼红。
他不知道合不合礼数,有点茫然,回头去仰望谢蔺。在谢如琢心中,父亲博学多识,
通晓万事,父亲说的便是对的。
小郎君没有不喜欢,
他只是很腼腆、很害羞。
谢蔺看着?主动亲近儿子的纪兰芷,
他心中积攒多年的愤然、茫然、幽怨,
也轻飘飘的,被风吹散了。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对谢如琢说:“你自己选,你希望纪姨母抱你,那就可以;若你不想,
也能拒绝。”
谢如琢赶紧摇头,他没有不想。
但这?样?的动作,
谢如琢又怕纪兰芷误会。
于是,小孩主动朝纪兰芷靠近一步,他的脸颊生热,腮边浮起一枚梨涡。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张开伶仃的、细细的手臂,怯怯地停在那里。
纪兰芷的鼻尖发酸,她走近了,小心翼翼抱住了儿子。
这?一刻,记忆重回多年前,纪兰芷逃往京城的那一天。当时,她听到琢哥儿的哭声?,没有回头。可是今日,她亲自靠近谢如琢,她抱了他,弥补当初的遗憾与亏欠。
谢如琢被纪兰芷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姨母的肩头。纪兰芷的肩膀没有谢蔺那么宽广,却很柔软,也很香。
不知道为什么,谢如琢的眼睛也很烫,他蓄满了眼泪,但是不敢掉下来,他怕湿了纪姨母的衣裳。
纪兰芷环住自己的儿子,手掌顺着?他的后脊一寸寸摩挲,小孩原来长?这?么高了,虽然看着?清瘦,但其实身体很壮实,摸起来不是骨瘦如柴的手感。
他乖乖巧巧地依偎着?纪兰芷,即便她曾经抛弃他,在谢如琢心里,生母依旧是世上对他第一好?的人。
很乖很乖的一个孩子。
谢蔺没有耽误孩子的教育,他教导有方,把谢如琢养得很好?。
纪兰芷松开谢如琢,再次拉住小孩的手。
很明显,谢如琢待纪兰芷更亲近了。他本来只将纪兰芷视为喜欢的、令人尊敬的长?辈,但她会像父亲一样?抱他、哄他,谢如琢便不会像从?前那样?担心自己哪处不得体,招致纪兰芷的讨厌。
纪姨母分明是喜欢他的。
谢蔺长?身玉立,站在一侧。他看着?谢如琢和纪兰芷母子相依,他也很想拥抱妻儿,可是谢蔺知道,如今不是时候,他不敢惊扰到纪兰芷,他怕她受惊后会再次逃跑。
谢蔺的指骨蜷曲,收进袖中,负于身后。
“砰砰!”
两声?巨响,烟花在苍蓝色的天穹炸裂。霹雳瑶光,流火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