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小?孩家的小?打?小?闹,不必蓄意报复,只是蒋家若言行不端,残民害物,自?要好生严惩。
谢蔺的意思也很明白,蒋家本?家没犯事,不代表举族都清白,穿小?鞋么,总能找到过错。他身为储君,不过是协助父君,督率臣工罢了,倒不能说是刁难臣子,那也太难听了。
父子俩配合默契,纪兰芷又怎会发现不了他们的小?动作。
她有点?无奈,谢如琢如今长大了,性子倒是被他爹教?得一顶一的沉稳,小?小?年纪,心事全藏在肚子里,就连纪兰芷都看不出分毫。
不过也罢,反正小?孩子长大了,哪里能没点?城府,她管这么多做什么?
十月里,过几日便是立冬。
御园往内廷送了许多大棚种的冬菜,纪兰芷喜欢大冷天烫锅子,常往汤里添白菜和薄羊肉。
她记得纪家两个孩子的口味,对前来请安的谢如琢道:“去御园拉两车冬菜、鹅梨、薄羊肉,送到纪家和国?夫人府,你外?祖母喜欢吃冬菜,呦呦爱吃梨,清哥儿?刚和我讨了一口炖锅子,想来近日定会呼朋唤友,上家府吃席,你凑点?羊肉添趣。”
纪明衡知道自?己的身世,又知纪晏清和太子走得近,是皇帝有意抬举大房。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纪明衡一狠心,将自?己的身世宣扬出去,又从建康侯府搬了出来。
唯一一个能支应门庭的儿?子都跑了,纪侯爷急得嘴上都长了燎泡,但?他不敢强逼着纪明衡回家,只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和侯府断绝关系。
纪侯爷没了办法,只能逢年过节往大房府上送礼,希望能缓和与儿?子的关系。
纪明衡一下子失去了建康侯府的倚仗,起初确实在官场中举步维艰,但?好在他膝下的女儿?纪鹿,与皇后纪兰芷有眼缘,凭着这一重关系,平日里在官夫人府上游走交际,等?闲也欺不了呦呦。
纪明衡的儿?子纪晏清更是争气,科举中试,步入官场。
谢蔺也愿意为儿?子培养臂膀,见纪明衡上道,他抬举纪晏清,给了纪晏清一个鸿胪寺主簿的官职,作为小?郎君出仕的起点?。
纪兰芷的送菜吩咐下来,谢如琢想到纪家兄妹,说:“纪表妹和外?祖母一同?上肇州看铺子,恐怕年后才能回来。”
言下之意是,鹅梨和冬菜不必送了,盛氏和纪鹿都不在府上。
纪兰芷挑了下眉:“怎么跑肇州去了?”
馨宁咬了一口晴川切的梨片,对母亲说:“曾外?祖父搬到肇州了,呦呦表姐要去相看陈家小?郎君,上回椒椒到外?祖母家里玩,还看到她的书房里放了好多画像呢!”
馨宁很喜欢说话?,只要有人接她的话?,她就能侃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谢蔺和谢如琢性子好,会陪着她聊。
纪兰芷有时看话?本?,会嫌小?孩子聒噪,“椒椒安静一会儿?,不要晴川说什么话?都接。”
馨宁:“那话?不就掉地上了吗?”
纪兰芷头疼:“……”
没办法,她只能时不时摸甜果子堵女儿?的嘴。
眼下,馨宁忽然在人前爆出一个惊天大秘密,纪兰芷觉得有趣,逗女儿?,又问:“画像上有没有画得好看的小?郎馨宁点?头:“有呢!”
说完,她忽然觉得脊背发麻,看了面无表情的兄长一眼,小?声嘟囔:“当然,没有哥哥和爹爹好看……”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把小?姑娘团进怀里揉了又揉。
她抬头,对谢如琢道:“既然呦呦和母亲不在家,那鹅梨冬菜就别?送了,薄羊肉送去,清哥儿?爱吃呢!省得他老和我抱怨,家中禄肉不够过冬,年节没点?荤菜,冬天又得清汤寡水地过。”
“是。”谢如琢躬身领命,迈出坤宁宫。
看着儿?子清癯高挑的背影,纪兰芷自?言自?语一般,对馨宁道:“椒椒,你哥哥到底喜不喜欢呦呦表姐啊?”
说来也奇怪,小?孩子少时感情还挺好,可不知哪一年开始,谢如琢不再喊纪鹿的小?名,只疏离冷淡地唤她一声“表妹”。
纪兰芷好奇地问起,谢如琢犹豫许久才告诉她,许多人都以为纪鹿和他的关系亲密,往后可能要嫁进东宫,如若谢如琢待纪鹿无意,还是和她撇清干系比较好,免得往后耽误呦呦相看旁人。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体人意,但?也未免有些绝情。
谁见到纪鹿对谢如琢的热络劲儿?,都知道小?姑娘明显待太子有意。
可谢如琢油盐不进。
纪兰芷哑口无言。
你情我愿的事,她又能做什么主?
纪兰芷索性也不再管小?孩子的事。
……
馨宁眨眨眼,她咽下塞满腮帮子的梨片,小?声说:“不知道,不过呦呦表姐不做椒椒的皇嫂,就没人陪椒椒打?络子、投壶玩了!阿娘,呦呦表姐出嫁后,我还能找她玩吗?”
纪兰芷犯起难来:“那得看呦呦表姐的夫君人好不好,她要是嫁人了,得操持一整个家宅,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椒椒了。”
馨宁失望地低头:“嫁人可真不好啊……”
纪兰芷忍俊不禁:“我们椒椒永远别?嫁人,永远陪着阿娘,好不好?”
馨宁搂住母亲的脖颈,亲了亲她的脸。
“好呀,椒椒晚上和阿娘睡!”
闻言,纪兰芷轻咳一声:“能不能和阿娘睡,还得问过你爹爹,要是爹爹同?意了,阿娘当然没什么问题。”
纪兰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幕怎么有点?眼熟啊?
馨宁得意地握拳:“爹爹最疼我了,一定会同?意的!”
纪兰芷心虚,当初你的阿兄也是这么说的,估计夜里也得看你背书厉不厉害了……
果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谢蔺摊开一卷南朝著作的《诗品》,抽背馨宁。
小?公?主脊背生凉,她灵机一动,忽然恶疾发作,捂住头,嘟囔:“不行不行,椒椒头疼,好想睡觉。”
谢蔺看了小?娘子一眼,对德方?道:“既如此,把朝华公?主抱回她的寝殿睡觉。”
馨宁虽然不能陪阿娘睡,但?她不用背书了,仍然感到如释重负。
倒是谢蔺促狭,又温声问一句:“椒椒如此病痛,为父很担忧,需要爹爹寻个太医,为你诊病吗?”
馨宁脊背发麻。
小?娘子连连摇头,老气横秋地道:“老毛病了,椒椒不用看太医,我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纪兰芷被女儿?的一番表演逗笑,却偏偏不能拆孩子的台,她抬袖忍笑,肩膀抖个不停。
谢蔺知道再演下去,怕是要穿帮,他也不为难女儿?,轻叹一声,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夜里,纪兰芷和谢蔺同?床共枕。
她转身,趴到谢蔺的胸膛,问:“二?哥,琢哥儿?过了年也十七岁了,都是半大的儿?郎了,你对他的婚事,可有什么见解?”
谢蔺握住妻子作怪的手?指,轻轻啄吻了一下。
“一切单凭如琢的喜好,无论是寒门子女,还是世家闺秀,只他心仪,都能许婚。不过如琢心思重,我看他,好似一门心思以国?本?为重,将儿?女私情放得极轻……”
纪兰芷懂了谢蔺的忧虑。
做父亲的尽心竭力治理江山,就是想让儿?女们过上好日子,娶妻嫁人能全凭自?己心意,往后接手?社稷,肩上的担子能轻一些。
但?谢如琢太过体谅父亲了,他甚至想将婚事也当成一场维稳朝堂的交易,只要哪一家的女孩有利于时局,他不介意与其来往。
想到这里,纪兰芷倒有几分忧愁。谢如琢虽然乖巧,从小?就体谅父母亲,但?他也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婚事,将自?己完全奉献给齐国?吧?
不过,这是儿?子的选择,纪兰芷不好过多干涉,谢蔺已经劝诫过了,琢哥儿?是大人,他心里有数。
纪兰芷犯起困,她趴在谢蔺的身上睡着了。
待她的呼吸平缓匀称,谢蔺低头,小?心侧过身,把小?妻子放置榻上。
他看了一眼纪兰芷的睡颜,红唇轻合,眉眼舒张,就连手?指没有蜷紧,她分明睡得很安心。
谢蔺脸上的肃容褪去,他放下心,帮纪兰芷掖好被子。
屋外?风雪渐大,雪絮沙沙的,撞向门扉,遍地都是厚厚银雪。
一簇簇烛光晃动,地龙烧得滚沸,室内温暖如春。
谢蔺拥着纪兰芷,伴她入睡。
月白风清,岁月静好,他盼着年年如今日,盼着纪兰芷此生都如此刻喜乐平安。
又是一年的年尾,今年谢蔺没设宫宴,倒是让光禄寺给各家朝臣们送去了不少禄米、御酒、牛肉,甚至将国?库里一年到头剩下的盈余银钱,取出几万钱,由心腹官吏带去天气严寒、大雪催城的北地,发放给偏远州郡,供那些贫县修葺房屋、布棚施粥,或是由官吏采买草药,救济庶族寒户。
宫中不必设官宴,只一家人摆家宴。
纪兰芷不用操持筵席,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
她喜欢民间的热闹,让小?黄门把宫殿的树上都扎上红绸彩胜,又在廊庑底下挂好红纱绢灯。
夜里,一盏盏红灯燃起,驱散宫道里独有的阴冷与昏暗,往来的宫人们瞧见彩灯,心里都觉得欣喜,脸上也喜气洋洋的。
纪兰芷特地换了一身杂宝兰花纹袄裙,缎子用的嫩菊绿,纤腰上挂着一串珍珠绦子,看着很有女孩家的娇俏。
她在乌浓的鬓发间别?了一支佛手?提灯流苏簪,女子柔媚,明眸善睐,款步踏来时,裙摆迎风摇曳,飘然若仙。
晴川看着纪兰芷的打?扮,赞不绝口:“娘娘今日真好看!”
纪兰芷还要开玩笑:“说得好似我昨日就不好看了?”
馨宁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跑来。
小?女儿?声音嘹亮:“阿娘每天都好看!”
纪兰芷笑了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利市封红包,递过去:“就你嘴甜,拿着,这是你的压祟钱!”
馨宁是个小?财迷,她立即杏眼发亮:“阿娘好大方?!”
纪兰芷:“你和爹爹讨钱了吗?”
馨宁摇头:“还没有,待会儿?和爹爹、哥哥要,对了,今天外?祖母也会进宫,呦呦表姐,还有纪表哥都会来,我要和他们讨红包!”
纪兰芷无奈地说:“外?祖母都送那么多礼物进宫了,你还要红包啊?”
馨宁点?头:“那是生辰礼,不一样的。哥哥说了,亲兄妹也要明算账,椒椒不能破坏规矩。况且,椒椒收了外?祖母的礼物,可我会给外?祖母捶背、揉肩膀呀,外?祖母可喜欢椒椒了。”
纪兰芷想着,盛氏如今生意做得很大,她乐意哄自?家外?孙女开心,那送点?礼物也没什么。只是……椒椒贵为公?主,在宫里吃穿不愁,她攒这么多钱做什么啊?
纪兰芷不知道小?孩攒钱并不只是为了贪玩,馨宁私底下找上进宫的纪鹿,扑到她怀里,小?声说:“呦呦表姐,椒椒存了好多好多钱,你别?嫁人,你陪着我玩,我把钱都给你好不好?”
馨宁曾听谢如琢说起,民间有的女子困苦,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许多还是父母为了一笔聘金,把女儿?卖到夫家的。
馨宁以为,纪鹿将来出嫁,可能也是纪家缺钱。
她不缺钱啊,她可以养着呦呦表姐的!
纪鹿如今也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她熟读诗书,被父母亲教?养得极为守礼,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小?娘子。
纪鹿抱稳了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小?公?主,忍不住笑:“公?主多虑了,我不是缺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想要提前相看合适的郎婿,这是很正常的事。”
馨宁有点?失望:“可是、可是阿娘说,呦呦表姐一旦嫁人了,就不能陪我玩了。”
纪鹿也不清楚往后操持家宅,主掌中馈,还有没有进宫的时间,她沉吟一声,说:“那在我没有定亲之前,常来找椒椒玩,好不好?”
馨宁不情不愿地点?头:“那好吧。反正、反正我以后也会去找你玩的,呦呦表姐还得陪我投壶!”
“好,一言为定。”纪鹿伸出小?指,和小?女孩拉了勾,定下约定。
纪兰芷宴请的宾客都到了。
待谢蔺来到宫殿,众人朝他行了礼,席面开张。
馨宁看到盛氏带来的果子酿,嘴馋想要喝一点?,倒是谢如琢扫来一眼,警告意味很重。
馨宁常被兄长压着练字、读书,心中畏惧哥哥,不敢再使性子讨酒喝。
倒是纪鹿看着小?女孩可怜,悄悄告诉她:“甜酒的味道和茱萸一样,很辛辣,不好喝的。”
馨宁皱了皱鼻尖,“椒椒不爱吃茱萸蘸酱,那我也不爱喝果子酿。”
女孩们窃窃私语。
纪晏清喝了一杯酒下肚,他借着酒劲儿?,忽然拉着谢如琢的袖子控诉:“太子,你不厚道。兄弟的心上人,你也敢碰!”
谢如琢皱眉,他看到忽然发酒疯的兄弟,不由心烦。
“晏清,你醉了。”许是看到纪鹿和馨宁飘来的眼神,谢如琢深吸一口气,又问,“我何时碰过你的心上人?切莫信口雌黄!”
纪晏清还要哭丧:“邱四?娘子都说了,你邀她入东宫小?坐,你分明就是对她有意,你……”
纪晏清一番絮语,谢如琢总算记起这件事。
当时,纪兰芷在宫中设下官宴,邀请了京中小?娘子、小?公?子进内廷赏花。谢如琢露了个面后,便回到东宫看书。
那位邱四?娘子不知为何绕到东宫,说是自?己迷了路。
谢如琢本?不想理会她,但?她说自?己来了月事,衣裳染脏了,想就近换一身衣。
谢如琢知女子难处,当初纪鹿来月事也是疼得一张小?脸发白,他看了刘管事一眼,命人召宫娥来服侍邱四?娘子。
也不知为何,最终却传出邱四?娘子到东宫小?坐的闲话?。
这等?琐事,谢如琢没兴趣澄清,便随它去了。
哪知,邱家却很会做文章,隐隐有攀附储君之意。
谢如琢有几分头疼,他对纪晏清道:“我不认识那位邱四?娘子,我待她也无意,是你误会了。”
“真的?”纪晏清抹去眼泪,重重抱了一下谢如琢,“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知道了就好……快松手?!别?把眼泪抹我肩上!”
眼见着又要吵嘴。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吵吵闹闹,盛氏忙着劝架,连饭菜都没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纪兰芷看着小?孩们其乐融融,又看到宫道尽头,以观独自?一人,蹲坐在树上,赏月守夜。
她按照每一年的传统,为他送上早已准备好的甜糕与烤肉。
纪兰芷:“以观,新?年喜乐。”
以观看了一眼女主子,点?了点?头,他拎着吃食,飞檐走壁,一下子窜走了。
片刻后,谢蔺离席,来找纪兰芷。
他看到小?妻子待在远处。
今夜风雪渐消,月华盛大,光晖落在纪兰芷的眼角眉梢,如同?镀上一层银芒。
她的衣袂蹁跹,好似随时会迎风登月的仙子,飘忽不定。
谢蔺不知为何,忽然伸出手?,死死握住了纪兰芷的手?腕。
女子的腕骨倏忽被人抓紧,她受了惊。
纪兰芷回头,见是二?哥,灿然一笑:“我给以观送了吃的,马上就回来了。”
“嗯。”谢蔺安下心,但?他还是没松开她的手?。
纪兰芷心中不解,但?她就这么被谢蔺牵着,没说什么。
两人沿着灯火煌煌的宫墙,一路走回席间。
即便没有闲话?家常,纪兰芷也不觉得寂寞。
能和二?哥同?行一路,她心中很安定。
夜风微凉,纪兰芷的肩上多了一件斗篷,浓郁的松木香浸入她的口鼻,残存的暖意烘热她的脊背,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谢蔺总是很体贴。
纪兰芷忽然停下脚步。
她转身,双手?环住谢蔺的窄腰,把脸贴向他的胸口。
纪兰芷不知为何,忽然有了撒娇的冲动,她对他说:“二?哥,新?年喜乐。”
谢蔺被小?妻子抱住,心中的那点?不安渐渐消散。
纪兰芷一直在他的身边,她不会消失不见,她永远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