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姐小心!”
纪鹿搡开朱燕,自己却没来得及稳住身形。
她不慎翻出马车,跌下滑坡,滚落山崖。
……
纪鹿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昏。
初春虽然没有落雪,可夜里还是冷得很。
她为了身段窈窕,在谢如?琢面前彰显小娘子的娇俏,特地?忍冻,没有披上厚毛斗篷。如?今想来,纪鹿十分后悔。
纪鹿受了重伤,浑身散架似的,躺在乱石嶙峋的崖底上。
每吸一口气,她都?觉得四肢百骸像是断了一样的疼。
她不能不呼吸,可每次抽气要忍受这种痛楚,她都?会委屈地?掉眼泪。
纪鹿看了看天色,知道那一场厮杀应该过去许久,禁军凶悍,定能稳住局势。
可是,四野茫茫,不见?人声,唯有不知名的野兽嘹唳。
没有人来找她。
便是纪鹿福大命大,没能摔死,她也会被循着腥味赶来觅食的野兽吃拆入腹。
近日正好是熊瞎子冬眠复苏的时季,它们在早春苏醒,饥肠辘辘,渴望进食。
纪鹿听说过熊瞎子的阴险,它们爱吃活物,会在猎物还没死透的时候,咬下其骨血,活吃了猎物。
纪鹿怕得很,她再怎么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
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流了好多眼泪。
纪鹿想,谢如?琢怎么还没发现她不见?了?
便是谢如?琢没发现她失踪,哥哥也该担心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找她?
大家是不是都?不要她了。
纪鹿担惊受怕许久,直到悠扬的人声传来。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纪鹿忍不住落泪,她咬牙,大声地?回?应:“我?、我?在这里!”
很快,马蹄声渐近,火把的暖光探至纪鹿面前。
小娘子泪眼朦胧,对上了纪晏清担忧的一双眼。
看到亲兄长来了,纪鹿心中生出无尽的安全感,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纪鹿哇的一声哭喊,吓了纪晏清一跳。
纪晏清急忙下马,抱起妹妹。
“怎么了这是,别怕别怕,哥哥在呢!哥哥带你回?营!营地?里有太医,你这伤一点事都?没有,就是腿断了也能帮你接上!哎呀,你别捶我?啊,省一点力气!”
纪鹿腿骨断了,但纪晏清没有乘马车,只能抱她上马。
纪鹿随便动一动,手脚都?痛得出奇,她忍住眼泪,委屈地?靠在兄长怀里。
等纪晏清持缰策马,纪鹿像是想到什么,对兄长说:“朱姐姐也遇难了,她往密林里去了……”
“我?知道。”纪晏清打断了妹妹的话,他看了一眼纪鹿,欲言又止,眉心萦绕一片忧愁。
良久,纪晏清才说:“她没事了。”
“没事就好。”纪鹿松了一口气。
她见?兄长神色怪异,像是不高兴什么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很快,纪鹿便知道纪晏清为何一路上都?面色不虞了。
纪鹿在回?营的途中,见?到了谢如?琢出行的人马。
少年郎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
他容色清隽,眉眼疏冷,负箭囊与长弓,一袭玄色窄袖衫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谢如?琢一手持缰,另一手虚虚护着怀中的人。
纪鹿隐约听到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
她不由抬头望去,看清了谢如?琢马上护着的那个女孩。
小娘子粉腮沾泪,我?见?犹怜。
正是遇难的朱燕小娘子。
谢如?琢被朱燕拽住前襟,哀声哭泣。
少年郎虽然没有温声软语去哄,但他能伸手护人,不让朱燕跌落马背,已?是偏袒之意。
这一刻,纪鹿如?坠冰窟,她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自己有点可笑。
她和朱小娘子一同落难,谢如?琢对她不闻不问,却先去救了朱燕。
看朱燕还能活动手脚,分明是只受了惊吓,人却安然无恙。
可她呢?
纪鹿手脚骨裂,连坐都?坐不稳,她的眼泪除了家人,没有旁人在意。
纪鹿鼻子酸酸,她又有点想哭了。
她突然,好委屈好委屈。
她想,好像哥哥说得对,喜欢谢如?琢,真的是一件不上算的事。
那纪鹿及时止损好不好?
谢如?琢再好,她也不要了。
纪鹿低头,不再看碍眼的一双男女。
“呦呦受伤了?”
像是刚发现纪鹿,谢如?琢策马上前,眉心微凝。
听到谢如?琢略带焦色的问话,纪鹿低下头,指头抠了抠兄长衣袍的暗纹,缄默不语。
直到谢如?琢怀里的朱燕回?头,她脸上满是泪水,惊喜地?看着纪鹿:“呦呦,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坏了,生怕你有个闪失!”
纪鹿听明白了,朱燕知她跌马失踪,朱燕一定把她的事告诉谢如?琢了。
可谢如?琢还是护着朱燕回?营地?,他要先保朱燕无恙,才可能分出那么一点精力来找纪鹿。
就算朱燕没说,谢如?琢若是真担心她,定会第一时间来找她,确认她的安危。
可是没有,谢如?琢什么都?没有做。
纪鹿的眼睛又发烫了,她扭头,把脸埋进兄长的胸膛。怀抱的暖意,仿佛在告诉纪鹿,她并?非没人疼爱,她也是有人关怀的小娘子。
纪鹿忍住所有哭腔,忍住肩膀散出的丝丝抽疼,她一点都?不想看到谢如?琢。
她只催促纪晏清:“哥哥,我?们快走。”
纪晏清也有点恼火,即便他和谢如?琢是兄弟,谢如?琢也不该这样欺负他的妹妹。便是不喜欢呦呦,又何必带新人来戳小娘子的心窝。
纪晏清冷哼一声,对谢如?琢道:“殿下,告辞!”
纪晏清把纪鹿抱到帐篷里,太医被少年郎拽进来,焦急地?为纪鹿诊治。
纪鹿这一次伤得不轻,莫说手骨与腿骨,便是胸肋都?有损伤,待婢女为纪鹿上好药,用木板架好小腿,纪晏清终于眼眶泛湿。
他心疼自家妹妹,握住纪鹿的手,哽咽:“呦呦,你会不会变成跛子吧?”
本来想跟兄长抱头痛哭的纪鹿,气得砸过去一个枕头。
“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纪晏清这一次任打任骂,没有抵抗。
等妹妹出完气,纪晏清抹去眼泪,嬉皮笑脸地?陪在纪鹿身边。
他想到纪鹿倒贴谢如?琢那副不要钱的死相?,忧心忡忡地?道:“呦呦啊,有件事,哥想和你说……”
纪鹿其实猜到纪晏清想说什么。
她眨眨眼,黏黏糊糊地?抱住纪晏清的手臂,蹭蹭脸上眼泪,撒娇。
“哥哥、哥哥,你就是我?最?好的哥哥,呦呦以后只喊你哥哥,只喜欢你!”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认谢如?琢了,往后只要纪晏清。
纪宴清被说得心花怒放,老泪纵横,“呦呦长大了,哥好欣慰。”
纪鹿压根儿?不知道,这么些年,他看着纪鹿跟在谢如?琢身后,一声声喊他“哥哥”,自己心里有多酸。
幸好妹妹是知好歹的,他没白疼她!
纪晏清这么多年的兄长雄风终于回?来了,他觉得往后出门都?能挺胸抬头见?人了。
纪晏清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帐篷。
哄好兄长后,纪鹿平躺到床上。
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被褥,终于不是硬邦邦的石头。
纪鹿睡不着,她听着烛火的荜拨声,心里有点难过。
她回?想起从前对谢如?琢紧追不舍的样子,忽然觉得很丢脸。
所有人看她,都?觉得是纪鹿一厢情愿,对太子殿下穷追猛打。
可是,只有纪鹿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给谢如?琢送点心,隔几日,东宫那边也会回?礼。
谢如?琢记得她爱吃豆沙馅的米糕,每次送来的点心里,都?会备好豆沙米糕。
纪鹿遇到不懂的习题,她会抱着错题本,去东宫找谢如?琢。
虽然他政务繁忙,但总会抽空给她解题。
纪鹿在宫阙等待的时候,刘管事还会准备好纪鹿爱吃的茶点,供她休憩。东宫里里外?外?都?对她很好,这一切应该都?是谢如?琢暗中施令,她才能有这么多的便利。
逢年过节,谢如?琢还会给她准备节礼,还有压祟钱。他待她很体贴,他没有不在意纪鹿。
甚至、甚至。
纪鹿记得有一天晚上,正好是繁星漫天,月华盈盈的雪夜。
她在坤宁宫里用过晚膳,同谢如?琢步行出宫。
宫道里的灯笼被风吹熄,四周寂静。
她回?头看一眼谢如?琢。
小郎君穿一身团龙织金圆领袍,肩背挺拔,身材高挑,看着风致楚楚。
不知谢如?琢是否喝醉了,他的耳后微红,难得那样不守礼,解开一颗盘扣,露出一点喉结以下的锁骨。
白莹莹的,好似无瑕的美玉。
纪鹿不慎看到一眼,不敢再看。
更?何况,这条甬道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楚。
纪鹿好像被美色蛊惑,晕头转向。
她不慎被吹落的宫灯绊了一下,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跤。
幸好一只横来的手,抓住了纪鹿。
她的腕骨被男人的虎口圈住,像冷冰冰的枷锁,束缚着她。
是谢如?琢眼疾手快,拉住了纪鹿。
“呦呦,你很笨。”
谢如?琢责怪她不看路,可说出的话却带有暖意,并?不掺杂任何嫌弃的语气。
倏忽,纪鹿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笑,有点撩人,勾着她的心绪。
不知为何,纪鹿脸颊发烫。
她腕骨上的温度也滚沸,谢如?琢显然是怕她再摔,半天没有松手。
纪鹿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她还在想,谢如?琢为何忽然喊她“呦呦”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喊她小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如?琢待她既亲又疏,他会照看她、关心她,但在人前,只冷冰冰地?喊她“表妹”。
好似两人往后关系不可僭越雷池,彼此?泾渭分明。
但今晚的谢如?琢,实在不一样。
纪鹿想不出来,她只能把呼吸放得很慢,不敢惊扰奇怪的谢如?琢。
直到那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她的腕骨沿上,像蛇一样,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腰。
纪鹿吃惊地?躲闪。
谢如?琢却抓着她不放。
纪鹿被少年郎揽到怀里,她要仰头才能和谢如?琢对视。
脸蛋红红的纪鹿,浸在那一双醉酒的凤眸里。
小郎君一贯省身克己,如?今一副醉玉颓山的样子,倒有点散漫和慵懒。
是纪鹿没有见?过的样子。
不像个威严的太子。
此?时,纪鹿才发现,原来谢如?琢长这么高了啊。
小姑娘的睫羽扑闪扑闪,像是一把小扇子,能挠到人心里。
谢如?琢微微阖眸,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尝了一口。
纪鹿的猫瞳一下子瞪大,她感受到唇上轻轻的辗转,酒味、檀香瞬间漫上来,熏得人脑袋昏昏,冷不防侵入她的五感。
是独属于谢如?琢的气息。
他那样的热。
纪鹿有点慌张,但幸好,谢如?琢很快松开她。
纪鹿吓得倒退两步,捂住嘴。
纪鹿环顾四周,幸好这里没有其他人。
她看着步履有点缓慢的谢如?琢,她想小郎君忽然发疯,一定是喝醉了。
纪鹿落荒而逃。
连着半个月都?没去东宫找谢如?琢玩。
时至今日,她都?没敢问谢如?琢,那天为什么要亲呦呦啊?
是因为喜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