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达伦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这种推断是建立在‘巴克斯医生就是园丁,而且他爱阿玛莱特先生’的基础上的。”
“虽然我也很难想象巴克斯那家伙会爱人,但是你认为我们讨论的基础错了吗?”亨特问道。
米达伦摇摇头:“我认为没有。”
于是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车窗外面的漂亮房子和晴朗的天空——这将是个大工程,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不会选择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什么时候出手。赏金猎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这样枯燥的探索构成的,他们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
不一会儿之后,一辆闪闪发光的漂亮跑车从那栋别墅的院子里行驶出来,托那辆跑车是敞篷的福,他们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目标,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平庸的男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方向盘,另外一边手臂搭在副驾驶座上那位长得非常像维密名模的女人的肩膀上。
亨特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熟练地发动起车子,准备远远地跟上那辆跑车。
“我听说杰森·弗里德曼今天要去参加他的另一位朋友的派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闹大以后,他一直都很低调,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参加这样的派对。”亨特稍微清了清嗓子,一边从口袋里摸烟,一边对米达伦说,“如果我是礼拜日园丁,我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总不能脱到弗里德曼回到他充满安保系统和保镖的住宅里去之后再动手吧?”
而米达伦没有问,假设他们真的能找到巴克斯医生,亨特又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尔考虑过马斯克女士会问出有关钢琴师的问题的情况。
毕竟据他所知——他的消息来源于霍姆斯先生,这位先生在他入狱期间在收集庭审资料、约见证人方面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这正是最为讽刺的一点,霍姆斯热衷于为罪犯辩护,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至少,他和被羁押的赫斯塔尔入狱的时候全程抱着一种“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真的很心痛”的表情——报纸上关于他是钢琴师的报道围绕着他是如何符合钢琴师的侧写、他是如何没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与钢琴师、与其中某几个案子有着无法解释的紧密联系。
这些全都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所以通常来说不会拿到法庭上来讲。只是奥尔加作为控方证人实际并没有提供多少有利的证据:她可以证明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没什么表面上的矛盾,和斯特莱德案发的时候她全程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那么,马斯克女士既然找她做控方证人,可能就是在钢琴师那事上等着她呢。
这无法动摇任何证据,但是在左右陪审团是思绪上倒是十分有用,所以不得不平静说,这么干没什么道德。但是赫斯塔尔一向听说马斯克是位十分争强好胜的女士,所以她选择这样做也没什么意外。
他们都了解奥尔加的为人——即,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对钢琴师的身份持什么态度,他们都心知肚明,因此只要法官没阻止检察官问这个问题,奥尔加就肯定会给出这个答案。
就好像现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法庭沉寂了几秒,然后一阵更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大厅的屋顶。陪审团成员们在窃窃私语,坐在旁听席上的霍姆斯像是个真正的辩方律师一样挥舞着双手,大声抗压这什么。
这场景前所未有地像是一场比赛或者一场戏剧,赫斯塔尔自被告席上把目光转向奥尔加·莫洛泽,对方正冷冰冰地环视着所有人,在注意到赫斯塔尔的目光之后,她微微一笑。
在法官敲了好几次法槌之后,现场在面前安静下来,但是可以预见奥尔加的回答已经随着网络流向了关注此案的每一个人的眼中。法官严肃地转向马斯克女士,说:“这个问题与此案无关,请不要再进行这种提问。”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马斯克女士回答道,她听上去可没有那么抱歉,“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那么,阿玛莱特先生?”法官问道。
“我没有问题需要询问这位证人。”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确实如此,奥尔加在斯特莱德案上没有发言权,而他也不需要她再发表关于阿尔巴利诺的什么见解,不如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最好开口越少越好。
直觉告诉赫斯塔尔,奥尔加是那种真的会在证人席上完全说实话的人,这跟阿尔巴利诺真是天壤之别。其实,他的心里有这么一种冲动,驱使他去问奥尔加:你是否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却选择了隐瞒呢?
——这是指一切的真相,站在现在的角度考虑事情,奥尔加一贯的态度就显得微妙起来。她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园丁和钢琴师的身份的?她为什么要选择让麦卡德道出真相、自己却不开口?她为什么希望赫斯塔尔做无罪辩护,她下一步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中的一部分,如果赫斯塔尔现在选择问,就能得到答案;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问,才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除了自投罗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法官皱着眉头问道:“你确定你没有任何问题想问吗?”
“是的。”赫斯塔尔平缓地说,“通过她来证明我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确实是杀了阿尔巴利诺。当然,我们之间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请恕我行使我的第五修正案权利。”
旁听者当然认为他指的是他如何杀人抛尸的细节,因为他虽然供述自己在正怒之下杀了阿尔巴利诺,却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把尸体抛弃在了什么地方。马斯克女士在那边低声抗议着什么,显然对他这种认罪只认一半的行为十分不满,而奥尔加在此看向赫斯塔尔,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实际上可能指的是他和礼拜日园丁之间的“其他细节”,这位犯罪心理学家同囚徒在证人席和被告席漫长的距离之间交换心照不宣的目光。
而这场庭审的重头戏,其实还尚未开始。
拉瓦萨·麦卡德并没有出席庭审。
如果一切顺利,这次庭审需要持续几天,尚未到他要被传唤出庭的时候,如果他现在贸然出场,唯一的后果就是被那群记者堵在法庭门口动弹不得。
在此之前,他已经尽他所能向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记者透露了一些关于钢琴师的消息,其中大部分只不过是侧写和猜测,他没有把关于肯塔基的教堂的那些事情说出来。让人们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危险的杀人狂、而阿玛莱特恰好符合他们对这个杀人狂的侧写就够了,民众不需要知道谁小时候可能遭受过性侵、谁杀人的出发点是复仇。
那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总容易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动机蒙蔽双眼,对这些手染鲜血的人徒增同情;而唯有麦卡德知道,犯罪就是犯罪,任何出发点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很显然里奥哈德·施海勃写出那篇文章之后,还是很想在他这里了解到更多内幕,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报道发表以来,施海勃又找了他好几次,就算是为了不被这位记者纠缠,他都得尽可能地远离法院。
因此麦卡德决定在庭审开始的时间去WLPD——他打算再次看一下斯特莱德被枪击案的卷宗,演练一下自己即将在庭上的发言。他不怎么指望奥尔加会在整个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她必然不相信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已死,在言辞上肯定也不会太配合检察官的那些诱导性的提问。
无论如何,无论是作为技术证人还是作为已经认识阿玛莱特已久的一位“朋友”,麦卡德意识到,作证的重任已经落在他的肩上了。
看卷宗的时候,麦卡德借用了哈代的办公室,对方对此向来没有什么反感,奥尔加的那只红色马克笔还放在哈代的办公室里呢。当麦卡德抱着手里的卷宗走进去的时候,阳光的角度刚刚好:阳光从哈代的办公室的窗口落进来,一道光柱正正地落在哈代的办公桌上面,可以看见有细小的金色尘埃沿着光线缓慢地攀升。
在哈代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长颈瓶,瓶子里插着几只色彩艳丽的彩虹鸟焦,还有一支枝干嶙峋、已然干枯成赭红色的石榴。那石榴孤零零的枝干上只挂着两片土色的枯叶,和一枚表皮皱皱巴巴的果实。
石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曾如是说——“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给她的六颗石榴籽,于是一年里就要有六个月留在冥界。
麦卡德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事情是他想得那样吗?他都能听见喉咙中气流碰撞出一片低微的嘶嘶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没有马上戴上,而是用手套隔着自己的手指,就这样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瓶里的那枝石榴。
那干枯的花枝一颤,发出了一声似乎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那枝丫轻微地往一侧一歪,就有什么东西从曾被果肉撑得迸裂的干枯果皮中涌了出来——某种深色的液体从石榴干枯的朱红色壳子里流了出来,像是一场诡异的噩梦里会出现的超现实场景,噼啪作响地砸在了哈代光洁的桌面上。
麦卡德紧盯着面前的石榴枝和石榴果皮内里流出的、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罕见地有些发愣。
这水果里面流出了半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礼拜日园丁给他的礼物。
(*2107╰╯21)小颜整理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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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玫瑰
4
赫斯塔尔本人被带上法庭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难以压制的窃窃私语,这让法官不得不敲了两次法槌。赫斯塔尔很容易就能猜到这些旁观者心里在想什么,托里奥哈德·施海勃的福,全州的居民的心思可能都被他到底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终极问题吸引了。
可惜,这次庭审不是用来讨论这个的。
“在询问证人之前我最后需要再确认一遍,”法官说道,声音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大厅中央回荡,“阿玛莱特先生,您的利益受到法律的保护,您有权在询问开始之前为自己请一位律师。您确定要自己为自己辩护吗?”
自己为自己辩护并非违规,但十分罕见。选择这种方式的人通常是脑子不太清醒的自大狂,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在这样的头脑应对检察官尖锐的问题——赫斯塔尔当然不在其列,他冷淡地点点头,说:“是的。”
“好的。”法官微微颔首,没打算再深究这个问题,“那么我们首先由控方提问,提问将围绕着阿玛莱特谋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的指控进行——马斯克女士,请。”
马斯克女士短暂地点点头,她傲然站立在属于检察官的席位上,中规中矩地开始问道:“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职业。”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A&H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巴克斯医生的?”马斯克女士问道。
“在理查德·诺曼被杀的时候,他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也被WLPD传讯。”赫斯塔尔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部分回答没什么可仔细研究的,这些内容与奥尔加提供的证词完全可以相互对照。而马斯克女士也没有细问,而是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和巴克斯医生建立关系的?”
“建立什么关系?”赫斯塔尔微微挑起眉来,反问道。
“当然是恋爱关系。”马斯克女士皱起眉头,似乎对他这么问感到很不解。
“我不知道你对我和阿尔巴利诺有什么误解,女士。”赫斯塔尔心平气和地说回答“——我和他从来没有建立过恋爱关系。”
人群一片哗然,赫斯塔尔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旁听席,看见奥尔加就坐在最前排,对着他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赫斯塔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你想问的是性关系的话,我们是在杀手强尼一案之后发生关系的,那是在去年年底。”
马斯克女士微微地点点头:“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在一起?据我所知在此之前,你们仅维持着普通的朋友关系。”
这是大众所知的信息点,毕竟在此之前没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赫斯塔尔也认为把自己牵扯进“我男朋友被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了”这种案件有些过于危险……其实如果可能,他会倾向于把这段关系永远瞒下去,可惜安东尼·夏普案后,哈代警官有必要目睹一下他们两个的不在场证明。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痛苦经历,那种情况下选择互相慰藉是人之常情——恕我不能详细地描述前因后果,这是出于保护被害人隐私的考虑。”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他仍然能听见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他被杀手强尼绑架的事情从未向媒体公开过,而钢琴师的那起强奸案受害者到底是谁更是媒体眼中的大秘密。但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出真相,他能看见旁听席中有些人看上去恨不得现在就冲出法院去撰写报道了。
“‘相互慰藉’,”马斯克用意非常明显地引用道,“你说你和巴克斯医生从来没有建立过恋爱关系,那么这是一种在危机环境之下的吊桥效应吗?你爱他吗?”
常见的手段:向陪审团展示他们感情之间的裂痕,以此证明分歧早已产生,杀人行为可能是蓄谋的。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答案,要不是现在舆论怀疑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他们绝不可能对一个人的感情经历这样上心。
“是的。”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爱他。”
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
米达伦上个月才过了十五岁生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确实还是个小孩。但是单就他的个人经历来说——无论是听说过就令人感觉毛骨悚然的绑架案、作为证人上庭作证还是多年来在福利院的生活——他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心智十分成熟的了。
所以,当他看见那位杰森·弗里德曼拥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开车离开公寓之后,就知道接下来的剧情绝对不是什么老少咸宜的青春校园剧。
……但实话实话,他也没太料到现在的场景:
米达伦现在正坐在整个维斯特兰东区最棒的夜店里:“夜店”不是个特别准确的词儿,这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在狂欢,无论什么时候走进这家店,都能看见闪瞎人眼的镭射灯光、吞云吐雾抽大麻烟的男女,任何一个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进门的人都会被刺耳的音乐淹死。
现在,舞池里挤满了随着音乐疯狂舞动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色彩鲜艳的饰品就跟鸟类的羽毛一般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当碰撞,随意地散落在会场角落的圆桌上面,有穿着高跟鞋的、近乎赤裸着的美丽女孩扭动着跳舞。
一串亮晶晶的圆形灯泡在这家店的墙壁上拼出了会所的名字:“S-O-D-O-M”,这串字母的前面画了个特别抽象的盐柱,那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是牛角面包。
不过米达伦和在这里享乐的其他人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他的手背上被门口的一位侍应生用一支荧光色的笔画了个笑脸,这意味着他是个未成年人,吧台里的酒保不能向他出售酒精饮料;所以他只能恨恨地坐在吧台边上,咬牙切齿地咬着面前软饮料里插着的吸管。
今天他们尾随着弗里德曼去了好几家贵得要死的店,看着他给自己的女伴买了某个亨特也搞不太懂的牌子的衣服、看着他为对方买了华丽而浮夸的珠宝、看着他请那女孩在市中心的高档餐厅吃饭,而这两位跟踪者就只能在餐厅对面吃了个三明治凑合了一下。
这些至少还是在米达伦的预料之中的,但是他实在是没太想到那位弗里德曼先生下午的安排是带着女伴来这样的店里参加毫无品味的狂欢,而现在甚至还只是个傍晚,连天都没黑呢。
亨特在他们陷入重金属摇滚乐的海洋里半小时之后才搞到了消息:弗里德曼的圈子里另外一位玩得很开的朋友今天在这里请客,现在这家店里几乎挤满了半个维斯特兰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
这是斯特莱德案那档事之后弗里德曼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下,因此虽然亨特并不想带着米达伦跑到这种地方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如果他是礼拜日园丁,可不会错过这样混乱的场合。
米达伦咬着吸管在人群之间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圈,连亨特的影子也没有看到:现在亨特很可能正在某个地方被迫围观他们的目标一边痛饮酒水一边对女孩子们毛手毛脚,反正他是被人海吞吃得彻彻底底,从对方离开吧台开始,米达伦就再也没能找到他。
亨特在此之前先把米达伦安排在吧台边上、给他买了饮料、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拐跑,活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虽然米达伦真的很想说,在斯特莱德那档事之后,他的警惕程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肯定不会在被其他什么奇怪的人拐跑了。
但是——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呢,”他听见一个稍微有些沙哑低沉的、温吞的女性声音问道,说话人的语速很慢,听上去有些不太明显的欧洲口音,“漂亮的男孩?”
对方这个措辞差点让米达伦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猛地一震,一转头就看见他身边的吧台边坐着个肩头堆积着玫瑰花蕾一般的红色卷发的女性,乍一看就像是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这个人用指尖无聊地摆弄着放在桌上的一只布满雾气的玻璃杯,欣赏似的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液面,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喝酒的心思。
完了。米达伦木着一张脸想。对方那句话明显就是个搭讪的开头,而当米达伦满口答应亨特自己不会有危险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很可能年龄比他大一倍的成熟女性搭讪。
“在找你的监护人吗?”那女人继续问,从玻璃杯上方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米达伦注意到她有一双狐狸一般的绿眼睛,“你还未成年吧?”
“……女士,无论您接下来想要干什么,我很确定那都是违法的。”米达伦非常直白地说道。他得很努力的压抑自己,才能不让自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在有可能遇到礼拜日园丁的大前提之下,他的情绪有些过于紧张了,以至于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我没有跟未成年人滚床单的不良嗜好。”那个女人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感觉他的措辞很有趣一般,“相信我,这种品味低下的事情……啊。”
她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话头:因为她的手机显然震动起来,打断了她要说出口的话。
于是这位女士不再理米达伦,而是自顾自地接起电话来,她白而细长的手指在昏黑中一闪而过,像是一截亮晶晶的、冰冷的骨头。
米达伦听见她说着:“……是的,叫娜塔莉·米尔科夫来见我;我会在索多玛等她……不会用多长时间,我希望谈完她搞砸的那些事情就飞回欧洲——”
她又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挂断了电话,而米达伦抓住了对方话语之中的关键点,所以没能忍住一句很没有礼貌的话冲口而出,他声音急促地问:“女士,您认识娜塔莉·米尔科夫吗?”
米达伦当然见过娜塔莉:他们曾在斯特莱德的那场审讯上碰面,对方提供了几条对斯特莱德被判罪有利的证词,可惜被阿玛莱特显示驳得体无完肤。
这位不知名的红发女士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米达伦:“你听说过米尔科夫的名字?你也关注了最近那些新闻?”
“呃……我是看过一些。”米达伦含糊地说道,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当事人吧。
“那么这么说吧,”这位女士心平气和地回答了这个米达伦都没指望她真的会回答的问题,她的好脾气让米达伦有些吃惊,“米尔科夫是我的一位员工,你现在所在的装潢难看的店,就是她的那家夜店……我猜她上证人席的时候,没仔细说过她的店铺的地址吧?”
……面对这种直白的吐槽,米达伦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她手下人掺和进的那起案子给我的声誉造成了一些影响,既然你看了新闻应该也知道,就是有关未成年人卖淫产业的那些传言。而我恰好从事相关产业,显然我的顾客们不可能不多做联想。”
这位女士平稳地说解释着,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讥诮。很显然,如果她正经营着什么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或者更糟糕一点,有些不太合法的色情产业——那么,她手下的一个家伙和斯特莱德勾勾搭搭对她的顾客的声誉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事,也无怪乎她心情不佳。
她继续说道:“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样的夜店里有的是未成年的舞女愿意给顾客跳膝上舞,但是人们能忍受一个混混给夜店看场子,却不能忍受他为恋童癖变态绑架小孩……当然了,并不是说斯特莱德那人有多值得忍受,我承认他也算是我见过的数一数二的恶俗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家伙。”
“……您认识斯特莱德?”米达伦不禁问道,对方这种熟稔的语气让他很是吃惊。
“并没有。但我的……父亲,曾经跟已故的老汤普森有生意上的往来。”
这位女士俏皮地眨眨眼睛,在说到“父亲”那个词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停顿。然后,她无声地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显然打算结束这段对话了。
“好了,漂亮的孩子,闲谈就到此为止,我还得去挽回我的店不剩多少的声誉——”
她在吧台前站定,轻轻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位站在吧台后面的英俊酒保就毕恭毕敬地看过来。这位女士挥了下手,用和刚才一模一样漫不经心地语气说道:“劳驾,帮我看着点这位小朋友,别让酒吧里乱七八糟的人跟他搭讪,他还未成年呢。”
酒保短促地一点头:“好的,摩根斯特恩小姐。”
“……我也不像您想得那样毫无自保能力。”米达伦小声嘀咕道。
可是这位女士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当然没看见米达伦因为“小朋友”那个词而做出的怪相;米达伦看着她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穿越人群,很快被就看不见了。
虽然现在检方并没有以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罪名起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相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不会用这个罪名起诉他,但是里奥哈德·施海勃很确定对方就是钢琴师本人——麦卡德探员没必要对他撒谎,不是吗?
现在他就坐在旁听席上,恰好坐在大名鼎鼎的犯罪心理学家奥尔加·莫洛泽身边,对方似乎没有要接受他的采访的意思,这让施海勃感觉到有些不爽。
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全被被告吸引过去了:阿玛莱特承认自己爱巴克斯医生!施海勃都想好审判结束后的报道主体了:“钢琴师也会爱人吗?”
而此时,检察官继续问道:“那么,巴克斯医生对你的感情如何?”
“我不认为他对我有你认为的那种感情,”被告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根据之前其他证人的证词,你也应该知道,阿尔巴利诺有很多任情人,我猜测等他腻烦了以后就会离开,他不是那种和他人的感情能够长久的人。”
施海勃知道这就是检察官想要的答案,如果被告的感情是单方面的,就更能解释这是一场积怨已久的情杀,而不是过失杀人。
施海勃没漏掉马斯克女士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果然,这位检察官继续问道:“既然你很清楚他对这段关系的态度,你会为此心怀不满吗?你们因此发生过争吵吗?”
阿玛莱特先生摇摇头。
“我并不在乎。”这位杀人犯说道,“他是发生在我生命中最好的事情之一。”
这段证词听得施海勃张口结舌,与此同时,他听见奥尔加·莫洛泽轻轻地笑了一声,稍微往另外一边倾,对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士——好像是莫洛泽的护工——说:“虽然我挺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证词听上去像是赫斯塔尔被阿尔PUA了。”
“……不是,”她的护工语气震惊地说道,“你的这位朋友确实是被巴克斯医生PUA了吧?!”
而检察官吞咽了好几下,显然对阿玛莱特忽然冒出来的一句如此直白的告白毫无准备,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好的,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今年的月日发生了什么?”
显然检察官打算放弃在他们两个的情史上的纠缠,直接进入最重要的部分——阿玛莱特是如何在月日杀死巴克斯医生的。这部分内容之前的新闻发布会上一直没有详细的叙述,一想到这一点,施海勃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因为斯特莱德案胜诉,霍姆斯让所有参与此案的律师都放假休息一天,阿尔巴利诺前一天晚上就是在我家过夜的。”赫斯塔尔平缓地叙述道,“第二天早晨,他去了法医局,而我留在家里,等他回来之后,我们发生了争吵。”
“你们因为什么而争吵?”马斯克女士问。
赫斯塔尔直视着检察官,平稳地说:“因为他后悔了——他去法医局是因为他在庭上供述他曾接受嫌疑人贿赂的事情,为此法医局打算让他停职,之后还可能起诉他。显然,在事情过后,他逐渐意识到不应该为了给我作伪证而付出自己的前程——”
施海勃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傻乎乎地半张着嘴看着被告,表情一定蠢得可以。但,赫斯塔尔这是承认了什么?斯特莱德案审判中扭转局面的最重要控诉,即巴克斯医生当庭承认自己曾接受贿赂这个事实,是伪造的?
这些内容显然已经在之前的审讯中被吐露过,因此马斯克看上去依然非常镇定,她说:“请你仔细解释一下。”
“很简单,阿尔巴利诺并没有收过什么布莱克先生的贿赂:布莱克是斯特莱德的人买通的,让一个这样反复入狱的罪犯当庭承认自己曾经贿赂过法医并不是非常困难。”赫斯塔尔流畅地说,“而阿尔巴利诺则由我来说服,毕竟鉴于我们的……亲密关系,他十分好说服。”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教唆巴克斯医生为斯特莱德案作伪证,是吗?”马斯克女士尖锐地问道,“通过让他承认一桩他并没有犯下的贿赂的方式?”
“可以这样说。”赫斯塔尔点点头。
施海勃能听见自己四周的其他听众忍不住窃窃私语,莫洛泽女士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施海勃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霍姆斯的时候,看见这位A&H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也张大嘴呆愣地看着前方,表情跟刚才的他自己一模一样。
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还有谁能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吗?”
“恐怕没有,”赫斯塔尔声音平稳而流畅,“这件事斯特莱德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律师团的其他人对此都不知情,我不知道斯特莱德是安排谁去办这件事的,而斯特莱德本人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至于布莱克先生,我听说他不幸死了。”
确实,施海勃也听说那个为斯特莱德作证的布莱克之前死在了狱中,官方说法是他在监狱的餐厅里跌倒了、不幸地刚好撞到了头;这个人死的时候就有些怀疑论者认为这是斯特莱德其实想要灭口,结合阿玛莱特的说法,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了。
但也确实: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为这件事作证,这令阿玛莱特的证词的可信性打了折扣。
而检察官方面显然不喜欢现在事情的走向,如果伪证事件是真,就得说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确实是在争吵中发生肢体冲突的,那么过失杀人的可能性就比二级谋杀更大。
“但是巴克斯医生又为什么要按你所说的去承认自己接受过本不存在的贿赂?”马斯克女士咄咄逼人地问道,“按你的说法,你爱他,但是他对你只是普通的床伴关系——他会为一个床伴做到这一点吗?”
赫斯塔尔摇摇头:“阿尔巴利诺是那种人,在没有厌倦一个事物之前,他是会为了那件事付出生命的。况且,如果这并不是真的,又怎么解释布莱克先生的死?”
这个时候,施海勃听见莫洛泽的护工问道:“所以到底是真的假的?我已经被绕晕了。”
“我觉得无论阿尔受贿的事情是真是假,都不影响布莱克必死的结果。”奥尔加懒洋洋地回答,“那家伙千里迢迢从监狱里面出来为一件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案子作证,你以为是因为他的正义感吗?肯定是斯特莱德给他好处了……而斯特莱德这种人嘛,利用完了一个人不让他再也不能开口是不会安心的,所以我猜无论布莱克当初说的是真是假,斯特莱德都会把他灭口,以防被人用他来翻牌。”
那个护工想了想,低声说:“结果现在——”
“对,导致现在死无对证了。”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对赫斯塔尔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与此同时,在证人席上,赫斯塔尔正在用冷静的过头的语气叙述他自己是怎么过失杀人的,用这种音调说出这样的句子,听上去真是诡异:“……于是我们爆发的争吵,阿尔巴利诺说他要向法医局说明真相,我当然不可能同意。我们发生了一些推搡——BAU的现场勘查报告也可以说明这一点——然后在推搡之中,我顺手拿起离我最近的一样东西敲了他的头。”
赫斯塔尔顿了顿。
“然后他死了。”
马斯克女士也沉默了一下,然后她问道:“……凶器是什么?”
“一瓶白葡萄酒。”赫斯塔尔依然用平稳的声音回答。
而坐在旁听席里的施海勃都快跳起来了:一瓶白葡萄酒!多妙的隐喻!他恨不得马上就能把这一段写下来……但是还是不要这么着急的好,斯特莱德被杀那一段还没开始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