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绍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眼前血红一片,男人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粘稠的血液将他金棕色的长发浸透,凝结成一绺一绺脏污的模样。
随后岱钦失去头颅的身躯颓然倒下,犹如山峦轰然倾塌,属于他的草原王朝,在这一刻彻底终结。
拎着头发将岱钦的头颅高高举起,齐绍忽已泪流满面。
泪水混着血水划过脸颊,他在乱军中声嘶力竭地高喊:“敌酋授首!”
“尔等主帅已死,还不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呼其图也正率部下与夏军厮杀,酣战之际,骤然听得齐绍嘶哑的声音,不由动作一滞,险些被面前的敌人一枪捅个对穿。
好在一旁的达汉回护及时,才让他幸免于难。
在刚得知最疼爱自己的二叔竟背叛了父王,齐绍亦与之合谋造反时,呼其图心中也是充满了恨意的。
他尚不明白为什么,一心只想等战后捉住他们问个明白,而残忍的现实终会教他长大。
呼其图回过头去,只看见满眼的鲜血,看见倒地的残躯与断颈的头颅,还有那白衣染血的夏朝将军。
少年王子霎时心头大恸,悲从中来。
他的父王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他从没有想过,那样伟岸的王者也会被人打败,也会有身死的一天。
而且还是死在齐绍手上,死在那个与父王在天神面前立过盟誓、本已属于他们乌洛兰部的男人剑下。
“父王!”呼其图一声哀鸣,目眦欲裂,提刀策马便想要向那人冲去,合围过来的夏军将士自然不会令他得逞,纷纷群起而攻之。
达汉竭力回护,口中大喊:“殿下!殿下快走——”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齐绍左翼忽然又杀出另一个持剑的浴血身影。
达汉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赫,那个曾与他们在草原上一同作战操练的少年,终究是站在了乌洛兰部的对立面,就像他曾经以为是自己人的阏氏,最后竟斩下了单于的头颅。
他虽勇猛强悍,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一心难以二用,在前赴后继的夏军围攻下吃力地突围,疲于应对,不慎露出破绽,终被苏赫用齐绍亲传的剑斩于马下。
主帅身死,又失一员大将,群龙无首的狄军士气顿时被狠狠挫败,呼其图痛哭出声,被余下的部下护着败走。
狄人全线溃散后撤,苏赫没有再去追赶,转头便跑去齐绍身边,挥剑为他挡开流矢,与一众将士一起将他护在阵中。
天际的夕阳已落下地平线,玉门关外又刮起大风。
骤雪纷纷,呼啸风声中,隐隐有夏军将士低泣出声,呜咽之声在风雪中交汇,竟渐渐响起雄浑的《无衣》战歌。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41?64??
与子同仇!”
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这一场胜利他们已经等得太久,身后的大夏百姓亦等了太久。
好在他们终于胜了。
灼热的鲜血与泪水都在寒风中凝结成冰,齐绍捧着怀中冰冷的头颅,望着眼前的鹅毛大雪,张口欲言,几度哽咽。
他眯了眯眼睛,深吸一口气,鼻腔内被刀子似的风割得生疼,终于将最后的军令吐出唇外:“收兵回城!”
“穷寇莫追——”
呼其图与岱钦残部遁入茫茫草原,冬日雪路难行,粮草奇缺,又有贺希格在后方守株待兔,对夏军已不构成威胁。
齐绍只需派兵将失地收回,再与贺希格签下对方早前许诺的盟书,大夏北境便可迎来久违的和平。
景康三十七年,十二月初八,大寒。
乌洛兰部单于岱钦兵败身死,尸身枭首示众,新单于贺希格遣使与夏和谈,将兄长尸首收殓,带回草原天葬。
次年,新帝改元景安。
景安元年夏,北疆失地尽收,百废待兴。
同年秋,京城派出使团赶赴边境,与北狄新王商谈盟约条款,镇北将军齐绍亦在其列,单于亲迎夏朝来使入王庭,盛宴款待。
齐绍终于与贺希格再次相见,竟已恍如隔世。
乌洛兰王庭易主,陈设却仍是旧时模样,宴席间美酒珍馐皆以金器盛装,美丽奔放的狄族少女照旧跳起热情的舞蹈、唱歌助兴,一切悉如当年。
篝火烈烈燃烧,乌洛兰的大臣正同夏朝的使者把酒言欢,坐于上首的贺希格便悄然离席,顺带将一旁的齐绍唤走,与他一同走进了草原的夜色中。
齐绍先前沉默地喝了许多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望着眼前身着单于华贵服饰的贺希格,忽而有些恍惚。
贺希格早看出齐绍情绪低落、兴致不高,有心哄他,伸手握住他手掌,认真凝视着他朦胧的双眼许诺道:“承煜,有我在一日,北狄便一日不会越过玉门关——狄人与夏人,从此生生世世,永修和睦。”
“我们以后便不再是敌人。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可想好答复了?”
贺希格仍旧美貌如故,精致华服衬托下,更显得他艳丽逼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期许。
齐绍在他的目光中静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双膝一软,痛哭出声。
贺希格面上微讶,还是眼疾手快地及时抱住了他,让他可以靠在自己肩上抽泣,抬手轻抚男人哭得微微颤动的宽阔背脊,无声地安慰。
在齐绍看不见的地方,贺希格形状优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那笑容勾魂摄魄,却毒如蛇蝎。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齐绍记得岱钦一辈子又如何?
他才是活下来赢得一切的那个人,岱钦再也没机会和他争了。
贺希格这样想着,胸中却陡然一阵心悸,剧烈的疼痛宛如刀割针刺,刺得他脸色一白。
【作家想说的话:】
写这两章的时候想找个BGM,但一直没有找到符合我想象的《无衣》编曲,拿《大秦帝国之裂变》的插曲《纠纠老秦》和istar《击鼓》代餐了,推荐一听,更有感觉???????????
PS:正文已收尾,大概4章完结,1v1he,大家可以提名想看的番外,各种if线应该都会写到,大团圆np、竹马组等等。
41、归国谣
章节编号:666
这心悸之症自他从叱罗部归来起就偶尔发作,贺希格只以为是劳累过度,并未放在心上。又因初掌大权而事务繁多,一忙碌起来,便将这不足挂齿的小小病症抛在了脑后。
现在他终于坐稳了王位,这病症却发作得愈加厉害,是应当去找大巫诊治一番了。
贺希格面色苍白,咬牙忍过那阵锐痛,伏在他肩头的男人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深深呼吸了几口,再抬头睁眼时已经收了泪水。
齐绍眼眶泛红,踉跄退开半步,朝贺希格勉强苦笑一下:“对不住,我失态了。”
心口的痛意已经消散,贺希格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淡笑着摇头道:“无妨。”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他眉头微蹙,面上作出同样的伤感之色,抬手为齐绍擦去颊边泪迹,低声问:“你想去祭拜他么?”
贺希格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齐绍却知道他说的是谁,闭目敛起眸中情绪,点头嗯了一声。
齐绍随贺希格纵马出了王庭,一路向西北而去,直至行到一处满是高大石堆的空地。
与夏人崇尚入土为安不同,狄人信奉死后要将肉身归还于天地,天葬乃是最崇高的葬礼,效法昔年萨波达王割肉喂鹰,是最尊贵的布施,亦是通往长生天的起点,唯有这样,死者才可灵魂不灭、轮回转生。
这处便是乌洛兰王族先人衣冠冢所在,一座座垒得极高的石堆上挂满了五彩的经幡,随着夜风吹拂飘动,发出哗哗的声响,上空有鹰隼盘旋,哀唳阵阵。
最新垒的那座石堆已经十分庞大,可见它的主人从前在族人中的声望。
眼前悲壮的场景令齐绍深受震动,他按狄人的习俗拾了一块石头,俯身用额头深深触碰,口中默诵悼念的经文,而后将石块扔向属于那人的石堆。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贺希格也同他一样。
二人沉默着牵马走在草原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星垂野阔,天地间一片寂寥。
直到回到王庭,齐绍还是没有给出答复。
贺希格却也并不追问,因为他有笃定的把握,齐绍既对岱钦有情,便绝不会对他无意。
而他则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等齐绍将那些过往淡忘。
齐绍回到贺希格为他准备的帐篷里时,苏赫正守在帐前等他。
苏赫之前跟着齐绍在战场上立了不少战功,因杀敌十分卖命,还受了几次伤,最重的一次差点丢了性命。
齐绍问苏赫想要什么奖赏,少年却什么都不要,只说想留在他身边,就是只做个小厮也心甘情愿。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齐绍再不忍心赶他,便真留了他跟在身边。却也不像是对待亲兵小厮,倒还是同从前一样,似徒弟又似孩子般养着。
夜色已经很深,少年似有些困倦,蹲在门口眯着眼睛捧着脑袋,下巴还一点一点地往下磕。
齐绍看得无奈一笑,轻拍了他的头顶一记,将他唤醒了,方才撩开帘幕走进帐中。
苏赫本还以为齐绍不会回来了,他与贺希格一起离席那么久,今夜会留宿王帐也说不定。
此时见齐绍竟一个人回来了,少年顿时喜上眉梢,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腾地一下子站起身,也跟着进了帐篷里。
他早备好了醒酒汤、沐浴洗漱的热水同干净的衣物,只等着齐绍一回来便能用得上。
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半晌,忽然听见身后披衣坐在榻上的齐绍问:“苏赫,你为何会喜欢我?”
这问句一出,少年手里的醒酒汤差点洒在地上,顿在原处愣了半晌。
但男人的语气十分认真,苏赫亦慢慢站直了,转过身去,认认真真回答道:“因为你救了我。你还待我好,教我学剑、教我识字、教我懂得道理,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所以我喜欢你。”
少年望向他的灼灼目光赤忱无比,面上神色近乎虔诚,就像是随时都能把心剖出来给他看一般。
齐绍第一次没有回避对方的表白,而是坦然地迎上了那道视线,接着问:“若换做别人救了你,别人待你好呢?”
“没有别人,只有你,只是你。”苏赫拼命摇头,执拗地重复了一遍:“只因为是你。”
齐绍看着他,眸色深沉,声音仿佛喟叹:“我还是不明白。”
“既然喜欢,为何还可以和旁人分享?”
齐绍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透过他问别的什么人,苏赫想起自己死去的父王,想起如今乌洛兰王庭的新主人,也想起那个尚不知所踪的异母兄长。
“我没有去过中原,却听我娘说过,你也说过,南面富庶安乐、沃野千里,不会朝不保夕,自然有漫长的一生去寻一双人长相厮守。”
他语气坦诚,毫无作伪:“可狄人和夏人不一样。在这草原上,活着就已经不易,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更何况珍贵的宝物,一个人护不住,多几个人,也不算坏处。”
齐绍垂下眼帘,沉默良久,终是叹息道:“我不需要谁保护我。”
苏赫闻言,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色一变,立马放下醒酒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齐绍面前,矮膝蹲下仰着脸眼巴巴地问他道:“师父,你要赶我走吗?”
齐绍看苏赫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忽而哧地一笑,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你这傻小子。”
其实从他接下那道圣旨、离开京城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他如今打了胜仗,平定了北疆,也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而太平时节的王朝,亦不会需要一个战功赫赫、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亘古不变的道理,齐绍再明白不过。
靳奕与他是自幼的交情,齐绍心中将靳奕当做此生挚友,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将这份情谊打碎。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时间反而没有了别的目标,若是回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倒不如留下。
齐绍说不清自己对贺希格的感觉,就像说不清对苏赫的感觉一样。
大概他真的已经被狄人的风俗改变,那些在中原违逆伦理、惊世骇俗的情事,在这草原上不过是寻常。
但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去想清楚。
天地浩大、海晏河清,若是将来他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也总会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处,他来世上一遭,终于能放肆地任性一回。
齐绍想通了这些事,胸怀骤然开阔起来,重新开口对苏赫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但若有朝一日你自己想走,我也不会留。这世上还有许多你不曾见过的人和事,你应当都去看看。”
苏赫不晓得齐绍的心事,只将头一句话听了进去,心里霎时满是欢喜。
齐绍不会再赶他走,也终于正视了他的心意,哪怕还不曾真正接受他,但总归是有了希望。
至于什么别的人和事,那都不重要,他眼里只看得见齐绍一个人。
晚上,苏赫照旧睡在齐绍榻边屏风后的另一张小床,一夜乱梦不断,早上起来时还偷偷去帐篷后面洗了亵裤。
天色未明,巫帐中已聚满了巫医。
无论部落权柄如何更迭,巫者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所有的巫医们簇拥在那最年迈的大巫身后,在他们身前的矮榻上,贺希格面如金纸,腕间割开一道血口,泛着不详乌黑的血液汩汩淌进银碗中。
老巫颤巍巍地端着那碗鲜血,在火堆前用各色不知名的草药鼓捣了一阵,苍老的脸上神情愈发沉重。
他又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一众弟子,巫医们一一看过,脸色皆凝重起来。
贺希格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接过一旁巫医递过的绷带,一边包扎上手腕的伤口,一边平静地问:“敢问大巫,我这是怎么了?”
大巫道:“单于是中了毒。”
贺希格心中已有了猜想,并未太过惊讶,又问道:“可有解药?”
老人浑浊的眼眸中露出悲悯的神情,还未开口说话,贺希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大巫摇了摇头:“太迟了。”
“这毒名为胭脂泪,我从前听过,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他停了一停,接着说下去:“传说叱罗女子性烈,出嫁前皆会准备一把匕首,而后将此毒喂于刃上,若情郎负心,便用这匕首取其性命。”
“即便那人未曾当即毙命,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亦会受这毒药折磨。慢则数年,快则数日,必定毒发,症状由轻而重,死前七七四十九日,日日受钻心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最后一日,呕尽心血而亡。”
大巫话音落下,烟雾缭绕的巫帐中一时静默无语。
贺希格秀美的面容上似蒙了一层阴翳,他想起叱罗塔娜公主死前的诅咒,她那时说得那般笃定,原来竟是应在这里么?
他忽然有些想笑,笑意到了嘴角,又带上了几分苦涩。
“我知道了。”
贺希格站起身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他的声音很冷,也很镇静,仿佛刚刚得知中毒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他最后向大巫道:“大巫,还请您替我保守秘密。”
而后他转身便走,身后老巫闭目长叹,点起祈祷的青焰,口中念念有词,冗长的古老祷词晦涩难懂,已一脚踏出帐外贺希格却听清了他的话。
“我知道,天神不会宽恕我的罪孽。”贺希格勾唇一笑,本就姝丽的容貌陡然添了几分凄艳,“我会派人去找呼其图……他会是乌洛兰新的王。”
齐绍再见到贺希格是在那日中午。
他本该同夏朝的使团一起与贺希格签订盟约,然而久久未等到有人来传话,他便自己去了王帐。
路上正遇见志得意满的诸位夏使,刚自王帐中出来,领头的那人手中锦匣内所装的正是刚签好的盟书。
齐绍顿觉有异,拦住那捧着锦匣的使节,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盟书已签了么?为何不曾叫我?”
“贺希格单于体贴将军昨夜酒醉,便不曾劳烦将军前来,这盟书乃是他亲笔写下,我等皆看过无误。”那人侃侃道,“北狄自此向我大夏称臣,每岁纳贡……还向我朝求娶一位公主为大阏氏,若无公主,宗室女加封亦可……”
齐绍听得眉头紧皱,断然道:“这不可能。”
几位夏使只以为是和亲这事触了齐绍的霉头,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起来,齐绍却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
他径直走进贺希格的王帐,望向那王座上方端坐的男人:“你要求娶夏朝的公主?”
贺希格坦然承认:“是。”
“可是你昨夜还问我……”齐绍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活像个妒妇,实在有些难看,遂止住了话头。
“我利用你,你竟还当真了么?”
“我待你以礼,你就真以为我是个君子?”贺希格自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俊美的脸上露出嘲讽一般的笑容,悦耳的声线吐露着近乎恶毒的话语。
他嗤笑了几声:“我不过是看不上罢了,且不说你是男子,就算你是女子,被岱钦父子玩烂了的货色,我嫌脏。”
齐绍的脸色越来越差,死死盯着贺希格的眸子变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似乎就要忍不住发作。
贺希格却乐见其成似的,他径直朝齐绍走过去,认真而毫无愧疚地直视着对方,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语气无辜而残忍:“其实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
“我从没有对你用过真心,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利用你。”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现在也没必要再瞒你了,你以为你遭受的那些折辱,没有我的份吗?若岱钦是刽子手,我便是磨刀、递刀的人。”
“我从高丽弄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可还合用?”他离齐绍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齐绍面前,只差一寸,稍一低头就能吻上齐绍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