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宋澄找出了许多理由,想他或许是在为父母以及薛枞的姐姐而伤心,根本无暇他顾。可是沈乔还是怀有微小的期盼,祈祷宋澄能不能在痛苦的间隙,抽出一点点时间,一分钟也可以,只要来看他一眼。不说话也无所谓,出现在他的病房里就行。
像从前宁愿翘课,也要在圣诞夜给沈乔送去生日蛋糕那样。
或许与宋澄共同呼吸过的空气就不再那么冰冷可怖,消毒水味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
沈乔就不会不敢面对沈易和他令人作呕的新家庭;也能够假装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他可以勉勉强强相信,还有人期待他活下去,以此来克服那些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对未来无尽的恐惧。
宋澄最好可以骗骗他,说姐姐根本就没死,一切都是假的。
是不是有一丝可能,他们是可以互相安慰的。
可是没有,沈乔最终谁也没有等到。
在病房里与他朝夕相处的,只有沈易高薪聘请的护工与没有生命的医疗器械。都一样专业、沉默,不说不该说的话,不疑惑于不该打听的事。
其实更早一些,当沈乔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他只学会了去爱两个人。懵懂地察觉到什么是喜欢的时候,他已经喜欢上了宋澄。
后来宋澄与姐姐出双入对,许多人都说他们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沈乔才恍然大悟一般,为自己的喜欢而自责。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姐姐第一次将宋澄带到他面前,把宋澄介绍给他时,已经明明白白昭示了,沈乔其实是对方体贴对象里顺带的那一个。宋澄其后无数次地找到各种理由说服薛薇,来到沈乔家里,其实只是为了见姐姐一面;愿意日复一日地陪伴无趣的沈乔,是为了讨姐姐欢心。
沈乔是他们两情相悦的感情里碍眼的旁观者。而喜欢上相同性别的人,在许多人眼里本来就是可耻的事。
当然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都与沈乔无关。他希望且只希望有两个人能得到幸福,而他们恰好彼此相爱。所以沈乔并不觉得,放弃自己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感情值得遗憾。
可惜事与愿违。
他躺在病床上想了很久,也能够理解宋澄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他终于明白宋澄大概很恨他:
沈乔这个附带品害死了宋澄真正喜欢的人,毁掉了一切幸福的可能性。
这不奇怪,毕竟连沈乔自己都觉得,该死的是他。
他想他没有资格喜欢宋澄,更不能无耻地继续打扰他。
还好宋澄离开得十分及时。沈乔可以在往后的一年、两年、很多年里,强迫自己将他忘掉,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这件事当然不会比活下去更难,他早就做到了。
“抱歉,但我的本意不是和你讨论私事,”叶祈用一种温和又安抚的声音说道,“只是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宋澄的另一个人格具有相当的攻击性,很危险也很敏锐。他知道你的弱点,也知道怎么样才能够好地控制你。另一方面,宋澄也和你一样怀有根植于心的负疚感,这种自责可能会强烈到促使他不断否定原本的事实——他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你的姐姐?”
“别提她。”薛枞的语气变得尖锐,“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被用来当做谈资?不要把你的理论往她身上套。”
“我知道有些话题会比较让人……难以接受,但逃避不是办法。”薛枞的这种反应倒是在叶祈的预料之中,算是今天的头一回,“我想告诉你的是,很多时候宋澄的行为,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希望你不要怪他。如果可以的话,在不激怒他的情况下,稍微顺从他一点,对你而言也比较安全。”
闻言,薛枞很轻也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是顺着他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自己的态度告知叶祈:“我亏欠他,永远不会怪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叶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并不亏欠他。薛枞,我觉得你也需要进行一下心理评估。”
“不用装作关心我。”薛枞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别多管闲事了。直接切入主题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把所有人都想得目的性那么明确吗?”
“不然呢,”薛枞冷声道,“因为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作用。”
“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身边的人。”
“反正你只是为了说出你想说的,我的回答并不重要。”薛枞不屑道,“如果你只是不想显得太说教,就非得假惺惺地把气氛调节成‘双方自愿’,其实没有意义。别浪费时间了。”
“你可以试着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做恶意。”叶祈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薛枞咄咄逼人起来并不好招架,洞悉力在某种意义上也令人心惊。
“既然你与我谈话只是为了自说自话,”薛枞不太想继续这场交谈,“那可以省掉这些话术,我把时间全留给你。”
“那好吧,我直接问,”叶祈终于放弃了迂回,“你能眼睁睁看着宋澄变成另一个人吗?”
“我不是医生,”薛枞接得很快,“这是你的工作,”他强调道,“叶医生。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
自从叶祈提到薛枞的姐姐,对方的态度就从漠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挑衅,叶祈感到有点头疼。
“但你是对宋澄而言最重要的人。”叶祈忽然想到什么,似乎觉得是件极为可笑的事,“你不会以为……你以为他喜欢谁?”
他没等薛枞回答,略微思忖了片刻,权衡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犹豫之后还是尽量平稳了语气:“我不想这么说,但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受到的折磨也是因为你。他怎么可能喜欢的是——”
“闭嘴。”薛枞的声音已经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愤怒,“我说过,不准提她。”
他不愿意要这个答案。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假设。
“不要侮辱她。”薛枞的手一直攥着窗帘的一角,这时才慢慢松开,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祈说道,“冷静下来,薛枞。”
“如果我不冷静,”薛枞反呛道,他说话并不快,反倒更加沉稳,“你现在就不会是在监狱外头和我打这通电话。”
“就凭你枉顾我的意愿做的那些事,足够吊销你的临床医师执照,摧毁声誉,也足够送你到牢房里,继续钻研引以为傲的催眠手段。但你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薛枞冷声问道,“那你再猜一猜,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别把人当白痴耍,也别装作道德模范。”
“关于这件事,”叶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表达歉意,如果你实在想要起诉我……”
叶祈当初答应宋澄,也诚然如薛枞所说,并不是毫无私心,他无法抗拒一个白白送上门的实验对象。
“不必。”薛枞却自始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而缓慢地说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宋澄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替他感到开心。也有点羡慕。”
这实在是很可笑,他竟然羡慕宋澄有人关心。但他其实总是在羡慕别人,根本不像表现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偶尔,在很少很少的时刻里,薛枞也悄悄地希望有一个始终都不放弃他的人——曾经存在过,却为他而死了。
在这一刻再次清晰地察觉出自己可怜,看来一切悲惨都需要映衬。只有自己才能同情自己片刻,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唾弃自己不识好歹。
叶祈被薛枞冷言冷语呛完之后,冷不防听他说出感性的话,即使声线依旧冰冷,听着不大诚心,叶祈却也竟然跟着心软了一点:“你不用……”
不用羡慕?不用伤心?还是不用自我怀疑?叶祈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薛枞,他很难表达准确的安慰。
薛枞也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不善言辞,他或许不喜欢表达,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但你质问我的时候,”薛枞的声音越来越轻,“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也憎恨自己故步自封。为什么过去了十多年,还是无法面对;为什么快乐是有止境的,而痛苦绵绵不绝。
可是好像很少有人学得会放过自己,至少薛枞长期缺乏这项技能。
叶祈再一次被问住。他觉得这很像是某种拷问,轻而易举暴露出他的自私与偏袒。
“不过我不觉得你有错,因为你只需要站在他的立场。这无可厚非,我其实很赞同。”手机的机身已经开始发烫,薛枞把它拿远了一点,“可是,我也已经做了一切我可以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再拿什么去补偿。”
薛枞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连宋澄都会成为他恐惧的来源,不论是宋澄本人,还是由他揭开的过去。
他根本不用去弄明白宋澄想要做什么。
薛枞只需要顺从他,配合他,强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即使忍不住说出尖刻的话反击,也绝不会说出真正诛心的那一句。恐怕连宋澄也不会相信,薛枞舍不得让他难过。
不是逃避,不是被迫,是舍不得。是和无法割裂的过去一起,要小心珍藏的……一抹快要褪去的亮色。
“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薛枞轻声说,“我早就去死了。”
叶祈的心狠狠一颤,“不要这样想,”他庆幸不是宋澄听到这句话,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薛枞,我请求你。”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在意我的死活。”薛枞道,“我不是说了,不用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吗?”
就像沈易表现出忏悔赎罪以期求心安,沈安纠缠他寄望于得到童年缺失的亲情,伪善的人在施与时就指望得到围观者的赞扬。
他们付出的感情来自于自我满足,而接受者的回应反而毫不重要。
“放心吧,”薛枞没打算让心理医生的负担更重,“还轮不到我放弃这条命。我没有资格。”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告诉叶祈:“我必须好好活着。”
“如果你肯减少这种负罪感,愿意多和别人交流,或者是——”
“算了吧,又用爱和信任的说辞来开解我?你其实自己都不信吧。”有苦橙花的香气飘进来,薛枞决定等会儿去花园里看一看,不想再和叶祈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你是在反思刚才的话说得不妥,也没必要过意不去。只要你不再假惺惺地‘理解’我,然后对不了解的事大放厥词,收起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就行。”
“哈,好吧。”叶祈发现,薛枞确实极其善于把别人迅速转化到对立阵营,如果叶祈定力再稍微差一点,刚刚冒头的丁点儿愧疚和怜悯就会很快转化为恼怒,可是叶祈又在某种方面,被薛枞说服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该劝你远离他,还是接近他。最初我的本意是,如果你们有什么误会,又都死倔着不肯交流,由我越俎代庖地沟通一下,可能会省点事。”
“但是好像误会的是我。”叶祈放弃冠冕堂皇的伪饰,“薛枞,我很担心他。我本来希望你能开导他,以为或多或少会有点帮助,现在我放弃了。”
“祝他早日康复。”薛枞说道。
“你还是只想说这些吗?”叶祈的声音有些黯然,这通电话没有达成他的任何预期,“宋澄现在每天的睡眠平均下来不超过三个小时,而且……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得更坏。
“那让他少抽一点烟。”
“好。”
“没有其他事,我挂断了。”
“再见。”叶祈又叹了叹气,说道,“谢谢你听完这些话。”
薛枞听到话筒里变成嘟嘟嘟的忙音,十几秒后,又变回了无声。
手机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慢慢蹲下身,往前伸出手,却好半天都没能将它捡起来。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很疲倦一般,他靠墙坐在地面,闭上眼睛。
第四十一章
橙花香气被一阵窒闷的夏季暖风送进室内,让薛枞的头脑得到短暂的清明。
不像宋澄的房间里永远漂浮着烟草、咖啡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路衡谦的居所总是窗门大开,流通的空气减少了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薛枞醒了醒神,想摆脱被一通电话搅和出的心烦意乱。午餐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没了胃口,干脆顺着那股酸酸苦苦的气息向外走去。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草坪,看上去是小型的高尔夫练习场,不远处还整齐地摆放着几个球包。薛枞绕了路,去到一条被落叶覆盖的林荫小径,两侧栽种着叫不出品种的树木。
薛枞撩开遮挡视线的树枝。视野正前方是一个恒温泳池,冬天保温用的玻璃幕顶降了下去。于是薛枞避无可避地,将路衡谦完全裸露的上半身尽收眼底。
哗啦的出水声和窸窣的枝叶晃动声一同响起。
薛枞欲盖弥彰地拨弄回枝桠,毫不犹豫撤腿转身,却徒劳地被路衡谦叫停。
“薛枞?”
路衡谦知道薛枞对他没有好感,针锋相对是常事,但这种类似于落荒而逃的举动倒是鲜有。
薛枞回身面向他,视线却不肯落在路衡谦的身上:“我不知道……”
此前作为孟南帆借住时,孟南帆的腿受了伤,而薛枞断了腿,都没怎么去过花园,也就没见过这个泳池。
他顿了顿,这才想起对路衡谦而言,薛枞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也就不再解释,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路衡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和薛枞同住一个屋檐下,碰面的时间却极少。薛枞压根儿不需要人照顾,相反,他似乎很善于照顾自己,也很善于规避与路衡谦共处的时间。一切路衡谦以为的不方便都并不存在,薛枞生活的痕迹淡得足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偶尔碰巧撞上,路衡谦甚至可以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客人。
出于礼貌,他还是简短答了:“休假。”
薛枞也知道自己是在慌乱之下,问出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这是路衡谦的家,他在哪里都没什么奇怪。但好歹完成了基本的客套,薛枞可以离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路衡谦又开口问道:“站那么远干什么?”
薛枞的脚步随之顿住。
路衡谦靠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浴巾搭在椅背,一只手随意擦拭着仍在淌水的头发。他遥遥看向薛枞,却发现薛枞像是刻意在回避他的目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害羞”这一类的词是难以和薛枞染上联系的。就好像路衡谦从前偶尔会察觉薛枞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误以为对方在暗地里偷偷打量,回过头去却发现只是错觉。
“还有什么事?”薛枞的声音里有种急于脱身的躁动。
路衡谦也说不清把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向薛枞走近了几步,薛枞却并没发现。
因为薛枞始终不肯看路衡谦一眼。
他垂着眼睫,一只手虚扶着拐杖,斜斜倚靠在树边,像是竭力沉浸在某种虚幻的情绪里,带着惯有的漠然。灼烫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碎片般印刻在薛枞的脸颊与身体,长而密的睫毛上都是些跳跃的淡金色光斑,将双眸虚虚遮掩。
一抹暖光恰好洒在领口,路衡谦因而注意到薛枞的锁骨上生了颗不太明显的痣,在碎金般的光缕中,竟显出与薛枞本人并不协调的调皮与动人。
他的皮肤是一贯的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极端脆弱的纤细和拒人的冷淡,像是连阳光都无法令他暖和半分。
会消失吗?
路衡谦心中陡然冒出这个念头,自己先觉得可笑。都怪孟南帆从前不依不饶的念叨,终于在不断强化中用所谓的“浪漫主义”荼毒了他的耳膜。
按孟南帆的说法,薛枞的样貌无可挑剔。路衡谦对于外貌通常不会过分在意,多次接触下来,也终于承认薛枞在这方面优势明显,双腿能站立之后无疑更加出色了。总归有基因帮衬,他有一个以美貌闻名的母亲。
但皮相毕竟只是皮相,薛枞自己看上去也不太以此为傲,甚至不大喜欢这张脸。
路衡谦的思绪短暂游离了片刻,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着薛枞时,会产生些不着边际的思考,于是及时制止,对薛枞说道:“住得习惯吗?”
“嗯。”
一个敷衍地问,一个敷衍地答。
但当薛枞微微抬头,就见到离他不超过五步距离的路衡谦。
薛枞想往后退,但身后是树,他僵立不动,又不愿意显得太窘迫,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先走了。”
路衡谦这回离得近了,精确地捕捉到薛枞足以称为“惊慌失措”的一系列回避举措。
“薛枞,”他得出结论,再向前迈了一步,“你怕我。”
薛枞退无可退,目光从地面移向了斜后,却还是冷着声音回呛:“你脑子进水了。”
路衡谦没再说话,他又往前迈了一步,走近薛枞,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瞥见薛枞侧过身,往林荫的方向后退。
“躲什么?”
薛枞被话一激,蓦地停住。
可薛枞还是没有看他。
薛枞竟然在害羞。
路衡谦前一刻还在想着这是与薛枞无关的形容,后一秒就见识到了薛枞微微泛红的耳垂。
薛枞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忍不住用指尖去碰充血的耳朵,像是想要给它降温,另一只手却将拐杖举起来,不偏不倚地指向路衡谦的方向,以此隔出一段空间。如果路衡谦再往前靠近一步,就得被拐杖抵住胸口了。
路衡谦果然站定不动,他只是有些意外,难得看到薛枞近似于示弱的表情:“你不敢看我?”
下一刻,薛枞便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路衡谦怀疑自己眼花,再看,薛枞已经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他了。
“我只是不习惯,”薛枞凉凉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路衡谦身体的每一寸,像在审视一个物件,“我怕什么?还有,你能不能穿好衣服?”
见路衡谦仍是似信非信的神色,薛枞就将拐杖又往前挪了一寸。
在他的印象里,薛枞是不会示弱的,这个人大概缺乏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某些情绪,因而这会儿显得尤为新奇。
“行了。”路衡谦怀疑薛枞就要站不稳了,便放弃没有意义的对峙,示意薛枞把拐杖放回地上撑着,“别摔了。”
薛枞当然没有照做。
路衡谦只好又往后退,直到一个薛枞满意的位置,才见他放下拐杖,重新站好。
路衡谦简直搞不懂自己在做些什么幼稚举动。不过薛枞少见的弱势,让他忽然回忆起一件已经快要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
他曾经救过薛枞一次。
路衡谦其实缺乏同情心,就像他缺乏好奇心一样,他几乎从不浪费时间多管闲事,除了孟南帆,唯一的一次,就是与他并不对付的薛枞。
若论原因,大概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薛枞下一刻服输认命的表情。
诚然一只温顺的兔子死在路边,路衡谦是不会驻足的。像他这样毫无怜悯心的人,却偏看不得孤狼累累重伤、走投无路的情状。或许再冷血的人在某种时刻都会于心不忍。但前提是,他只是旁观者,不用卷入其中,否则被咬破喉咙的恐怕是自己。
他那时对薛枞毫无了解,而如今,多多少少能拼凑出一些。
或许对于一些同理心足够的人而言,陡然得知另一个人的悲惨境遇,就脱离了雾里看花的揣测,变得有了立场,可以一边感动自己,一边深深共情,然后在观念上产生剧烈的变化,于是尝试为他放宽自己的底线,试图包容、理解、同情,评价标准也随着主观感情一变再变。
路衡谦却并不因此而同情薛枞。薛枞的经历再悲惨也与他无关,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一样。
但不可否认愧疚所占的比例更加扩大了一些,夹杂着一些欣赏和替他可惜的意思。
薛枞忽然伸手抹了抹前额。树枝上懒倦地滚落下几滴雨珠。
接着花园里传来逐渐变大的雨声,路衡谦看见泳池那边阳光倒是还好,对薛枞说道:“过去避雨。”
薛枞见路衡谦也被淋湿,终于克服了仅剩的一丝羞窘:“你招雨么?”
他找回了更强硬且不屑的语气,以掩饰刚才的失态:“怎么碰上你就老是倒霉。”
路衡谦没搭话茬儿,他其实觉得这句话原样返还给薛枞也同样适用。但不知道是哪种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被薛枞连连扎了几句,竟然没产生什么不满的情绪,倒是觉得这人虚张声势又口是心非的模样,简直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