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这件事传到孟南帆这里,纯粹是闹了个乌龙。
路衡谦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对婚姻没什么激烈看法,到岁数就会顺理成章走上相亲联姻的路子。谁料,家中长辈头一次替他安排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学历相貌都是上佳,说是先见上面聊一聊,就被他一口回绝了。回绝倒无所谓,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让家里人以后别掺和他的婚事,气得路父当场抄起椅子就往他背上砸,连半秒犹豫都没有。路衡谦没躲,因此有一部分径直撞上后脑勺,路父一丁点儿没收力,砸完之后椅子腿都瘸了,地板和餐桌上滴滴答答,血珠都连成线。
路家家教虽严,但路衡谦从小到大就是绝不会犯错的那种人,自己对自己的规矩只怕比家里更严。他打小便是模范和榜样的代名词,虽然打架斗殴种事也算专业地受训过,但实打实地挨揍,绝对是头一回。要不是路母拦着,枪子儿都该挨上了。她怕儿子被打出个好歹,便连连劝说路衡谦松口,但路衡谦不仅没打算改口,连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肯透露一句,看意思是非得拖到父母都认可了才行。后来又被关在祠堂跪了三天,连伤口都没让包扎。
路衡谦那边劝不动,路家父母才渐渐回过味儿来,首要怀疑对象就是孟南帆。两家世交,也不避嫌,互相通了气儿。孟南帆的父母很快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孟南帆几次,不过他们对孟南帆的性向从来都持开放态度,家中一片和睦,听到儿子否认和路衡谦的关系,还颇觉得有几分可惜。
孟家父母对孟南帆的话深信不疑。路衡谦那边,简直就差指天发誓跟孟南帆毫无瓜葛了,也不知道路父路母最后信了没信。
但据说最终还是路衡谦的父母妥协。毕竟路衡谦能力出众,压根儿不是依托着父母庇荫过活的废物二代,父辈能施压的部分有限,他也不会被长辈的意愿拿捏。把事情和盘托出是源于孝顺和敬重,希望得到父母理解,认打认罚,但其他的,就显然不会被轻易干涉了。
但这说到底不是孟南帆现在想要关心的事儿。
“你的腿……”他的声线里有紧张的意味,都来不及落座,对薛枞说道,“你能站起来了。”
“嗯。”薛枞没做太多表示,“有一段时间了。”
孟南帆有很多话想说,偏偏无从说起。
“你其实……告诉过我做手术的事,是吗?那时候我和,”孟南帆举起白瓷杯,像是想要喝水,又忘记了,将它放回桌上,没控制好力道,水都溅出一些,“我在外地采风。我当时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他干脆停下来,放弃从这个部分开头。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七零八落地根本说不明白。
“你能站起来,”孟南帆的声音像卡在了喉咙里,一开口都是气音,发声艰难,他无法形容见到薛枞时的百感交集,内心苦涩和欣喜各自都寸步不让,他压了压嗓子,才让发音顺利地有了点语调,“真好……太好了。”
薛枞自落座起,眼神就停留在手机界面,大概是在等谁的电话。闻言才瞥他一眼,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个话题,简短答道:“谢谢。”
有脚步声靠近,停在一旁,是方才替孟南帆加了许多次水的那个服务生。她正端着餐盘,里头盛了顶刚拆下包装的麋鹿角圣诞帽。
“圣诞快乐。”她对两个客人友好周到地笑了笑,然后面向薛枞的方向,“先生,这是店里的小礼物,希望您喜欢。只有一顶哦。”
她有些忐忑地担心会被拒收,很明显旁边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男士更好说话,就算不喜欢应该也会假装喜欢。
但眼前这位看上去就不会对圣诞帽感兴趣的冷淡帅哥竟然伸手接过了,并且似乎愣了半晌,才说道:“谢谢。”
他将折好的帽檐抻平,摸了摸毛球球旁边的麋鹿角。
这顶柔软且稍显廉价的红色织物居然没有遭到客人嫌弃?看来今天之后就该躺进垃圾堆的麋鹿小帽,虽然时效性极强,也算是此生无憾。
服务生退到一边,继续与同事交流心得。
店里的圣诞节活动就是这顶略微犯蠢的帽子,一桌分配一顶,通常是送给情侣,氛围合适的话会有人当场戴上。但没老板盯梢的时候,送不送也得看店员心情。两名服务生合计了一番,便瞄上了那个冰冷寡言的大帅哥,畅想了一下酷哥戴萌帽的福利。
理所当然没有实现。那顶帽子现在已经孤零零地躺回了桌边,帅哥又开始玩儿手机了,果真话少。
而之前就已经耗费一个多钟头空等的男人,则一言不发地继续安静等他。在对方忙着和其他人联系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更别提出声打扰,视线却胶着般停驻在他的身上。
啧啧,单相思。店员感叹道。
她悄悄找了角度,遥遥偷拍了张帅哥正脸,用识图软件在网上查了查。匹配了好几张都不太相似,滑到最后,顺着张证件照找到了某校许多年前的高考喜报。红底黄字的大字报,下面列了一溜儿照片,是排在全市前十的考生,这位名叫薛枞的帅哥赫然在列,连证件照都帅得清新脱俗。她再按着这个名字和学校往下搜,就没有其他带图的新闻了,对得上号的是一个挺有名的律师,履历看上去很厉害,但不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一位。
原来真的不是明星。服务生有点遗憾,这也就意味着没法期待帅哥的大幅写真了。哦,也没有签名。
她恋恋不舍地再次看向帅哥的俊脸,赫然发现他似乎在不停地拨号,并且拨出的电话一直没有被接听过。
中途似乎有新的来电切入,他看了看,神色猝然一变。
“Abril?”
孟南帆听到薛枞叫出这个名字。
他没有试图去探听谈话的内容,便有意侧身回避。
来之前孟南帆打过无数遍腹稿,可是面对薛枞时统统派不上用场。或许可以看作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慌乱,又或许源于薛枞的态度。
薛枞用应付陌生人那一套礼节来与他对话,会回答他的问题,也会为来迟了而道歉。那种态度看上去无可挑剔,可正是因为无可挑剔,才越发凸显出,他已经被薛枞当做了一个不愿交心的外人。
孟南帆宁愿薛枞指责他,或是向他发火,说不会原谅,又或是向他讨要一个解释,也不愿被他彻彻底底地排斥在外。他现在才意识到,即使是在高中,薛枞对他冷言相待,却也从来没对他收敛情绪至此。这种漠视让他心里发冷。
因为他知道薛枞在想什么。
薛枞一定是觉得,既然孟南帆选择不做解释地遗弃那一段关系,那么就遂他心意。
更令孟南帆难受、却又难以追回的是,薛枞是做过努力的。他忍受程煜刻意令他难堪的讽刺和显摆,甚至面对孟南帆陌生的目光时,都在认真地企图寻找某种转圜。
像薛枞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孟南帆而不厌其烦地试图修复,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修复什么,可是却挽回过很多次,也妥协过很多次。但那时的孟南帆根本连丝毫都没能察觉到。
薛枞什么也没问,在心里替孟南帆找好了理由,面对程煜对孟南帆的暧昧,竟然愿意摒弃掉执拗到过分的自尊心,硬着头皮向孟南帆邀约。
他甚至……想要和孟南帆一起,去替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扫墓。他怀着希望和恐惧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将电话拨给了与程煜同行的孟南帆。
这些意味着什么?
孟南帆根本不敢深想,可他必须强迫自己不断追忆,去记起每一个遗漏的细节,对上所有的日期和时间,琢磨薛枞的每一个表情,去记起薛枞被拒绝后压抑在毫无波澜的声线里,深深的难过。
很多东西都不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了,但孟南帆感觉得到。
除非是个情商为零的白痴,才会意识不到薛枞潜藏在言语行动中的感情。孟南帆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力本来就强于常人,又怎么会看不出薛枞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和……
不同于一句流于表面的“我爱你”。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事实上并不是最值钱的东西——至少这个论断适用于薛枞。
而潜意识里的笃信、依赖,付出后有所求的期待,不忍对方为难而自责的隐忍……那些隐藏在无数细节里的微小心情,比单单一个“爱”字,承载了更多,反倒重若千钧。
人不是圣人,这才是鲜活的感情。
会有怨怼,想独占,偶尔催生出怀疑。再口是心非的回避,最终也期待能被谁长久陪伴。
即使被毫无解释地拒绝过那么多次之后,薛枞仍然去酒吧接走了酩酊大醉的孟南帆,毫无防备地照料他。即使因为药物被迫陷入情欲,也并不归责于他。
但是孟南帆把一切都搞砸了,无法原谅的那个句号是他亲手划上的。
薛枞如今用一种从容的态度无视他,对他不再有情绪,也没有疑惑,不在乎什么理由。
孟南帆现今终于可以解释清楚,可是薛枞不想听。他突然想到薛枞在医院冲他发火的那一回,是多么难能可贵。可惜孟南帆那时什么都没能记起,而这样的机会一次次错失了。
他不想再继续与之失之交臂,但今天显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应该说,今天是非常坏的时候。薛枞所面对的事情,作为旁观者都能看出紧急。
可即使暂且搁置想说的话,孟南帆也庆幸自己是陪在他身边的。
薛枞的手机没有开功放,但是孟南帆依然听到了里头崩溃的哭腔。电话那头的女人哽咽地说着断续的话,偶尔会有一些词句吼得太大声,不小心传进孟南帆的耳中。
他听到那个女声来来回回地说“找不到”,又一连说了十多个“Please”,可能因为太着急而中英文交杂起来。还有一些类似于“遗嘱”“公证”之类的字眼。
孟南帆本以为是工作相关,但薛枞的神情摆明了不是这么一回事。
薛枞挂断这通电话之后,就开始重复之前的拨号,从接通的嘟嘟声到几十秒之后自动挂断的忙音,后来又转而尝试网络电话,就这么神色不动地重复着,只是每次触屏的手指都比刚才更抖。
不知道这样重复到第几十遍,终于接通了。
薛枞似乎还有一瞬间没明白过来,直到对方的声音响起,才猛地起身。
座椅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音,邻桌的人都纷纷转过头来,但薛枞根本注意不到,他急促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把摄像头打开。你在哪里?”
对方似乎照做了,薛枞将手机从耳侧移到眼前。看到屏幕画面的刹那,脸上血色尽失。
他几乎快站不稳了,但很快推开座椅,对孟南帆道:“我有急事,失陪了。”
孟南帆匆忙让店员过来结账,循着薛枞的脚步赶到门口,正见到他有些力不从心地控制着双腿,竟趔趄了一下。
“我送你。”孟南帆扶住他。
薛枞手中的视频电话还没挂断,他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孟南帆的手腕,眼神里尽是恐惧和茫然。
“报警……”薛枞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帮我报警。”
第五十章
画面里的高度令薛枞感到晕眩。
“……还是犟不过你。”宋澄满眼都是无奈,他叹了口气,“何必非得现在找到我啊?”
“下来,”薛枞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别坐在那么高的地方。”
他的声音带了丝不容错认的乞求:“宋澄?”
“这次不行。”宋澄答得随意。他敲了敲手机屏幕,就像隔着层冰冷的介质,逗趣般轻敲在薛枞的额头。
事实是截然相反的。薛枞想着。我才是犟不过你的那一个。
宋澄脾性里那点蔫儿坏自小就毫不掩饰,一张嘴轻而易举能堵得沈乔无话可说,可那副温雅的气质偏偏又明晰得唬人,因此也只有相熟的人才窥得见端倪。他乐于摆出兄长的做派照顾沈乔,但更衷爱于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捉弄他,致力于把寡言少语的沈乔暴露在人群中,自作主张替他报名各式各样的比赛,一旦拿了名次吆喝得比谁都勤。在这方面显然与沈乔的姐姐相当默契。沈乔并非怯场,但实打实地不爱出风头,可宋澄就跟个探测仪似的,巴不得方圆十里的风头都由沈乔一个人出了才算过瘾。逗弄出乌龟壳子里瑟缩的头颈躯干,抵着众人视线压力硬生生形成大号灯泡的发亮效果。
而宋澄负责溜到一边很狡黠地冲他笑。
沾沾自喜的模样,倒真有几分类似于炫耀自家小孩儿的父母——烟火气里带点儿俗,逢年过节把自认为优秀得独一份的孩子推到亲戚面前表演个劈叉。
没什么必要,有时候令人头疼。可是很温暖。
直到沈乔真的窘迫之前,宋澄才四两拨千斤地将人解救回来。反正他绝对有办法收场,也绝对有办法得到周围人的一致喜欢。
要说有用没用,总之达成了一个结果: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乔在同龄人和长辈那儿都颇负盛名,各类竞赛和文艺汇演都被推出来当做首选,因此得到了和宋澄的一样多的赞扬与钦慕,甚至隐有超越之势。沈乔本来是那种除了听课和考试不会参加任何活动的人,宋澄嗤之以鼻地打趣他,说优秀的脑袋瓜不能被埋没,瓦数得比一般人再高点儿,免得成为一板一眼的书呆子。
屡次争论失败的经验促使沈乔选择闭嘴。宋澄则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笑呵呵地道毫无诚意的歉。下次再犯就叫上他姐姐配合,沈乔立刻毫无立场地妥协。
而宋澄是不会妥协的。
他一只腿屈膝靠坐在窗沿,腰部以上几乎都探出了窗外,使得重心看上去非常令人心惊,却一丁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他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西裤,拿起电话时刚黏灭了烟头,手边还有未散尽的袅袅薄烟。窗帘被卸下了,大块玻璃完整地映照着雪天的阳光,令许久不曾见光的室内纤毫毕现。
是沈乔的房间,她跳下去的地方。
薛枞不愿再往下想。
“不冷吗?”他看着宋澄卷起的衬衫袖口,一小截手臂裸露在外,没有任何遮挡地迎上凛冬的寒风。
“没说倒不觉得,现在是有点儿,手指都快僵了,”宋澄说着,却没打算收回手臂往屋内取暖,指尖移向触屏上中断通话的位置,“那……先这样?”
“别挂。”薛枞陡然提高了音量,握住手机的指节同样僵硬,“不要挂。我正在过来,很快就到。你等等。”
宋澄问道:“为什么?”
薛枞没答,却反问道:“你呢,为什么?”
声音非常不稳。
这个问题似乎将宋澄难住了,他说:“我想想。”
好像一个人决定去死,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无非是寻求解脱。
人死之后什么都没了意义。留下一堆模棱两可的理由,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东西:给人以安慰,让心爱的人痛悔。很难逃出这样的走向,因为除此之外,也没人真正在意。那么无论何种因由,都不痛不痒。
临到终结,棺椁旁来去的也不外乎四类:爱你的人,恨你的人,利益纠葛的人,无关紧要的人。
他们倾向于接受简单的对照关系,比如因为癌症不治,因为车祸去世,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一个人无端端不想活了,就非得刨根究底找出个缘由。与之相应地,如果患有心理上的疾病而选择去死,就显得容易理解许多。情绪失控、长期失眠或是药物过量这类表征,与死亡都可以形成一个简单易懂的因果。这其实也是美好的愿景,就像人们喜欢善良的人得到好报,作恶的人死无全尸。清晰的线索会让人减少不适感。那些细节得不足为外人道的波折,是不需要公诸于世的。
这是留给世人的答案,却不是留给沈乔的。宋澄不想敷衍,但真实的理由早已说不清楚。
不是一时一刻的激愤冲动或悲伤。很难去厘清,经由无数片段的叠加,晨晨昏昏,漫长且没有止息,纷杂的情绪从激烈到磨平,终于演变为绵长无休止的疲惫、麻木,与厌倦。
厌倦此后遇到的每一个人,开口说的每一句话,厌倦自己,厌倦了在某一个清醒的早晨,发现又一次施加了与心意完全相悖的伤害。
伤害了……最想珍惜的人。
现代的医疗手段或许找得出方法应对。但偏偏就是有不愿意被治好的人。
宋澄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与薛枞吻合得惊人。
半晌,他才再次回答道:“你会理解的。”
“……对吗?”近乎诱导的口吻。
薛枞的眼睛蓦地睁大,黑而沉的瞳孔里充斥着无措与不可置信的惶惑。
宋澄笃定他能理解,意图这么明晃晃地亮在薛枞面前,就好像在通知他:“你什么都知道,别劝我,不要再说些没用的话。”
连挣扎的余地都摁死了。
“你答应过我——”
一个字一个字艰涩地发音,薛枞终于从海滩边烟火漫天的那个深夜翻找出支撑他反驳的证据。
宋澄笑了:“可我答应你的事,不是都没能办到吗?”
银白天幕下,那笑容无端显出几分落寞。
“等再遇见你的时候,”宋澄换上轻松一些的口吻,“我是说如果有来生……”
“没有。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薛枞直愣愣看向他,看似冷静的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慌乱,“宋澄,你他妈要是不把这辈子过清楚……我不会原谅你。”
宋澄挑眉,“才说过永远不会怪我,还没过去几天吧?这就忘了。”他又笑了笑,“看来咱俩都得食言。”
“如果你今天从这里跳下去,”薛枞的脸色苍白黯淡,嘴唇颤抖着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道,“我会恨你。”
“说了多少次,这么嘴硬早晚会吃亏。”宋澄缓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下辈子……”他放轻声音说着,进而看到薛枞眼周慢慢腾起的红色,“其实不用等到下辈子。从今往后,都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知道吗?”
宋澄动了动手指,好像想要拭去他眼角渗出的泪痕,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屏幕。
“别为我哭。”他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再回头时一切如常,像哄孩子似的,轻声道,“听话。我不值得。”
“不要用……这种要死不活的语气。”薛枞的声音开始哽咽,他根本没办法忍住,现在发生的事从来不在他想象的范围之内,直面失去的惊怖攀援滋生于心里每一寸可以感知的地方,“你再等等,等一下……"
“没剩太多时间了,”宋澄道,“我们好好告别。好不好?”
薛枞不断地摇头。温热的液体脱离眼眶,甚至没有经由面庞,垂直地打落在屏幕上。滴滴答答,一声一声。
“在我心里,”宋澄轻声道,“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仅此而已。你知道吗?”
浓重的鼻音令薛枞的回答显得失真,他说:“我知道。”
薛枞没有眨眼,可是那些水珠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里头往外跌落。
宋澄看着这双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眼睛,却又依稀觉出某种不可追回的遥远与陌生。它被牢牢刻印在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最初松动的那一抹笑意,又不好意思地悄悄隐去。恍然梦醒,竟已离开了许多年。
溺水的人会本能抓紧身边的活物,想要挣扎求生,但往往是一同沉没。
那些畸形的强占欲还能否称之为爱,他也不打算再行验证。
“还认得吗?”宋澄将摄像头往房间内部扫视了一圈。
薛枞看到了那架白色的施坦威,他们一起挑选的,不知何时被搬来了这边。琴盖紧闭着,琴凳上有一个敞开的木匣。宋澄调节了焦距,以便薛枞能看清楚里头装的东西。
有一块黑色的腕表,从表带的磨损程度能看出年头。旁边是不注意就会忽视的一张sim卡。木匣外还零散地摆了些碟片、剧目用的铃鼓、缎带、羊毛围巾、半根曾经点燃烟花的奶油香薰烛灯——大概是那夜烧剩下的。最右侧是一个生日蜡烛,“1”和“8”顶上趴了头可爱的麋鹿,麋鹿角弯弯曲曲扭下来,折成数字的形状,还没有被点燃过,已经很旧了。
薛枞头一次回想起那块手表的来历。大概是因为它被细致地和其他东西归拢在一起,又布置在这个房间,意义过于昭彰。
回忆有多重,就有多轻。
泛黄褪色得甚至看上去略显寒碜
“我以为会有很多东西。”宋澄道,“收拾出来也就这么几捧。”
“宋澄,”薛枞的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水色像涟漪一样在他的眼里扩散,“再弹一次钢琴给我听吧。”
离摄像头最近的鸦色睫羽,也随着眼睛不断轻颤,清晰地投射到宋澄的屏幕前,他心中一痛,却拒绝道:“都结束了。”
那么不容置疑的口吻。
“警察马上就到,还有消防,你回来——”涌动在心口的恐惧让薛枞快要握不住手机,他丧失了全部想法,仅剩的思维支撑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住宋澄,“为了我可不可以?就算为了我……为了我。别离开我。”
孟南帆好像递了纸巾给他,又说了些什么。薛枞却没有任何感知似的。
宋澄看向窗外星点燃起的灯火,黄昏已至,庆贺圣诞的乐曲从不同方向传来。
“保重,好吗?要照顾好自己。”他忍住不去看薛枞的眼睛,那里头翻涌的情绪几乎将他穿心而过,“我不能陪你了。”
“也不会,再做那些让你害怕的事情。”宋澄想了想,补充道,“你就不必每天提心吊胆,还不敢反抗——这挺好的,不是吗?”
“以后记得改改脾气,”他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改也行……其实没必要改。但得长点心眼儿,别老是自己吃亏。”
“不是我想啰嗦,”他好像觉得薛枞会嫌他烦,于是又曲起指节,敲了敲屏幕,“反正也是最后一次念叨你了。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