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年应了?:“我在。”
姜皖痛声道:“我迟了?,我也输了?。”
“是我晚了?。”陈鹤年轻轻喘着气,“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太子姜鹤年也并非料事如神,他本以为将昭平公主送去?边疆,于林回京夺取王位,便能保昭平公主一世平安,可他没有料到,公主回京,羊入虎口。
姜鹤年就那样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刎在眼前,从咿呀学语开始,奶娘牵着她的手?带到他的身边,她学会走路时半摔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奶娘说,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小主人。
姜鹤年为她梳过发髻,习书时,她会安静地趴在他膝下入睡。
东宫是个很冷清的地方,他总是能听见哭声,在半夜时传进他的耳畔,引他出东宫的殿门,他分不清人和鬼,而这个孩子尖锐的哭声能把他来回现?实?,她声音是清脆的,和铃铛一样,眼睛是明?亮的,也是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思念。
刨开姜鹤年的身体,你会瞧见里头住着两个鲜活的小人。
可惜啊,他算错了?,他小看了?于林和昭平公主对他的爱,所以到头来,三人都未能得偿所愿。
姜皖抬起头,这白石头堆成的台阶,和东宫殿前的玉阶一样。
她死了?,割开脖子的时候是疼的。
而现?在,陈鹤年背着她,她看见了?要落下的太阳。
她重生?了?。
她在痛苦中?挤出微笑。
姜皖闭上眼,在黑夜到达之前,陈鹤年背着她登上了?山顶。
“我们到了?。”陈鹤年的声音轻了?,他的胸膛起伏着:“你会自由的。”
左贺带着人立即将姜皖从陈鹤年背上扶下来,为她清理伤口。
额头的汗水都滴进了?陈鹤年的眼睛里,他直接卸了?力气,脚一软,直挺挺倒下,他不会摔在地上,他倒在了?于林的怀里。
陈鹤年知道,他会被接住的。
“我也找到你了?。”于林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汹涌的厉色没有藏住他眼底的心痛,他抱着陈鹤年,箍紧他,将他死死地揽入自己的身下,再?难割舍。
第81章
归去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
夜幕已经降临了,
无论?是血的颜色,还是朝霞的艳红,通通都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里?,
扰人的,沉在?人心里?的怨恨与失望也?消失了。
失落疲惫的人影迈着步子朝前走,受过伤的人被背着,抱着,手拉着手谁也?没有落下,他们就这样走着,咧咧嘴高兴地笑着,毕竟曙光总会再现的,那时,
就只有温暖了——
没有坏事发生。
姜皖在?屋子里?养伤,左贺的师姐会定时来替她换药,她们早都听说了她的故事,便日日抽空来与她作伴,她们夸赞她的勇敢,感?叹人世的悲哀,欣赏她,赠予她最好的伤药,姜皖不再有血腥的过去,
一切重新开始。
陈鹤年有时会去看?山中?的弟子操练,看?过这里?的学?堂,
他最常去饭堂后?面的池塘冬钓,三个人再带加上一个皇帝,拿把椅子就坐在?湖边甩鱼线。
只有陈鹤年在?认真钓鱼,那鱼上钩的极快,
持续久了,他怀疑是那只安静的鬼在?作祟,眼睛瞥过去,鱼儿上钩的速度就变慢了。
池塘是食堂厨子饭师父的,他们把鱼钓上来不能吃,就只干一件事,抓住谁就扒掉谁的一片鳞,放生了继续钓,如此往复,结果眼见?的,有些鱼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少,傻鱼根本不长记性。
陈鹤年也?不知道自己钓了多少次,但他身上没有沾上鱼腥味儿,他不用上手取鱼钩,闹闹鬼就可以解决。
鱼没有鳞片还能活么?
陈鹤年问出来的时候,像个活阎王,他没有实验,鱼塘的主人饭师父赶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左师侄,你怎么能带着朋友在?这里?祸害我的鱼塘!”饭师父举着锅里?的铲子急冲冲地赶过来,虽然他是个厨子,但也?是南派的优秀毕业生,只比永建师父低一辈分。
“我没参与。”左贺回答,他抬起空空的手,身下也?没有鱼竿,“我是怕他们溺水,所以在?旁边守着。”
饭师父吼道:“历练弟子,你待在?山上干什么!”
“我被师父分配了一项特殊任务,正在?接待贵客。”说完,左贺的视线朝于林看?去。
那把飘散着黑雪的伞一瞬间出现在?饭师父的面前。
只有在?于林的默许下别人才?能看?见?他。
厨子顿时吞咽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火气没了,难怪说这一带的温度比别的地方低呢,他大概是受了冻,嘴巴都哆嗦了。
饭师父看?向陈鹤年脚边的桶,眼睛嘴巴都笑了起来:“这条鱼不错啊,我拿去炖了,等我,我马上来。”
他提着桶走了,先把一条傻鱼做成了鱼汤,好声好气地送到了陈鹤年的手里?,还差点给于林磕几个响头,他说自己祖上十八代往上走和于林的一个士官沾点关?系,对着于林一口一个皇帝陛下,但实际是想让陈鹤年对他的鱼塘高抬贵手,他的小小鲫鱼不配被皇帝钓,应该去海上弄金枪鱼。
陈鹤年点头答应了,拿着鱼汤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左贺之前说过,饭师父最拿手的便是豆腐鲫鱼汤,尤其是冬天的鲫鱼最鲜,饭师父每年只会在?立冬那一天做一次,其余时间,谁想喝都喝不到。
陈鹤年当即就有了兴致,打定主意?要尝一次,这招请君入瓮目的达成,不然会谁会傻乎乎连钓三天的鱼呢?
回到屋子里?,不等陈鹤年动手,于林就为?了他舀好了一碗。
只有一碗,他就停了手,陈鹤年就问:“你是要和我喝一碗?”
于林茫然间看?向陈鹤年的脸,他脸上没有调笑的揶揄,是认真的,好平常的亲近。
于林噎了一会儿,兴许是碗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糊涂了,问:“可以么?”
恰好,陶罐子里?汤也?就够舀三碗。
“一块儿尝尝。”陈鹤年喝了半碗,就递给了他。
于林接过,陈鹤年看?着他,他饮汤时却用袖子遮掩住了脸庞,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古人的韵味,那宽大的衣衫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他的动作,而他自己则悄悄地将碗沿转了一个方向。
有吞咽的声音,于林喝完了。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何?”
于林似乎很满意?:“尚可。”
陈鹤年便笑道:“南派的厨子可以当御厨了,快告诉饭师父,让他也?高兴高兴。”
众人都齐声笑了,这笑声没有盖过敲门声。
陈鹤年扭头看向房门:“谁?”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笑,老成又不正经:“好徒儿,山上待闷了没有啊?”
陈鹤年怔愣片刻,“门没锁紧。”他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
他上山已经有一周的时间,逛遍每个院子也找不到周羡之,师徒俩人都没说过话,周羡之今日来了,真算是稀客。
周羡之把门推开,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会?我还怕你不认我这个师父呢。”
陈鹤年问:“我们可以下山去了?”
周羡之笑嘻嘻地指着他:“好徒儿,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
陈鹤年没回答,也?没去呛他,只是站起身,他平静地走过去,然后?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哎呦,好像又高了,咋了?累着了?”周羡之这回也?没说什么蹩脚的话,只是用他矮半截的身体支撑了陈鹤年的脑袋,伸手摸了摸陈鹤年的头发:“师父知道你辛苦了,但这头发正好,别剪短了。”
陈鹤年低声回了一个嗯字。
周羡之,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这养育了他十多年的人,直到昨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了解这个男人。
那是一件极其隐秘又让道门羞愧的一件事。
周羡之,他的师父,曾是太阴之体。
曾。
因为?他如今不是了。
他的筋骨曾被打断过,内脏受损,再恢复时身体的五行也?改变了。
周羡之,便是太中?之难的主角。
羡之,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曾这样叫过他,一是师父,二是师兄。
周羡之五岁时被南派的祖师忘真道人收留,在?山上修行有十年之久,师门知他体质特殊会多加照顾,可惜风声走漏,那时的道门对太阴之体执念颇深,他们集体对南派施压,恰好忘真道人也?已入洞,隔绝尘世。
南派主事的成了尚且年轻的永建师父,各派开始针对南派子弟,逼着他们把周羡之交出去。
南派弟子几番容忍,而那些道行高深的前辈却被利益引诱得面无全非,带着人直接围堵了他们的山门,最紧迫的时候,永建师父跪在?忘真道人的洞门口求他出山,他无法同时保护师弟担起师门的责任,然无果而终,周羡之最后?被南派驱逐,从此流落人间。
周羡之在?各派追杀下逃亡三年,险些死?去,幸得蚩南女子相救得以喘息,而后?不久,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太中?之难。
道门合力绞杀太阴之体,南派没有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周羡之被多方围剿,只得假死?脱身,三年之中?他寻得了太岁肉,为?自己造了一副假身体,以假乱真,保住性命,重伤隐退。
也?因此,他成了个残缺的太阴之体,重获自由?。
南派对周羡之有愧,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唯一的消息便是死?讯。
太中?之难过后?,永健师父在?忘真道人洞口说出周羡之遇难的消息,悲愤交加,那夜,他领悟了剑意?,真正成了有实力的大师父。
而忘真道人也?在?不日后?出关?,此举惊动道门,他为?周羡之卜卦一次,知其未亡只是改头换面。
但南派的那个小师弟已彻底死?去,道上只有名声响亮的三阴手。
三阴手绝技,乃是周羡之独创,他自立门户,恰是因为?只有极阴体质才?能学?会,他才?动了收陈鹤年为?徒弟的心思?。
三阴手又阴又毒,碰上一些不讲情理的,南派在?屁股后?面就给悄悄解决了,几十年过去,周羡之从未踏足南派。
而今再回来,便是为?了他的徒弟。
“我去问过师父了。”左贺将所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陈鹤年:“姜王前身虽有功德在?身,龙威不能触怒,但道门希望祖师爷将他以侍奉的名义监禁起来,不得离开山门半步,而周师叔以性命担保,要求给你们自由?。”
“道门自然不愿意?,但是祖师爷发话,若有姜王作恶,他此生不入道不成仙,愿以身殉道,除去鬼王。”
“祖师爷挡住了众人口舌,等道门前辈离去时,只对周师伯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左贺叫他不要紧张:“只是让周师叔留下陪他住七天,无论?平日如何相处,师父总是会想念徒弟的,不是么?”
陈鹤年沉默后?回道:“徒弟,同样会思?念师父。”
周羡之是否对南派有怨,只有他知道。
但当周羡之出现在?他眼前时,陈鹤年就体会到之前的心底没有涌出来的思?念。
陈鹤年先松开抱住他的手,问:“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明日。”周羡之回,“坐飞机很快的。”
他还笑嘻嘻地将脑袋往陶罐里?探了探,“我听说饭师父给你们做鱼汤了?”但他看?见?是空的顿时心痛不已:“师父也?很累的,下次吃好吃的,记得要给师父留一碗,晓得么?”
“晓得了。”陈鹤年回。
“什么?”周羡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说:“真的?”
“真的。”
“哎呀,你真是我徒弟啊?”周羡之眼神一下变了,他狐疑地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别是哪个坟头的鬼套了皮,调包了吧?”
周羡之伸出手来,想去扯他的脸。
陈鹤年毫不客气地将他摸过来的手打掉。
“滚。”
他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漠。
第82章
亲吻
他说:“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
哪有什么厉声厉色危险至极的鬼王呢?不过是个?可怜蛋倒霉虫罢了。
陈鹤年在上飞机前是这样对永建师父说的,
无?论碰上谁,都是这幅说辞。
他抬着眼睛对人说话,眼中那点?光亮凝聚在最墨黑的中央,
就会显得无?辜可怜,可他开口时嘴唇又是翘着的,好像一背过身去,就会得意地笑起?来。
周羡之带着几人拜别?了南派,然后乘飞机离开了这座大山,他们可以走,却不能?走太远,原先的店子回不去了,南派送了他们一座房子,
说是得有配得上姜武文王的住处,正在南派主山近省。
那是一栋别?墅,离市区还有些距离,下了飞机就有专车接送,陈鹤年看见了别?墅的全貌,南派也够阔绰,一进大门,是草地水池,占地很广,
别?墅有三?层楼,白色粉饰精致的瓷砖,
被?太阳一照还发着光,是栋新房子。
陈鹤年就说:“住进来,可就是咱们的了。”
“当?然是你们的。”左贺肩膀上还提着陈鹤年的东西,他走在后头,
“这里在早些年前就布下了四灵风水阵,玄武、白虎、朱雀、青龙的青石像分别?设在天南地北四方位,别?墅就处于风水中心?,是祖师爷特意安排的,此阵不能?伤了姜王,却可以消磨鬼魂身上戾气?。”
“鬼的存在本身便是怨恨与执念,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他身上也有戾气?,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鬼中王者,野兽中的人类,心?智可以由自?己操控罢了。”
他一讲出来,姜皖噗呲一下笑了,周羡之更是瞪大着眼睛看向他。
“好小子,年轻就是好哇。”
周羡之摇着头感叹,不知是夸还是骂。
左贺年轻敢说,不但明面上讲了,还是在正主背后大声讲的。
于林没有反应,他听得见但未必在意,头没扭,手没动,依然打着伞,安静地走在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回话:“消除鬼戾气?最好的方法,是帮他完成生前未尽的遗憾,发泄仇恨,而不是靠什么法阵。”
左贺便问:“能?让姜王记挂的事?,我们还有机会解决么?”
姜皖听了,去问于林:“你权力和名声都得到了,还有什么是你觉得遗憾的?”
这一问,让于林顿住脚,那伞边缘飘下的雪粒子依然缓慢,他眼睛瞥过来。
“喝酒。”
他说。
“喝酒?喝酒好哇!”周羡之立即应了,他摸着胡子笑出褶子,“烈酒浇忧愁,清风散烦忧。”
“想喝什么酒?”
于林回:“太禧白。”
太禧白三?字说出来,陈鹤年和姜皖就听懂了。
“我去买!我这就去买!”周羡之激动得跳脚,迈出腿就要往外冲,不忘回头给左贺使了眼色,“等着!晚上我就把好酒带回来,贤侄,你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们大家晚上可以好好喝上一壶!”
“冰箱里应该有菜。”左贺点?头:“我去看看。”
他起?身了,陈鹤年也动了,他观摩着别?墅里的空间,爬上楼梯,“先去挑自?己的房间吧,先到先得。”
家务事?不难,在屋子里刮一股阴风,就彻底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