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人人都在议论这桩奇事。</p>
痴傻了三年的沈临漳,在看见霍将军策马而来的那一刻,</p>
神色骤然清明。</p>
二人目光交汇,恍如隔世。</p>
顷刻,沈临漳翻身上马,衣袂翻飞,追随霍将军而去。</p>
不到一日,坊间便有了新的话本。</p>
茶馆里,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p>
说书先生时而铿锵,时而悱恻。</p>
从沈临漳年少成名,讲到风华绝代的霍飞樱。</p>
二人并肩驰骋疆场,刀光剑影间,生死与共。</p>
听客们拍案叫绝,无不称赞二人天作之合,宛若一对璧人。</p>
所有人都默契地忘了我这个正妻。</p>
忘记了我在沈氏危难时嫁过来,寂寂无闻照顾了他三年。</p>
沈临漳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我便察觉到了异样。</p>
他步履沉稳,周身的气息已然不同往日,将一纸放妻书递到我跟前,</p>
「失忆非我所能控,如今我好了,与你的婚事便作不得数。」</p>
「今日和离,往后你我还是朋友。」</p>
我翻着医术的手一顿,视线正好停在八角与红茴的区分上。</p>
都是形状相似的五味子。</p>
可偏偏一个香料,一个是毒药。</p>
我盯着医书上的几行字,又想起那个人。</p>
心口密密麻麻泛起难过,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p>
终究是像你,却也不是你。</p>
沈临漳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语气陡然拔高,</p>
「你长在后院,如同养在笼中的雀儿,太过无趣。」</p>
「我喜欢的,是飞樱那般英姿飒爽的女将军。」</p>
他话语如刀,字字锋利。</p>
明明衣服都不曾换,可整个人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p>
我淡淡开口,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p>
「你恢复神智,是把这三年记忆都忘了吗?」</p>
三年前马尧城一战,沈临漳惨败,身受重伤。</p>
行动思维变得如稚子一般。</p>
大夫说他被淤血堵住了脑子,才会失忆。</p>
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爹娘,也忘记了怎样使剑。</p>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剑指苍穹的少年将军,</p>
一夜之间,成了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痴儿。</p>
战败的消息传回长安,</p>
天子震怒,将罪责悉数怪到沈临漳头上。</p>
世家大族惯会看天子眼色,纷纷与沈氏断绝来往。</p>
沈氏一门,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p>
唯有我,在沈氏风雨飘摇时,求了父亲将我嫁过去。</p>
说是求,太过抬举我。</p>
我在宁府待了三个月,宁绮梅便闹了三个月。</p>
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她不认我。</p>
只因为皇上将侯府嫡女指给了二皇子做妻。</p>
若我认祖归宗,她便只能是嫡次女。</p>
与二皇子的婚事,便要由我这个半道认的阿姊代替。</p>
她不愿。</p>
我也不愿。</p>
我认祖归宗,只为了嫁给沈临漳。</p>
父亲冷着脸训我,说我一回来就要给家里惹事端。</p>
「沈氏惹天子不喜,你嫁过去,置宁氏于何地?」</p>
他的声音像是寒冬里的冰凌,刺得人生疼。</p>
末了,他眸色一变,「你与沈临漳是否早有私情?」</p>
我摇头,并未。</p>
我只是,欠了某人一个人情。</p>
他那顽劣的小弟,自小承袭父志,舞刀弄剑,少年英才。</p>
是他最放不下的牵挂。</p>
沈夫人听信道士的话,意欲找个女子嫁进沈氏冲喜。</p>
我若没有宁氏女郎这层身份,嫁进沈氏便难如登天。</p>
父亲可以拗过我,却拗不过宁绮梅的眼泪。</p>
最终,我以养女的身份嫁到沈氏,成了沈临漳的妻。</p>
我照顾了他三年,为他煎了三年的药,</p>
他曾为我摘过院中最艳的海棠,也曾在我病榻前守过整夜。</p>
那时的她,眼神清澈如孩童,说娘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娘子。</p>
如今,他神智清明。</p>
第一件事,却是不顾一切要与我和离。</p>
沈临昭,这便是你口中虽顽劣,却心地纯良的少年吗?</p>
不过尔尔。</p>
不及你万分一毫。</p>
我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放妻书。</p>
墨迹未干,料想是他刚一回来就写下的。</p>
他眉头一蹙,语气客气而疏离。</p>
「我会将近一年沈氏的入账全部赠予你。」</p>
「你不过养女,离开后宁府不一定肯收留你,这些银钱足够你余生安稳度日。」</p>
末了,他语气上扬,带着施舍般问我,</p>
「如此可够了?」</p>
我合起医书,起身走向床边。</p>
明月高悬,挂于天边。</p>
沈临昭,你曾说月是故乡明。</p>
可你从未告诉我,</p>
故乡的月,竟是这样冷。</p>
我背对着沈临漳,声音很轻,几乎融进风里,</p>
「放在那里吧,明日来取。」</p>
放妻书上,他早已签下自己的名字。</p>
笔力遒劲,一如他如今的模样。</p>
待我一签,便可拿去官府消姻。</p>
从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