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声响后,她矮身而过。
悟一,也不是真要拦她。
奔到近处,她才惊觉四周幽静,连风声也无。
她心跳蓦地快了两分,勒了缰绳,翻身下马。
除却一个悟一,楼外仿佛再无旁人。
顾淼推门而入,门扉发出吱呀一声响。
楼中并未点灯,她心中不由一沉。借着檐下的微光,扫视了一圈,并不见人影。
顾淼顺着西侧的楼梯往上而去。
楼上一点幽亮,随着她拾阶而上,愈发光亮。
她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一道人影已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他逆光而立,一身白衣,发上的玉笄隐隐流光。
“高檀。”她开口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屋中的光芒洒在他的面上。
他的一双眼依旧如点漆,如沉墨般。
“顾淼。”他唤了她一声,目光却没有朝她望来。
顾淼两步跃到他身前,咫尺之距,他眨了眨眼,双眸漆黑,几与平常无异。
顾淼抬手往左,被他的右手稳稳接住,可她右手再动。
高檀本欲抬手阻拦,可落了空。
他发上的玉笄被她轻而易举地拔了下来。
顾淼沉下脸道:“你真瞎了?”
第142章
烛影成双
随她动作,
高檀的乌发立时半落了下来。
顾淼这才惊觉,
他的颧骨微耸,
整张面目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由一愣,
只见高檀转身欲走,嘴上却道:“没瞎,
他们哄你的。”
顾淼蹙紧了眉,
转而低头细看他的脚步。他的脚步轻缓,倒也不算有异。
她抬眼再看屋中摆设,一桌一椅一榻,并无旁的多余陈设。
高檀兀自坐到了桌旁,
垂眉道:“顾姑娘倘若没有要事,
我便不多留了。
顾淼笑了一声:“高檀,
你是不是……装神弄鬼?”她皱紧眉头,“你是不是假仁假义?”
说罢,
顾淼立刻去看高檀的手,
他垂在桌侧的右手小指微微颤了颤。
高檀在说谎。他远没有话中的云淡风轻。
顾淼感到一阵久违的怒意,
耳中嗡嗡乱响了两声,她情不自禁地扬声道:“我看你就是……”自讨苦吃!
高檀终于侧目,
朝她望来,可一双眼如古井无波。
“顾姑娘何必出言不逊?你我不是已经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吗?你不是说你爹欠我的,你已经还了么?”
顾淼正欲答,
脑中忽地想起,悟一对着鸽笼说的话,
说鸽子无缘无故,
舍身取义,
以身试药是大功德。
好一个大功德!
她不由更怒,两步走到高檀身前。
高檀脸上微变,
一时却没有动,任由她居高临下地看他。
灯影跳跃在他的发上,光晕随之流转,可他的目光实在黯淡。
“高檀你为何不在康安?罗文皂便如此予取予求,由着你替他试药?”
顾淼怒火中烧,可喉头苦涩,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
她不禁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可抬起手来,五指却在发颤。
她索性握成了拳,背过手去,说道:“我先前也瞎过,罗文皂将我治好了。想来他也有办法,医好你的眼睛。”
她别过眼:“你现在躲在此处,也躲不了多久,无论谢氏也好,还是刘蝉也好,亦或是小葛木,他们若晓得你真盲了,说不定……”顾淼顿了顿,“说不定……你便活不成了。”
“顾姑娘何必杞人忧天。我盲与不盲,在此地抑或康安,又有何所谓?”
顾淼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绪,问道:“你是怪我杀了谢朗?杀了你的师傅?”
高檀蹙了蹙眉,抬头朝声音源处望去,可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平淡地答道:“我为何要怪你?当日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顾淼心头一颤,低头再看高檀。他的目光落在桌边。
他竟真看不见了,竟是因为顾闯。
荒谬。
顾淼想要一笑了之,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的眸色如同无月的寂夜,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
顾淼心中哀声一叹,朝旁侧走了半步,坐到了他的身侧。
桌上一灯如豆,两条影子纠缠映在地上。
二人默然数息。
“你……”
“你……”
高檀抬了抬手,顾淼便道:“罗文皂如何说?”
他抿了抿唇:“并非全无可能,但我约莫要瞎好一阵子了。”
他话中的云淡风轻,令她不由生怒。
“你好似全然不在意?”
躲在此处,何时才能回康安。
顾淼咽下半句没问。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好一个木已成舟。
顾淼不禁苦笑了一声,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不做皇帝了么?你不回康安了么?若真要人试药?你何愁找不到旁人?何苦要你来以身试药?”
高檀循声望来,黑漆漆的一双眼默然凝视她。
桌上灯火轻摇。
“你知道是为何?”
顾淼双肩一落,她晓得高檀向来有的是手段。
她沉默了下来,耳边听高檀又道:“你自然光明磊落,而我从来就是个小人。”
顾淼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发热。
她握了握双拳,沉声问道:“你……你不恨我爹么?”
碧阿奴不是鹤娘。
碧阿奴是真正地陪伴过高檀的阿娘。
从前高檀说过,碧阿奴惯爱在檐下听雨。
可过去也好,现在也罢。
顾闯从来都没打算放过高檀。
“恨啊。”高檀垂眸,“恨又如何?”
顾淼牢牢地注视着他。
他似是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最好长命百岁。你在一日,你爹便能活一日,你若死了,我第一个便要杀他。”
顾淼呼吸一滞,听他又道:“我的确不想再见到你死在我眼前了。”
他的话音又低又沉,目光黯然。
前尘往事从未退却。
她险些忘了,她的确曾经死在了他的眼前。
顾淼双手微颤,立刻强迫自己扬了扬下巴,缓声问道:“那康安呢?若等你养好伤再回去,说不定小皇帝已经坐稳了皇位。你拘着小葛木,也拘不了多久。”
“坐稳便坐稳吧,也是他们的本事。”
“你不怕谢氏在只手遮天?又是另一个谢朗?”顾淼蹙紧了眉。
高檀却摇头道:“谢三不会。”
谢昭华不是谢朗。
顾淼再坐不住,站起身来,高檀随之仰头看她,眉心紧皱。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却又收回了手来。
她转身走了两步,方回头道:“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自马堡匆匆而出,顾淼打马狂奔,奔至小院前,抬头一看,遮蔽明月的乌云已经散去。
天边一轮冷辉,照亮了寂夜。
她丢开缰绳,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水迹。
顾淼用袖子轻轻拂去,翻身下马,原地默立了小片刻后,方才进了院子。
流云映月影,转眼便是一夜。
罗文皂一觉睡得分外深沉,醒来之时,只觉口干舌燥。
他洗漱过后,又饮了热茶,方觉浑浑噩噩的脑袋清明了一些,细细回想了昨夜之事,顿时大惊。
他都说了什么!
恰在此时,顾淼又找上了门来。
二人只简单说了说顾闯的情况。
罗文皂便听她问道:“你能医好他的眼睛么?”
他心头一跳,这个‘他’不言而喻了。
罗文皂心虚地支支吾吾道:“兴许……兴许能治好。”
顾淼面露不解:“既是用药毒瞎了,既知药方,难道找不到解药?”
罗文皂正色道:“此事难解。坐忘是剧毒,解毒之药亦有毒性,相生相克,可高二公子先前没中毒,因而……兴许能找到解药。”
顾淼‘嗯’了一声。
罗文皂见她脸色,心下一沉,不禁宽慰道:“某定当竭心尽力,此毒不解,我便不走。”
顾淼颔首,想了想,又道:“此事,你切不可再告诉旁人。”
罗文皂晓得其中厉害轻重,昨夜真是喝酒误了事。
“自然守口如瓶。”
冬去春来。花州外的湪河冰融雪化。
顾闯身上的丹毒基本肃清。
他虽尚不及从前,可也不再缠绵病榻。
大部驻军回了邺城,花州附近只余数千人,康安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谢朗竟然死了,小皇帝即了位,而摄政辅国的既有谢氏,亦有康安城中的诸门,今春甚而还有科考选官。
顾闯只觉恍若隔世,没了‘坐忘’的头痛,长久压在他身上的重压似乎已经卸下。
回想起猎场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鲁莽,亦是可笑。
碍于顾氏强兵,至今康安还未有人来找他麻烦。
当然,也是顾淼的功劳。
他能从丹毒解脱,既是缘于罗文皂,也是顾淼的缘故。
可是,顾闯依旧心中不甘。
他想回康安。
这几日,他一直在寻机会,想与顾淼长谈此事,可是他发现顾淼并不时常在院中,而她似乎也没有去花州。
他问过她,而她闪烁其词,只说是去花州买药。
顾闯本能地不信。
她是他的女儿,他养大了她,还能不晓得她?
顾闯养病期间,此地军中大部分人都唯顾淼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