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派人跟着她,于是顾闯打算自己暗中跟着她。
他行军多年,追踪隐迹,向来得心应手。
第143章
左右
天色将明,
顾闯听到了马房传来的动静。
他立在一墙之隔的院落,待到听到马蹄远去,方才闪身而出,
挑了一匹快马,追了上去。
清晨薄雾中,
顾淼一路往北而行,
选的也是僻静小道,显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闯心中愈发生疑,不晓得究竟是何缘故。
顾淼策马疾快,可他也不敢跟得太紧,
怕被她中途发现,
前功尽弃。
越往北行,
晨雾越浓。
不过是小半刻的功夫,顾淼的踪迹便隐入了雾中。
顾闯勒马而停,
默立一刻,待到几缕清风吹散过雾气,复又策马而行。
他在林中绕过几圈,才见一条小路继续往北而行。
天边的橙日升得高了些,
顾闯终于见到了一座空旷的马堡,石墙之中,唯有一座木楼高耸。
果真有异。
他环顾四周,
却未见一兵一卒。这里断然也不是顾氏的落脚处。
顾淼却在这里。
顾闯勒马而停,正准备翻身下马,
进入马堡,
远远地却见一团白色的影子由远而近奔来。
犬吠声若平地惊雷,
乍然而起。
项獒!
顾闯从前和它们打过交道,此犬极为凶悍。
他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
却听顾淼的声音道:“白熊,回来!”
那项獒听到人声,竟真停了下来,朝后一望,又再扭回头看了一眼顾闯后,转身奔了回去。
顾闯心头一凛,见顾淼自小楼里走了出来,那一只项獒走到了她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膝盖。
这是她的项獒?为何她会在这里?
二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立了片刻。
顾淼率先抬步朝他走来。
顾闯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待到走到近处,顾淼问道:“阿爹为何来了?今日身上可有不妥?”她朝他身后的马匹望了一眼,又问,“阿爹是跟着我出来的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似乎并未恼怒,而那项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却紧紧地盯着他。
顾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他斟酌道,“今日身上并无大碍,我见你这几日忙忙碌碌,因而……因而前来查探……我……”他难以启齿道,“并非有心窥探。”
顾淼笑了一声:“阿爹既来了,也见到我好好的,此地并无威胁,阿爹好些早些回去吧,晨时霜露重,还是等养好了身体,再骑行赶路吧。”
言语客套,亦是关心,可顾闯皱了皱眉:“此地究竟是何人居所?”
顾淼抬眼望他,话音坦荡:“是一故友,并非敌人。偏安于此,是因不喜打扰,阿爹还是快回去罢。”
顾淼劝他离去,他也应该离去。可顾闯脑中忽地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
他还记得当日他在猎场如何被擒。
故友?
“是姓高的住在此地?”顾闯声音沉了两分。
康安的消息,他早已听说,高恭虽是,可宫里将爵位给了高氏,封侯之地是在康安以外富庶之地。
为何姓高的会躲在此地?
高宴竟如此窝囊么?
他抬脚便要上前。
顾淼伸手一挡,顾闯定睛一看,见到了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刀柄。
顾闯不由一惊:“你真要拦我?”
顾淼敛了笑意:“阿爹已是不请自来,此地清静,不便多扰。”
“你就这么向着姓高的,我要去会一会他都不行?”
顾淼徐徐道:“若无高檀,便无罗文皂,没有他,阿爹不可能就此痊愈。丹毒害人不浅,罗文皂是阿爹的恩人,高檀也是。”
是高檀而非高宴!
顾闯心中一跳,万万没料到高檀还肯救他?
莫非孔聚并未将榔榆旧事告诉他?
对,高檀不会知道。
倘若知道,高檀绝不会救他。
顾闯怔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
耳边却听顾淼声音平静道:“往后阿爹还是不要再见他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高檀虽然救了阿爹,可恩恩怨怨,岂能说忘就忘。高恭从前或可不在乎碧阿奴,可高檀忘不了。”
顾闯脑中霎时空白,立刻抬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顾淼面色未变,既无憎恶,亦无鄙薄。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顾淼为何知晓,从何知晓?
对了,一定是孔聚!肯定是孔聚!
可是,孔聚已经死了啊。
顾淼只见他的面容刹那惨白。
她早该如此说了。
“阿爹,还是回去吧。”
久不见天日的过往,仿若陈尸,早已枯朽,却被人硬生生扯了出来,在日光下暴晒。
顾闯避过她的眼神,语调艰涩道:“他也晓得?”
这个‘他’是高檀,是碧阿奴的孩子。
顾淼点了点头:“知道。”
顾闯双肩落下,牙关紧咬,双颊肌肉微微发颤。
以德报怨,他想,可笑的高檀居然真是在以德报怨。
而顾淼……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转而问道:“今日你是故意引我来?”
“是也不是。”顾淼答道,“我其实并没想到阿爹会痊愈得如此快。”
顾闯握了握拳,开口问道:“我打算回康安,你呢?”
顾淼蹙了蹙眉,话到嘴边,本欲相劝,可最终只摇了摇头:“我不回康安。”
此时此刻,顾闯终于明白顾淼的意思。
她救他,她还认他是阿爹。
可是她再不肯任他摆布了。
不,从很早开始,顾淼便不肯由他摆布了。
顾闯颓丧地转过了身,一路走到了马旁,他回身再看,顾淼已不见了踪影。
耀日缓缓攀上了中天。
顾淼轻手轻脚地上了二层。
高檀早已醒了,正坐在桌旁以手触摸桌上的竹牌。
这是一种特制的竹牌,上面刻有不同的纹样代表不同的文字,地点与事项。
高檀眼盲过后,特意刻了竹牌,悟一和肖旗等人一直用竹牌与他传信,既省时亦可保密,可惜竹牌也只能表达精简的意思,大多时候,他也需要有人为他读信。
顾淼见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醒了,是谢三又来信了么?”
高檀朝她望来:“顾大将军来时,我便醒了。”
顾淼神色一僵,虽知肯定瞒不过他,却没料到他竟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口。
她沉默一瞬,听他又问:“怎么?你先前将你爹气走了,心中还是不痛快?因而在楼下盘桓抹泪?”
“胡说!”顾淼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转念又想道他根本瞧不见,于是硬声道,“你想太多了,我现在早已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高檀倒希望她是铁石心肠。
高檀抿了抿唇,朝她扬了扬手边的书信:“谢三确是来了信,你来帮我念一念。”
顾淼顺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书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谢昭华还在修新律,时常托人寄信来,问询高檀的意见。
今日的书信里,他问高檀,是否要前往珑郡。
珑郡是高氏的封地。
刘蝉如今留在康安的将军府,高氏族人有一些已经动身去了珑郡。
谢三不晓得高檀盲了。
去了珑郡,倘若高氏诸人不服高檀,便如从前在湖阳无异。
可是顾淼晓得,眼下‘顺教’虽然不复存焉,可是高檀手下,悟一,肖旗领兵的便是从前的‘顺教’。
顺教者众,从前最高时足有十五万余。
顾淼料想,‘坐忘’过后,虽有折损,可高檀在北项亦有收兵,若真去了珑郡也不会吃亏。
更何况,据谢三所知,高宴尚未承袭高恭的爵位。
高氏子女虽多,能够名正言顺袭爵的却不多。
顾淼念完信,便拿一双眼望着高檀。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无甚变化。
他要回信,自有书童研磨,代笔。
他并非不能书信,只是字迹不若从前,怕被谢三瞧出端倪,节外生枝。
顾淼正欲开口,却被他抢了先:“你真不打算回康安?哪怕你爹执意要回去,你也不去?”
“不去。”顾淼答得干脆,“我在康安从来都不快活。有的时候,我做噩梦都能梦见康安雨夜,雨打芭蕉的声音。”
高檀轻声而笑,将信纸丢入了一侧的香炉。
顾淼原以为此事就此打住,耳边却听他问道:“那珑郡呢?你可曾去过珑郡?”
顾淼心中一跳,旋即皱起了眉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高檀手中尚还捏着一方竹牌,他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过牌上痕迹。
“倘若我跟你走呢?”
跟我走?
顾淼心跳快了两分。
她要回邺城去,她早就想好了,天高皇帝远,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
高檀面上含笑,说得似真似假。
顾淼不知如何答。
“邺城临近北项,是军机要地,你便是回了邺城,也无法自由自在。”高檀转过眼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映着她的脸庞,“如若康安势微,邺城更是是非之地,唯有守住邺城,方能守住北项。”他低笑了一声,“我随你去,亦非全然随你。”
顾淼顿觉脸上犹如火烧。
他总是如此。
高檀总是如此,总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等着她。
她负气地问:“如果我说珑郡好呢?如果我要去珑郡呢?”
第144章
尾声,正文完结
高檀眉目含笑:“珑郡确也是个好去处,
既是富庶之地,又临康安,倘若要去康安救人,
一日亦可来回。高氏虽不大中用,可亦是望族。”
顾淼气得笑了:“如此说来,
珑郡是个好去处,
更何况高宴想来往后也会迁居珑郡,倘若阿爹真在康安,总能照应一二。”
高檀慢慢敛了笑意。
“你信他?”
这个‘他’是高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