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昉笑而不答，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四目相对，说：“小纪，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便维持这个俯身的姿势原地消散了，宛如消失的烟霞，纪成陵浑身一颤，抓住的那衣带，不过抓住一缕清风。
纪成陵忽然陷入巨大的怀疑中，再转头，哪里有台阶，哪里有玄帝殿，哪里有高大的照壁与连为一体的宫墙，哪里有楠木雕刻的真武像和挂满藤萝的山门？草地像是凭空长出来，四周只有丛林，纪成陵遍体生寒，忽然间不辨方向，百步外的同伴们姗姗睡醒，不过是一个个睡在了松柏林中！
“哎！成陵！”
远远的，正煮粥的蓝步蟾朝着进退失据的纪成陵大喊，“你早上去哪里了呀，我醒来便没有看见你！”
纪成陵四肢发软，忽然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地的掠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纪成陵竭力忍住自己有些发抖的手，低头发现刚刚割破的手指伤口在极速地愈合，那是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只是眨眼便复原成没有受伤的样子。
纪成陵声音嘶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玄帝殿呢？那么大的宫宇呢？”
蓝步蟾摸不到头脑：“玄帝殿？什么玄帝殿？”
纪成陵有些恼火：“真武帝君的宫殿！我们这些天一直住的地方！我们……”
纪成陵瞬间抓到了重点，忽然提起：“顾如玖呢！”
“顾大哥？”
蓝步蟾紧蹙住眉头，他像是被纪成陵问住了，沉默几个弹指，纳罕地说：“他回他自己军中了啊，走了有半个月了，他不是带何庭芳攻进城池后便离开了吗？成陵你怎么总是说些怪话？”
一股无力感顿时从脚底将纪成陵整个吞没，他不再追问，只是抬起头去看这空寂的山林，然后笑了出声……
蓝步蟾更懵了，小心地站起来想拍拍他，他小声问：“成陵，是不是碰到林子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们最近是一直在这里啊，顾大哥之前也和我们一起在山林里住，这里怎么可能有一座玄帝庙啊，真要是有也早就成了附近强盗的据点了，早早被人打砸抢没了，怎么可能轮到我们来住啊？”
纪成陵像是忽然醒了，又像是忽然醉了，是了，蓝步蟾说的对，他们怎么可能会在到达洛阳附近后刚好有个安定的住所，这里明明是势力最杂乱的地盘，他们怎么会从来没有担心过这座玄帝庙会被洗劫和入侵，明明二十里外的洛阳在一个月内已被血洗了两次，这片无主的荒山，本不该出现那么一座巍峨的玄帝庙，是他从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便没有看出这里的反常。
那位斩妖除魔，教化万方，只是偶尔地朝着人间一瞥，温柔给了这群流亡者一处容纳之地，现如今大梦方醒，万物成空，只留下他一人孑然一身，还固执地留着那段记忆。
·
“你们将来要去哪里？”
“我和豆馅儿要去投奔巩浩歌，何帅死了，但巩浩歌还在，我们不信打不赢这群胡人！”
“稀粥你呢？”
“我要和轱辘、杯盏儿商量要投奔夏浙修，当个文吏罢，我们做不来喊打喊杀的事。”
纪成陵询问：“你们不考虑南渡吗？”
少年们异口同声：“不考虑！我们不会走的！”
纪成陵只好沉默。
许久蓝步蟾问：“成陵你日后打算去哪里？”
“我要……”纪成陵陷入了沉默，许久，他说：“我要去天台山！”
《释春秋》·第一卷完
第二劫·天界
◇
第25章
云外清都仙府
鄂西山区向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带上，山与水相互交融之中，形成一片天然的陡峭峡谷，峡谷北侧，有这么一座仙山，它正好处于南北交接地带，同时是大江滔滔向东时由狭长转向开阔的分界点，山脉汇至高点有如擎天一柱，吸天地灵气，夺日月之精华，三千里山脉至此而夷，五百里大川至此清浊分立，镇势汪洋，万劫不移，是名天台山。
纪成陵自关中一路向南，曾以为很快便能寻到这座山脉，一路躲避战乱，一路询问，无奈几次被引错了地方，爬错了好几个山头，行了足有五百余日，才到达这座传闻中的“天台山”，此时正是四月，春暖花开，山林郁郁葱葱，不辩路径，纪成陵无法确定这是否是自己要寻的地方，只能先开始爬。
与此同时，天台山山腰一颗硕大的宝珠，将山下这个攀爬的身影纳入影像中。
灵牙刚从王灵官的讲堂里奔出来，手挽着一位长着龙角的小仙，说说笑笑地看到学堂外面的宝珠，立刻认出来，惊喜喊道：“这不是纪成陵！”
凡间此时已过完两个寒暑，灵牙则是回天台山上学一个月了，看到故人，非常欢喜。
旁边的龙女问：“这是谁？”
灵牙手舞足蹈：“是帝君下凡时我们遇到的胡人！没想到啊！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这个时候也有其他两百岁的小仙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探着问：“咦？这是凡人吗？他要爬山？……他这么爬要爬到什么时候啊？半个月？”
灵牙观察了一会儿宝珠，看纪成陵走的是挺慢的，不由提议道：“我们去接他呀？”
一群小孩子挨挨挤挤，都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加上灵牙的提议男孩子很少拒绝，男孩女孩全都来了兴致，热热闹闹地要一起往山下冲，还没等他们跳出月门，这个时候从他们的后殿走出一位消瘦高挑的男子，他穿着整齐的灵官服，盘扣规整地收到领口，左手握着卷轴。
看到他，所有孩子都停下脚步，起飞的鸟雀也收了翅膀落下，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王灵官。”
那位被称呼为王灵官的男子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他们：“干什么去？要下山？”
灵牙做了个揖，恭敬地朝他解释：“我们想去山下接人，叫纪成陵，是帝君临凡时遇到的凡人。”
一个小狮子长相的男孩帮忙卖力地附和：“对，我们看他爬得太慢了，想帮他引引路！”
王灵官闻言眉头微蹙，手心向上，一颗宝珠出现在手中。
宝珠中这时的确是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个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体刚刚展开，蜂腰长腿，衣着是胡人打扮，一张脸异常英俊，脖颈上挂着狼牙的装饰，正弯着腰往上攀爬。
天台山上的山路极为难行，有些道路经历过数百年侵蚀，石板颓圮坍塌，已经看不到台阶形状，一人通行都显得逼仄，且几起几伏的角度非常大，每一处都是急上一大段，又急下一大段，人在山中很容易迷失方向，不辩路径，陡峭的地方陡到必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个失神就会摔到山下。
因为这座山并不止是一座山，这里是人界与天界的交界，长江吞吐而出的灵关所在，真武帝君的军事要塞，北境防守的最后的利剑与铠甲。整个山上和周围和防御都是天界的顶级，外围的警戒关卡繁密，不阻拦纪成陵，是因为纪成陵看起来太弱小了，守山大神没意识到他该拦一拦。
灵牙在天台山现的是仙子的全态，穿着粉色的裙衫，眼尾有三枚星星一样的花纹，眼睛眨动起来有天然的灵动，她软乎乎地求道：“王灵官，我们不会耽误功夫的，您喝一盏茶我们就回来了。”
“对啊！我们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
“绝不耽误午课！”
一群小孩子赌咒发誓，王灵官沉吟，开口说：“你们不要下去接引，帝君没有对我说过要收他。”
灵牙意外地瞪大眼睛：“啊？……可他来都来了啊！”
王灵官摆摆手，像拢小鸭子似的把这群小仙拢回去：“去做功课去罢，不必理会他，他爬着爬着便放弃了。”说着划了道节制，阻止孩子们下山，划罢他转身离开了，留着一群两百岁的孩子面面相觑。
王灵官出了学堂倒是没去别处，而是踩住一缕清风去了山下的炼丹处，帝君回师后便去九重天上述职去了，三十一位心腹都带了，唯独玄英没有带，是因为玄英在与紧那罗过招的时候龟壳被撬碎了，他忙着用帝君的丹炉修补自己那件九宫八卦袍。
王灵官进去找人，一路都是和朝着灵官打招呼的天兵天将，王灵官各个点头示意，走到最里面帝君常用的丹房里。
“玄英将军，”王灵官直接喊人：“您知道纪成陵这人吗？”
然后给他看手中灵珠的映相，严肃道：“这小孩怎么事儿？”
玄英看到这身影也愣了刹那，因为按照人间的时间已过了两年，他再看到纪成陵变化的身形有些意外，谨慎地说：“这人，帝君在凡间一直将他宠幸在身边。”
王灵官直白问：“睡过了？”
玄英：……
这位王灵官是帝君天台山大总管，全凭他运转着帝君这一大家子，是帝君最牢靠的大后方第一人，他若撂挑子，整个天台山上下数万常备军得一起哭——帝君素来给这位王灵官面子，玄英作为帝君的副将，也很给面子。
他诚实地、轻轻点头。
王灵官啧了一声，不客气地数落道：“他越发爱胡来了，下凡两个月，天上一个眨眼，还弄出这种麻烦……帝君有说要带他来天台山吗？”
玄英肯定地答：“没有。”
王灵官掂出其中分量，驾轻就熟道：“那我明白了，我去处理。”
王灵官的处理办法是调转山路，将山路弄成闭环，让纪成陵在山里打圈圈。
大总管的想法是：凡人嘛，他发现鬼打墙总是爬不上来，那也就不爬了，乖乖打道回府就是了。
天台山七日后，大总管拿出珠子一看，发现这孩子怎么还在山中找路？
大总管有点懵，心说你和帝君睡得是多让你念念不忘啊，还没完没了了！
帝君人还在九重天上扯皮儿，九重天一日，人间一年，天台山一日，人间二十日，王灵官琢磨了会儿，跟九重天上的上峰传讯：
师相，人间有位叫纪成陵的胡人在爬天台山，铁了心要上来，要不要卑职去接他一程？
帝君对管理自己钱粮命脉的大后方永远是贴心的秒回。
他隔空传讯问：什么？你说谁？!
王灵官耐心地回复：纪成陵，听玄英将军说，关中洛阳时您常常将他带在身边。
这一次，顾昉回复得慢了些，似乎忙着应付弹劾，一盏茶后传讯才缓缓递下来：
当日告别我已说得清楚，缘分已尽，随他去罢。
王灵官是个不折不扣办事的官僚，公务很少有个人情绪，上峰说“随他去罢”，那就是不理会不阻拦不帮忙的意思，一切随缘，至此，王灵官收了神通，将山路恢复原状，纪成陵这个凡人能否找到天台山仙境，全凭缘法。
纪成陵在山中走了四个月后，终于公平地得到了上山的机会。
这二百余天他日日在观察这座云台山，在第二次鬼打墙无法上山时他便确定了这是他要找的地方，白天的时候他四处行走辨认山路景色，因为永远无法登顶，他只能一遍遍地走脚下的路，大腿小腿因为艰难的山路不断转筋，晚上时候，他会打些猎物吃上一顿，和衣睡下，或者是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这里距离仙界太近了，凝神看某颗星星的时会感到眩晕，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摸到。
起初一个月总是有野兽在他身边出没，晚上还会有野猴子在他头顶飞跃，不断地投下来树枝和石子，他抬起头时，正好能看见它们绿色的眼睛，纪成陵知道这是有人故意在吓唬他走，这里是顾昉的道场，是顾昉的地盘，纪成陵不相信有什么可以逃脱他的眼睛。
二百一十天后，他好像终于通过了第一重考验，山路景色忽然间变化了，纪成陵头发打着结，手上脸上全是细小肮脏的伤口，擦了擦汗水汇聚的下颌，乍然看到陡坡后仰目而见的一整片竹林，还有些不敢相信。
那片竹林后隐隐然有一片天光，照耀得竹影光晕茫茫蔼蔼，有如仙境一般，林深草木深，他还不曾见这样光亮的竹林，只道耳膜开始微微鼓荡，有些不舒服，呼吸变得有些艰难——直到这个时候纪成陵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快走到了终点，毕竟这四个月他每天都觉得自己要到地方了，可他的满腔期待一次次被浇了满盆的冷水。
噌、噌、噌……
钟磬音悠扬地响起，纪成陵穿过竹林的台阶，仰头，眼前又是长长的台阶，山墙巍峨但破败，围绕着像不知名的一所破庙，整个台阶上面落叶遍地，有些荒凉。
不怪纪成陵迷惘，这里看起来实在是太破旧了，他合理怀疑自己是走错了地方，正踟蹰不前的时候，忽然听到山墙的另一侧一阵激动地欢呼声：“他来了他来了！快去接他！！”
随后是清脆的笑语声，紧接着台阶中间刮来一阵风，那风不大，但是足够正好将那满阶的落叶扫开——那仿佛是梦中的场景，一道风从中间向两边将落叶整齐地推开，紧接着那宫殿门也打开了，里面跑出来两只狮子狗，飞出几只鸟雀，一条小银龙，欢欣鼓舞地连跑带飞地跑到了纪成陵的面前！
那鸟儿眼带桃花，眼尾有三枚星星的图案，刁住纪成陵脏兮兮的衣服，小狮子狗摇着尾巴，拱着他的后屁股，这样欢欣鼓舞的欢迎阵势让纪成陵受宠若惊，不等他继续抬脚，那鸟雀张开翅膀、银龙抓住他肩头、狮子狗顶住他的后腰，纪成陵瞬间只道脚下生风，像是踩了一朵祥云似的，随着台阶的高度陡然攀高，弹指间被带进了殿门之中！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楚整个云台山的仙景——
哪里是破败庙宇，分明是世外仙都：山楞、幽壑、飞瀑、栈道，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九宫、八观、三十三处建筑，一百四十里琉璃庑廊、仙山琼阁，恢弘雄伟的宫殿借山势潇洒地铺展开来，仙山福地处，云外清都府，宫殿与天地融为一体，祥云与星辰点缀山中，乍然来此，无人不会被这等天人合一的恢弘震撼。
山门口一树海棠迎客，树上亭亭如盖，树下落英缤纷，落英中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刚刚迎接纪成陵的小动物完成任务后便都扑到那男人身边去，亲昵地用头去蹭他的手和腿，男子抚了抚红色小鸟的脑袋，随后抬起头来，朝纪成陵道：“鄙姓王，乃玄帝殿纠察之神，小友不远万里登临此地，所为何事啊？”
·
天台山当晚，王灵官面无表情地向九重天汇报：师相，纪成陵到了。
九重天上顾昉还没遭完一轮弹劾，就接到大总管这个消息，心头一哽：……谁让你把人放进来的？！
没办法朝自家总管发火的帝君憋出一颗火疖子，心乱如麻：纪成陵这个臭小子啊，我这两天（人间两年）没空去看顾你，把你放关中是要看你发展的，你不在人间好好锻炼，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个没出息的，滚！！！
◇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