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弹劾变故

    九重天上的瑶池，仙乐和鸣，云停风静。

    顾昉靠着玉栏绣闼，一手擎杯，正在品一杯琼酿。

    顾昉在下凡前没想过人间事会功亏一篑，所以何庭芳“死后”全然没有预案与后续安排，这任务细拆起来虽然败得情有可原，但如今他的局面也的确是非常被动，一连两日半了，凌霄宝殿的神仙从北方的局势说到紧那罗，众口一词地指责真武帝君仙根不净，乱搞神魔关系砸了这摊子。

    顾昉旁听了整整两日别人对自己新出的离谱看法，听得又好笑又很累，中场出来歇一会儿。

    文昌帝君尾随而来，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天帝的亲信，见到顾昉向他行礼，问了天帝传来的体己话：“真武帝君一向辛劳，自春秋镜百年崩溃起，朕已授予你完全自由处置的权力，只是不解如今为何会引入异族血脉？”

    顾昉一怔，思索后坦白道：“请大人回禀陛下，顾昉无法解释。”

    天帝亲信也是一怔。

    二神大眼对小眼地相互看了看，真武帝面对天帝身边人还是很客气的，说罢又重复一次：“真无法解释。”

    春秋镜存在很久了，它是天地万物的母亲，但也像顾昉的女儿，她很伟大，也很任性，顾昉也搞不清楚它为什么忽然纳入纪成陵这条异族的血脉。

    原本顾昉是想将纪成陵放在人间，看看是否会出现什么奇遇，但是刚刚接到王灵官的消息，那个小孩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到天台山了，王灵官还把人迎进门了，事态发展超出他预料，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春秋镜也看不到明确的预言，他无从解释。

    天帝的使者也只能告退，留文昌帝君与顾昉说体己话，文昌帝君手指捻决，将与顾昉沟通的地方形成结界，防止外部的眼线窥看，撩开下摆给自己倒了杯玉府仙酿，大喇喇直接问：“殿上那群人你打算怎么办？”

    顾昉：“不怎么办，随便罢。”

    这位文昌帝君在顾昉少年学艺时便与他同窗，名吕望，字玉华，掌人间学府知识，一向受三界敬重，且他虽有帝君名位，却无帝君之实，与真正有实权割据一方的五方五帝不同，为神喜穿葱绿外袍、杏黄衫，手中一柄折扇，与顾昉私交甚密。

    吕望：“你已有北方后续的对策了？”

    顾昉摊手：“没有。”

    吕望惊讶：“一点想法都没有？”

    顾昉迟疑，缓缓道：“倒也不是，还是有些的，只是想法很乱，不到说的时候。”

    吕望点头：“那便好，我看后圣真君不让你脱下一层皮是不肯罢休的。”

    顾昉有些头疼，哭笑不得地说：“王灵官刚刚说了，说我这个帝君可以白送给他们，他们随便骂，但我不许影响天台山的天庭供应。”

    吕望哈哈大笑：“你这王灵官啊，卖起你这上官可真是不心疼。”

    顾昉也只能跟着苦笑：那是自己的后勤担当，帮他捋顺一路的人吃马喂，他惹谁都不敢惹那位大管家，相比之下，他宁可凌霄宝殿多挨几句骂，千万不能把自家后勤整黄了。

    是非海中，口舌场中，顾昉八百年过得多了，这些真还不是自己在意的事情，就像是他说到，他如今是后续不知如何下手了，想法很乱，难以找到抓手。

    二神小酌了几杯，等天帝再次派人来催了，两人这才起身，去凌霄宝殿听人吵架。

    云层雾霭中，两人架起云头去听训，进得凌霄宝殿上，但见殿上红光护体，紫雾盘旋，两侧仙班俱在，顾昉甫一进入便迎接了四面八方敌意的目光，细看两侧高台，仙之列兮、列如麻，每一张面孔、每一位的名号在三界之中都是响当当。

    顾昉神色如常，右手执笏，站到自己的位置去，众神看顾昉这等不为所动的样子，中途休息又那么久，不由产生了愤怒，出言道：“看来帝君对在北方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毫不在意呢？春秋镜关乎三界，您若是不能好好运用，还请早早送归有能之人！”

    顾昉微笑着正了正衣冠，笑意可掬地问：“怎么？真君是想将春秋镜从本尊里拿走？”

    他笑呵呵地看了看左右，表情一派轻松，好似根本不把这种挑衅放在眼里：“好啊！春秋镜就在天台山上，你们谁能令它认主？带走它！”

    他的轻松无疑点燃更多神仙的怒火，这个时候两侧仙班纷纷开始朝着猖狂的顾昉发难：

    “真武，不要垂死挣扎了！你说要将北方重新捏合，现在何庭芳战死，颉斛登位，北方局面愈发混乱，现在胡人势力更盛了！”

    “帝君不如实话说话了吧，你内心就是偏向异族，我们忍耐你太久了！”

    “三日前春秋镜的天官上报，中原正统混入外族血脉，帝君不会是想养寇自重罢？”

    “真武，你再这个态度，天庭不会再容忍你了！！”

    阶梯上各位群情激奋，顾昉看过去，说话的大多是南方派系，天界有五帝镇守各方，五帝之中，东方中方都已没落，南方自占华夏统续，资历深厚，北方顾昉资历最浅，风头最盛，且春秋镜之所以为人众人眼热，是因为春秋镜中不止能有北方的因果线，还有天下诸神的因果，那些至高无上之人的心肝肺腑，并不想暴露在顾昉这个后生眼皮底下，每次谈到春秋镜，所有神仙都在说它不能掌握在真武帝君手中，否则会对天界权益造成极大的压迫……

    这次顾昉在人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正好给他们理由发难。

    在一片声音中，后圣真君最为激动，他站起来，大声道：“顾昉，你强行插手淮渎河流的武装人手，我们还没有跟你清算！你——”

    顾昉忽地回头。

    顾昉上朝穿的不是帝君服，而是文武袖，左手为袖，右手为铠，此时目光陡然射过去，左手反掐侧腰，鹰顾狼视，干练非常：“那您打算怎么清算呢？像六百年前一样将我赶下天庭吗？”

    他这一声动了真气，瞬间压住所有声音，问得凝云不流，华彩腾霄，众仙家纷纷不着痕迹地往后侧身避让。

    后圣真君一愕。

    顾昉也不客气，手中北方帝君印在手中显形，他问：“来，需要本尊交印吗？”

    真武帝君说这般的话，方才一直不说话的神仙们立刻开口了：“这怎么行？帝君怎能交印？”

    “帝君息怒，您快快把印收回去罢，北方这一桩情有可原，若是其他神仙下界去，也不会比您处理得更好。”

    “是了！我天界北方防线一直是真武帝君镇守，只有他能使用春秋镜，料事于先机……我们但凡想要把中原统续拿回来，还必须仰仗帝顾昉面无表情地收了帝君印，环抱住手臂，不再言语。

    他早已不是六百年前无功无封无人的佑圣真君了，今日他一旦撂挑子，天界北方防线立刻变成一张脆纸，天庭当然可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但现如今诸神还未过桥、兔子也还未死，哪个敢说贬黜他？

    他早已看透这场口水仗的虚弱，管他阵仗多大，都不再能使他伤筋动骨，而很多时候真相不重要、立场不重要、做了什么不重要、甚至做没做过都不重要，因为只放在口头上的，只要足够强就可以了，只要足够强，自有人为他辩经。

    凌霄宝殿上又掀起一轮的争辩，顾昉环抱手臂，却不再能听进去了。

    他事不关己地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纷纷扰扰地想着别的事儿：“这个破会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完？”“纪成陵为什么要来天台山？”“今晚睡在哪儿啊？能回家不？晚上吃点啥啊？”

    因为真武帝君想得过于认真，他的表情透露出异样的严肃感，为他辩经的神仙以为帝君生气了，其实顾昉只是在专心致志地想今晚我是吃一头牛好还是一头鹿好。

    正在鹿肉和牛肉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凌霄宝殿卷起两道烟云，天庭斥候急迫地闯上殿来，大声上报：“陛下！急报！人间出事了！颉斛军队现已越过淮水，眼见就要渡江朝南朝进攻！”

    好像一滴水溅入了热油中，一时间，天庭哗然！上首的天帝也险些将的琉璃盏捏碎：“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炷香前！”

    “怎么才上报？！”

    斥候无言以对。

    这群上仙忙着在天上吵架，一件事吵三天，人间转眼已是三年，三年时间足够氐族颉斛杀了刘元乘胜追击，卷起北胡势力调转势力方向直指长江以南靳朝偏安的朝廷。

    春秋镜中没有胡人血脉的预警，千里眼顺风耳倒是发现了胡人的动向不对，想早早上报，但是无奈凌霄宝殿打得像热窑一样，各位神仙都在忙着对真武帝君北方势力进行讨伐，双方对骂到要顶破了天，这让斥候们如何上报啊？

    若不是看到颉斛兵锋已经越过淮水，再缓上一盏茶，整个南方可能都要沦陷了，这才大胆地到殿前打断诸神：

    求求各位大罗金仙了，你们别在吵什么北方为什么合并失败了，有这个功夫南方也要保不住了！

    这个时候还有仙家在发问，不敢置信：“不对啊，不是说颉斛无法跨过洛水一线吗？怎么能到淮河了？”

    “是啊！何庭芳的鬼魂呢？难道他没有拦截吗？”

    为避免重点越聊越偏，顾昉睁开眼睛，向斥候问：“你说颉斛大军跨过哪里了？”

    “淮水。”

    顾昉道：“不可能，寿春有守将元鼎，他的北方又是江淮第一重镇，就算第一线被突破，他这第二线也不会被轻易突破。”

    天上的时间于人间来说过得太快，很多事情不是他们神仙来得及布局的，凡人能阻击还是凡人先阻击。

    支持帝君的神仙纷纷点头：还得是真武帝君，天上人间的名将如数家珍，他最明白一场战争在哪里该用谁。

    斥候闻言竟流下眼泪，懊丧悲愤道：“回帝君！这元鼎的确是第二线的，但是……他没有找到第一线在哪里，仓促迎战大败，寿春此时防线已经破了！”

    顾昉平静自持的瞳孔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猛地抽了一帧。

    在明白过来这代表什么的时候，猛地回头看了后圣真君与南帝一眼！

    这凌霄宝殿上的全是修炼成精的神仙，这一句“没找到第一线在哪里”，都听出了味道：

    酒囊饭袋，江防不守。

    如今南朝武备……竟荒废如此！

    今日这场弹劾所有神仙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你南帝坐不住了，想纠合其他帝君抢顾昉的春秋镜，不想让顾昉无端掌握那么多因果。

    顾昉一直知道南帝忌惮他，南朝有着汉人正统的地位，哪怕偏安了也是正根儿，顾昉从不插手南朝的军政安排，因为知道自己遭人忌惮，所以他从来也不过问南方靳朝俞氏，反正他也讨厌这个家族，只干北方的脏活累活，地狱级难度的北方他一条条地去料理，没成功还要遭诸神弹劾，但你这南方你们管的神仙倒是好好管啊，遇到点兵锋就这个尿性？

    这天上谁不知道，只要胡人过了长江，南朝就会走向毁灭？华夏最后的统续也将不存了！

    凌霄宝殿上，神仙的目光全都落在了真武帝君顾昉身上。

    顾昉半垂着目光，面无表情。

    兵马精锐，天界无出真武之右，论兵，这百年只有顾昉战场所向披靡，阻截过北方颓势。

    “真武。”上首天帝开口，向顾昉道：“这次还是要辛苦你一趟。”

    顾昉带了三十一员副将，此时心头纷纷心头火起：什么意思？我们老大被你们骂了整整三天，现在出事儿了知道让他出兵了？

    东盱主动道：“陛下有所不知，如果是江防作战，玄英将军的九宫八卦袍现还未修复，无法锁住大江。”

    小鼍龙跟着道：“是，陛下，且现在情况危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玄帝殿就算是要调兵救援也要个时间准备，一来一往，怕是误事！”说着他扫过刚刚骂自家老大最欢的几位神仙，少年气盛又阴阳怪气道：“到最后若是没能成事，还以为是战之罪，帝君不知要惹上多少麻烦！”

    众仙：“……”

    小鼍龙说的并不是虚言，现在局面严峻，天上地上有时差，地上找不到人手，天上调动需要时间，很容易堵不住颉斛这个口子，也不能什么难题都觉得顾昉能解决吧？

    天帝蹙着眉头，看着顾昉：“真武，你说。”

    顾昉抬起眼皮，冷静道：“现在调兵，的确需要时间铺排……”

    他前半句说完，天庭诸神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但顾昉丝毫不乱，抬眼间已有应对之策：“陛下，臣清调天庭雷部雨部，立时在江淮地区降雨三个月，阻滞颉斛兵锋，争取天上时机。”

    ·

    凌霄宝殿神仙念经。

    王灵官：帝君送给你们，你们随便骂，不影响天台山供应就行。

    顾昉左耳进右耳出：嗯……？这群终于吵完了？

    ◇

    第27章

    冷若冰霜重逢

    纪成陵充满苦难颠簸的日子，忽然变得如沐春风。

    和残破战乱的人间不同，天台山上，花朵四时不谢，草木八节长青，亭台楼阁披覆有致，珍宝绫罗不可尽数，纪成陵一连几个月都非常安逸，虽然也会被喊出去干活，但照比他之前十八年，已是从未体验过的好时光。

    王灵官运转着整个天台山大后方，山中三十三处建筑群，三十二处是顾昉分给副将住的，天台山一线日常驻军五万，人虽然多，但是闲散人手一直不太够，加上神仙有术法，会走捷径的都不喜欢慢功夫，譬如瀑布旁的五云楼顶总漏水，喊人去修，神仙为了省事儿只会拿一张止水符贴屋顶上应急，符咒灵力充足时还好，一旦灵力消退，隔几天发现五云楼又淹了。

    这个时候王灵官就很喜欢不搞花活儿的力士，实打实的提着泥浆去补房顶，免去他接二连三地去补灵力。

    这些对纪成陵来说太简单了，他听从王灵官的安排先是修缮了一遍屋顶，帮忙铺了次小神仙操练的学宫，采摘了新长出的灵花异草，晚上再去厨房帮工……

    灵牙在纪成陵舂米的时候来看过他一次，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穿着碧蓝衣裙、头上长角的龙女，灵牙带了吃的用的来，见他在后厨干着苦力几次欲言又止，婉转地询问他要不要换到他们学宫去住。

    纪成陵说不必，表示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了。